圆月高悬。
紫銮宫之所以唤紫銮二字,便因古时立此宗门的时节,那位开山祖师搜罗天下奇石,凭借自个儿堪称古来罕有的炼器手段,足足开炉运丹火三月,才是将手头搜罗多年的奇石怪岩投入炉中,生生是将各方奇石炼化到一处去,化为一方莹白长石,并将此长石削为宫顶,瞧来虽是素雅,可同别处仙家相比,如何都显得过于简陋了些。
古典中记,言说是紫銮宫开山祖师听闻闲言碎语,说是紫銮宫且不上讲究,症结便落在这方瞧着来素白的宫檐上头,同别地那等要么金玉点缀,要么花色纷杂纹路讲究的宗门相比,实在算不得高明,而开山祖师置之不理,自紫銮宫立门过后多年,便从来未曾提及重葺宫檐一事,任凭是紫銮宫中弟子时常议论,也是无动于衷。
也许是大元宗门纷纷凋敝,且世上生来便携修行之姿的孩童愈少,大元部全境之中的修行宗门,愈发少将起来,反倒唯独余下紫銮宫一地,大抵也是百八年前,当初宗门已然是十不存一,许多走投无路的宗门中老者眼见得寿数无多,便只得前去中州指望着能撞着个天缘,携回两位中意的后生弟子,却是屡屡碰壁,皆因是花草有主,坏了中州与西路大齐中修行人的规矩,难免要生出些争端,乃至于生死相向。大元境中本就比不得中州数地的仙家宗门数目,更因连年不曾有多少新踏入宗门中的修行后生,自然是比不得中州宗门势强大,甚至已然到青黄不接后继无人的境地,故而纵使是铤而走险触犯中州宗门规矩,也是杯水车薪,始终难解去大元宗门窘境。
也正是这等时节,紫銮宫宫檐无端生出异状,天色昏沉浓云堆叠的时节,原本素白宫顶檐并无甚异象,可若是天外日光朗朗或是月色渐显的时节,紫銮宫顶飞檐便是升起千丝万缕紫气,近乎将整座紫銮宫尽数裹到紫气当中,日照月华伴如瀑紫气流转滚落山外,恰似仙家落在凡尘里,最是神异。
大兴之兆四字,甭管是落在何等地界,即便是修行之人道心稳固,也不得不好生琢磨一阵这四字之中的分量,且不说究竟有无兴盛端倪,紫銮宫一地便是时有境界高深者上门探访,断然是所言非虚,便不得不让出两步去,同紫銮宫交好的宗门,亦是不在少。
一方紫銮宫飞檐,令大元许多仙家免于后继无人窘境,且是有许多慕名而来的孩童少年,皆是根骨不凡,自然地位水涨船高,足足数十年威势独步大元境内,直至近两代人,才是衰落下去。
而如今圆月高悬,原本犹如万千丝绦垂落的紫气,竟是丁点痕迹也不曾显出,好似是神妙褪去,只余下一处看来很是寻常的素白宫顶,半点异象也不曾有。
紫銮宫最高处,有位模样阴柔的年轻人望了望不复有紫气浮动的飞檐,面皮登时沉将下来,身旁一位端茶水果品的侍女还未有动作,便是教这位年轻人捏住喉咙提将起来,不消片刻功夫便已是满面涨红青筋突跳,显然是再难撑住片刻。
“若不是容貌同那人相仿几分,何德何能入得了这座紫銮宫,即便眼下盛况不复,也并非是随意来去。”
侍女喉骨响动,当即连为一片,可那年轻人终究是未曾运杀手,而是瞥过眼侍女面皮,旋即便将后者甩到正殿之中,自行走出宫去。
年轻人唤作晏无道,登紫銮宫足有十几载年月,天资不见得极高,但胜在心性难得,耗费六七载光景,终究变为心腹徒众,紫銮宫中大小事,宫主张凌渡都是放心交与晏无道手上,多半都可处置得稳妥,且是任劳任怨性情恭顺,从来也不曾违逆师门。不过紫銮宫当中的师兄弟都晓得,这位师兄晏无道一向是淡然性情,从不曾争权夺势,凡是师父吩咐尽心尽力,并不仗势欺人,但唯独是中意师父家中女儿,也便是紫銮宫少主。
临近山下时节,晏无道放缓脚步,连带神情亦是和顺起来,仔仔细细借山中灯火将自个儿浑身衣裳拍去尘灰,又是看过两眼靴面,眼见得并无不妥,这才小心走到一处茅庐前头,轻轻叩门有三,规规矩矩立身门外候着。
“都已是沦落为如今这般情景,客套作甚,若是紫銮宫中弟子,自行推门而入就是。”
茅庐中人言语声很是低落,分明便是心境不定,万般愁苦。
晏无道推门而入,可脸上无端就升起一丝笑意,恰如风后野草得遇明火,霎时间便染得整张阴柔面皮笑得皱将起来,盯紧眼前那位衣衫朴素的中年男子,嘴角翘起。
“师父在上,徒儿特来瞧瞧,可曾住得惯此地。”年轻人笑意散去,很是得意上前两步,环视四周,频频点头道来,“都说是圣人居陋室如在金屋,未必就显得格格不入,眼下师父居于此间,家徒四壁,倒也算是能将心思散去,在徒儿看来,师父道行果然是深厚。”
张凌渡由晏无道迈入屋舍之中头一步,便是眉宇紧皱攥紧双拳,费力压下肝火,竟是气极反笑道,“那倒也是自然,我张凌渡本就是无才无德之人,既是没有那份本事,理应将紫銮宫正殿腾出,居于此间,也算是这些年来授业传道教诲徒众的本事低微,才使得有如今景象,总有犬狼眼仁泛白,养不得熟。”
晏几道闻言淡然笑笑,自行拽过张破旧太师椅落座,神色如常,像是压根不曾将这番话听到耳中,十指扣到一处。
“凡人贵在自知,看来师父居于此间陋室之中,还是生出许多往日不曾生出的念头来,我这做弟子的也是顿觉欣慰,若是师父再想通一些事,徒儿亦不是那等不讲公理二字的性情,定要上书求那位大人,允师父个不甚简陋的住处,起码能保脸面不失。”
近两载之间,张凌渡数度出山,却皆是被胥孟府中人阻拦,无论传书驿使还是亲自出外,皆是不得成行,乃至其中数次施展神通,险些已是离了大元境内,依旧是被燕祁晔追近前来,不消百十合的光景便已是败下阵来,被境界与日俱增的燕祁晔使手段封住经络,如今就连最为微末的手段也施展不得,终日枯坐山中。
而紫銮宫中大权,则是被燕祁晔交与晏几道手中,如今整座紫銮宫上下,曾有意相助张凌渡的徒众弟子,已然是被晏几道除去大半,乃至于许多忠心徒众都是被废去修行路,拗断臂膀腿足逐下山去,还有几位自打入得正殿见过晏几道后,便是踪迹全无。
宗门中人皆是晓得那几人大抵已然是落得个死无对证,无有全尸存留的下场,故而皆是震悚于这位平日里温和恭敬的师兄手段,再也无人胆敢替自家师父说上三言两语的好话,皆是只顾保全自身,至于张凌渡如何,实在也无人去问。
晏几道摆弄着太师椅上头陈旧皮毛,很是嫌弃,不过再瞧瞧张凌渡与夫人眼下朴素衣衫与周遭简便摆设,当即又是面皮微微该换,沉声叹气道,“师父可先不必急于反驳,而是听徒儿一言,那胥孟府而今起势,隐隐之间早就有虎视大元气象,而今正帐族老昏聩无能,且赫罕尚年幼,压根也无将大小部族尽数收归己用的本事威名,且斗胆诘问师父一言,谁又可阻胥孟府脚步?”
“中州那些仙家宗门,也大多是只顾门前雪,即便从前曾有交情,谁人又乐意递出三分力相助紫銮宫?一来本就是极难的事,二来谁人愿与正值鼓角声起的胥孟府站到对面去,多半是藏了隔岸观火坐山望虎的心思,好处极少,害处极大,已是摆在台面上头的事,各宗门里头大多皆是算计高明的人物,谁又愿前来相助师父,使得大元免于落在胥孟府之手?”
“执于一途,可言昏聩。”晏几道说罢,看向眼前张凌渡,神情很是惋惜。
只因张凌渡由始至终都不曾抬正眼瞧过这位弟子一眼,身后妇人,更是满面鄙夷不屑,眼中恨意不曾消去半分。
张凌渡端起边沿生裂纹的茶盏饮过一口,才是抬头望着当初委以重权的得意门生,面皮渐渐流露出些许笑意,闲谈似道来,“想不想知晓,我当初为何不愿教温瑜与你离得更近些,反而是每每瞧见你在身侧时,都要找寻个由头将温瑜支到别处?其实很容易,当初你破去二境过后,便仗着虚念境界与旁人比斗,险些害了同门性命,虽过后言说是境界不稳,无心而为,可分明是递出了一手我亲手教你的杀招,那时起我便晓得,有些看似温顺谦和,家世干净的少年人,真有人性本恶一说。”
“你此番前来,其实是想要问我这紫銮宫飞檐,为何无端不显紫气。”张凌渡笑意越发深重,戏谑看向神情终究阴沉下来的晏几道,使两指指点笑道。
“有这么头朝胥孟府摇尾乞怜,借他人势欺辱同门的豺狼坐镇,紫銮宫又凭什么尚有紫气存留?”
过后许多天,紫銮宫中许多弟子都由旁人口中听来了一件事,其一便是紫銮宫飞檐,其一便是大抵往后都再无紫气萦纡的胜景,其二便是紫銮宫宫主张凌渡,被晏几道废去双臂双足,囚与紫銮宫山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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