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扯得远了,得将话迁回来,”文人摸摸额头红疮,饶有兴趣朝眼前老人开口问道,“府主理应是那等自幼修行的人物,按说理应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比起修行见长生,堪破武道关口,世上这种种俗事,不应有如此见解才是,如何能不耗费多少心力就能想出如此高明的法子,在下实在不解。”
燕祁晔摇头,捉白对局,算是先后更迭,令文人捉黑先行,自个儿则是随处摆起一子,而后才是瞧瞧对面文人,“说来再容易不过,老夫从来也没说过自个儿乃是天资何等高明之人,甚至本事天资很是低下,修行头二三十载,师父都是容不得我这般才疏志小的后生,三番五次要逐下山去,还是因平日里老实勤快,这才屡屡幸免,不曾落得个狼狈归乡的下场。”
“但既然是天资极差,有些事学也学不来,自然就余下不少空闲,令我去多瞧瞧宗门中人,说是察言观色也好,琢磨人心也罢,到头来修行一塌糊涂,反而是不清不楚就知晓了应当如何看人,知晓如何拿捏旁人软肋,如此一来,自然是心中有数俗世中事。”
胥孟府之中人人皆是晓得,燕祁晔少有心腹,更是从不曾同人说起自家师门,即便是自家儿郎,大抵也从未曾提及过,可今日却是破天荒开口,同眼前这位看似寻常,且相貌骇人的文人说起,神情从容。
“人人都言仙门好,可唯独忘却一点,所谓世上仙家,也无非是得天独厚能养内气的寻常人,而古籍里头白日飞升得道的那等神仙,今世早已不可见,人之私心,又何时少过。”
香炉之上烟极直,不过老者此言说罢过后,却是略微晃动两度。
文人一笑,又是将黑子落到棋盘上头,瞧来很是随意。
“如此说来,府主其实比起那些位同门,学会的还要更多些,纵使是修为,也不见得比知晓人世行事法子重要。”
“所以将明面上瞧来心齐太平的大元收入囊中,远不曾有看起来那般难,”老者抿了一口茶,笑意分明,朝密密匝匝黑子大龙之中点过一子,瞧来乃是必死,但仍旧留有几处连气,恰好拿住大龙七寸,牢牢挂住,如何都难以祛除,这时才继续开口,“各部族皆是想着将自个儿地盘壮大些,如若说正帐是因那位赫罕兴盛,致使整座大元明面上瞧着同心,那也正是因这位赫罕寿数过短,才使得原本有大同迹象的大元境内部族,再度离心。”
往后几句话,老者并不曾讲明,而是专心捻子对局,不再去将诸事点破。
文人也自然是心思通透,也不消老者多言,就是将其中种种琢磨出个大概来,不得不生出些许钦佩。
燕祁晔所使的招数,搁在旁的地界都未必管用,且压根算不上什么诡计怪策,落在那等算计极深厚的文士谋臣眼中,也不过是稚儿学步顺理成章,压根算不上高明两字,但经文人好生思量一番过后,却品出些许大巧不工的滋味来。毕竟正帐自从那位堪称文武双全的赫罕逝后,便是貌合神离,皆是不满自个儿地盘,近些年来明争暗斗,越发频繁起来,原本这座胥孟府本该乃是外人,可恰好因眼下时局,反而令人心浮动。
正帐需维系大局,自然就得尽其所能将一碗水端平,纵使是新赫罕年幼,正帐族老也大多无才气,致使大元境内这碗水未必能端得平稳,但毕竟各部族还不曾撕破面皮,将上任赫罕所立的规矩皆尽抛却,但早已是不顾正帐威势,而是因惧前任赫罕威仪,仍旧给正帐留有三分脸面。而此时胥孟府起势,接连压住大元境内多半仙家,一时无双,隐隐之间有虎视大元的势头,当即便是惹得许多部族,纷纷生出心思。
谁人都晓得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的分别,明眼人早就可瞧出门道来,倘若是燕祁晔寿数不尽,胥孟府便断无倾覆一说,而是可徐徐图之,大抵要将整座大元之中势力尽数收入麾下,早一步将自个儿部族系在胥孟府上头,便要占得人和天时先机,如是将整座大元尽数囊括,得好处的总也轮不到被迫俯首的部族头上,故而考量过后,自打紫銮宫低下仙人首后,便是有足足十处部族纷纷遣使而来交好,图的便是能借胥孟府如今起势,日后能凭此富贵。
正帐需秉持平正二字,故而即便才能稍逊,也是惦念着令大元中部族皆是满意些,故而最是难做,而胥孟府用多年功夫,生生压制住大元诸座仙家宗门,早已是立威,更无需记挂所谓大元这碗水理应如何端平,而是来势汹汹,打翻碗碟,径直闯入大元境中。正是出于此,各部族日日所念的好处地盘,胥孟府无需忧心什么端水,也自然可将这些个地盘尽数分发出去。
大元正帐给不得这些部族的,胥孟府反而视若浮土流沙,可轻易送出,这才是燕祁晔藏于寻常手段,寻常路数之下的杀招,恰好切中大元境内早已离心离德的部族,唯恐依附胥孟府过晚,难以挣来好处。
“你看此条大龙,落在谁人手上都是大龙,必定高过周遭那些零散棋子,便是因你棋力极高,所以能使起得心应手,破阵摧坚纵横捭阖,将这棋局搅动得狼烟四起不得安生,可要是放在棋力低者手上,头尾不能相顾,只顾勉力维持,又怎么可称其为妙手,反是败棋。”
今日燕祁晔出奇健谈,说到此处,早已是不再去瞧眼前棋局,嘴角浮动朗声笑道,“正帐势微,那位年幼赫罕倒未必是痴傻之辈,但可惜武略不济,唯独剩余权衡部族的本事,就好像是一位棋力浅弱,但先行十几步的庸才,纵使是先机在手,大龙镇住棋局,但无催动大龙心服的本事,倒还不如两手空空。”
香炉长烟又是一抖。
这次文人望去香炉一眼,又试试周遭并无风涌入,才释然笑笑将手中黑子送还棋盒,双掌抚膝直身坐起。
“在下是来下棋的,闲来无事攀谈,竟是无意听着府主许多话语,且听来都是无藏掖,看来是走不出胥孟府,文弱人见不得血,过后动手时,还望府主快些。”
燕祁晔蹙眉,旋即低头瞧了片刻棋盘,再抬头时,眼光登时清冷下来,仅是扫过文人一眼,后者自诩山崩不变色面皮,便当即显出铁青色来。
“还是道行不济,若真是无迹可寻,那才算是高明杀意。”
老人抬起一指,相隔一桌距离笑道。
“老夫很不愿别人瞧出我心思,尤其是事关大元布局,谁都不行,毕竟今日与我行棋落子,未必他日就不与旁人把酒言欢,你逃庵居士太高明,如若是背离胥孟府,恐怕老夫的算盘便要落在空处,再难成行。”
但文人足足等候了一盏茶的功夫,老者也不曾点出这一指。
屋中香炉烟来去叠折,竟是再未笔直。
“也罢,真要是除去你,最是无趣,何人能陪老夫手谈,”燕祁晔突然笑将起来,收起那一指,“毕竟臭棋篓老夫不愿同他们对局,太高的高手又不晓得如何让棋让得圆润通达,也唯有你逃庵居士有这般本事让子,最是自然,还能显出老夫高明。”
待到文人走出胥孟府的时节,还是长长吐出口浊气,回身望过一眼胥孟府三字牌匾,苦笑不已。
原本自恃心思通达,且从未曾有违逆燕祁晔心思的举动,却是不曾料到有今日事,那一指之中的杀机之重,虽是一闪而逝,竟是引得屋舍炉烟久久不曾平复,似乎燕祁晔近两载之间已是罕有亲自出手的时节,就连自个儿都是有些淡忘,这位看似平日淡然和蔼的老者,于大元威名本就是依仗一身高绝修为,方能步步走到如今高矮,俯瞰一境,而今想起,寒凉刺骨。
“都说是伴君如伴虎,忘了府主也是身负足能变为九五的面相命格,还真当是位忘年交,险些搭上自个儿性命。”
文人心有余悸抹抹面皮,额角红疮越发猩红,耗费足足一炷香光景,才由打胥孟府曲折山路离去,却是摇头晃脑,步态闲然。
文人无名无姓,纵使是凭胥孟府如今威势眼线,也不曾查明这文人家世,更是不晓得文人由打何处来,就好似是由穷山恶水顽石里头蹦将出来那般,干干净净,暗探提笔想要胡诌几句,都是无从落笔,也只得如实禀报。只晓得文人号逃庵居士,额角顶着大片桃花似恶疮,不喜饮酒,却喜醉酒,一身相面观手相的功夫,大元中人无出其右,工于心计算计,谋策无遗漏,也正是这位文人出山,才同燕祁晔一并收拢多半座大元境。
可身在胥孟府中的下人丫鬟,谁也不曾猜着,今日险些要扫去这位文士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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