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天依把她们之前同牙哥言姐相见时所看到的风景当做高陵北面靠近黄土高原山陵的风景,一五一十地跟赵筠说起来。由于这些山景是她真实见过的,故讲起来也顺口。赵筠一边如痴如醉地听着,一边想象自己没有为这孕身所累时,能够到那边一块观赏的美景。
“可惜筠儿要生孩子,没法陪我们一块儿出去。”天依有些怜惜地说,“如果筠儿生育了以后,孩子脱离了母乳,我们就可以带筠儿去远的地方玩。”
“嗯。”赵筠一边用手抚着自己肚皮上的衣物,一边抱憾地说。秋娘也在一边担心小姐的孕情,脸上愁云紧锁。
就在这时,莫子成也结束了今日的公务,下事回来同小姐休息,一只脚才迈进房间,便看到两个好久不见的海国人坐在夫人的床边。
“洛夫人、乐正夫人,你们出游回来了?”莫子成问她们。他首先打量了二人的衣着,见衣装光鲜、一点尘埃未染,便猜测她们是进城去玩耍了。不过城里有什么好玩的?
“嗯。”天依把手撑在床沿,“去长陵还有其他陵邑逛了圈,走访了朋友,到处喝酒。”
“两位夫人孤身在外出游,身边又没带太多的侍卫和奴婢,喝酒喝得太多的话,恐怕不好收手吧……”
“莫先生,我们和先生不一样的,先生生下来就是左内史府君的公子,我们生下来不是,长起来也不是。”乐正绫笑道,“公子感觉自己去城里到处玩,是需要亲兵和奴婢的,可我们先前作为通书什的什官,颇从北军骑士学过一些技艺,就算喝多了也无妨。”
“这叫艺高人胆大。”天依靠在床边的椅子上。
“洛姐姐,你们还是小心着点。有时候架不住人多。”赵筠有点怪之。
“我们是会自己找安全的环境的,不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地里面。”洛氏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孙子兵法》里怎么说的?攻城为下。有这句话吧?这个道理告诉我们,比起武艺或者部曲的强大,更好的路径是不遇见敌人。从上回被张万安他爸砍了一刀,我就在城里提起心来了。”
她和阿绫的安全路径其实是装饰。在游侠平民聚居的地方,她们就扮作平民,在路边走道,能露出来的钱也不多;在熟悉的可以充当夫人身份的安全处所,她们才买衣服化妆,请官车送自己回来。
“我相信洛姐姐有这个心眼。”赵筠道。
“两位夫人,你们这出去几日,还好是没碰上我父亲或者朝廷里其他人要找你们。你们这一出,要去哪、见谁,大家都不知道,也不给个通知,那个车夫老缪又只是频频说你们没事,我差点就遣人去找你们去了。”
“现在正是我们比较闲,朝廷各项事务都按部就班进行的时候嘛。当然,这确实是劳烦公子和官家费心,这次出去也就贪玩一回,我们以后不会再这样,出去准定有个准信。”
听了天依跟他口头做的约定,莫子成的心才放下来。之后,他也和夫人一样,想听她们这几天到处游赏的故事。洛姑娘先前跟他说过一句海国文章,叫“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成了这种工作忙了。春天的大好河山,没有闲暇去光顾,只能趁洛姑娘出游回来时,这样说一说,给他过过耳瘾。
在赵小姐的院子里安睡的第一个晚上,天依感觉枕头无比地踏实——当然,枕头这种物事最好是越不踏实越好,软软的睡起来才舒服——但是这个双音节词还是不停地涌现在她的触感上。
“奇怪,今晚这枕头,躺着真教一个踏实。”天依翻了个身,转了个脑袋,同身边人说,“明明是软枕。”
“可能是咱们变得踏实了,产生了‘通感’。”阿绫笑笑,“毕竟这么大的事刚完。”
“而且更主要的,我们知道之后什么时候还能跟牙哥和言和姐再见上面的。”天依对这股感觉做出如是解答。
“是啊。我的心里算是安定了下来,不会有原先那种游移漂泊难定的苦楚。”
“第二次见面,咱们要不要给他们再带点实用的礼物?”天依问道,“最近这春天,下雨,地上路滑,可能靴子很重要。我们可以带些皮靴给他们。”
“那穿在路上也太拉风了,容易招财露富。”乐正绫笑笑,摇摇头。
“反正他们主要穿呢也是在山上穿,山上都是自己人,而且道路相对来说也更泥泞狭窄一些。”
“嗯……”乐正绫想了一下,“那就依你的,我们回头跟缪叔去府上时,就送两双皮靴。”
“你还记得你哥的尺码么?”
“俩人我都记得。”乐正绫道,“不过现在找裁缝做鞋也不看码号,最好还是把脚长折算成尺寸告诉师傅们。”
“我们明天就去市上找找看哪边的裁缝师傅最好?或者有没有从外地进口的现成皮靴,我们先穿穿看。”
“嗯。”乐正绫呼了一口气,“再就是,除了哥哥和言姐那边,我们也是时候找小楼看看了。”
天依一开始差点忘了阿绫说的是什么事。两秒后,她才想起来:
“是我们埋的那个坑?”
“对,真假协田社。”乐正绫把手枕在脑后,“现在小楼派出去打听的人差不多也可以将消息正式传回来了,我们明天除了去市上以外,再就是要转去一趟小楼家,把这个事问问清楚。”
“我想那个社八成是没搞起来,属于是看城里人好骗,他们一个愿打我们一个愿挨,诓钱耍日子的。”天依问她,“出了这事,我们怎么实施惩戒的手段呢?或者说,什么时候走那个程序?”
“我想的是,我们现在调查出来,可能不一定是要现在行动。”乐正绫把枕着脑袋的手捏成一个拳头,“一开始我想,等小楼那边把事情旁敲侧击地牵出来,我们就马上杀鸡儆猴一下,但是现在看,我们现在的阶段不一定要立马下手。”
“是因为我们现在办社的太少么?”天依问道。
“是。这是一个主要原因。”乐正绫说,“本来我们开办贷所,出这个制度以来,知道的人多,兴起的村子少,到现在为止,顶多七八个。大部分人对此就持一个观望的想法。现在渭北我们知道有这种骗术,白嫖了所里的经费,那社会上也会知道的,或许届时倒会有很多人也跟这些骗子一样过来结社,无非想讨点钱。”
“但是放任这些皮包社扩展下去,我们也要吃苦头。正经办社的人会有情绪,感觉不公平,自己辛辛苦苦干,让别人白挨了富贵……所里的钱财也浪费掉了,这样如何说呢?”
“所以我们得抓到一个合适的时间,在这种恶性的行为已经有小部分人跟着搞,所里被贪的钱又不多,他们还未尽挥霍时,我们再突然杀出去,把之前调查的那个社给取缔掉,几个主要的恶人,交付有司,一定要严惩不贷。那会其他跟他们做的社团呢,我们就展示一个宽大的态度,意思是你们可以择期把贷款了的项目给好好整起来,既然上了我们这条船了。那样他们做得好的话,还能和其他正规的社一样正常生活,也不至于陷入囹圄之灾。”
“这样既巩固了所里这个契约的权威,又惩处了首恶,刹住了风气,还裹挟了一帮人一块来干。”天依蹙眉。
“主要倒不在裹挟不裹挟。向误被他人引进来作恶的人展示了一个宽大的态度,在社会上观察的人,对我们态度的印象就也会温和一点,更敢把脚伸进我们这边一点。如果我们明天和小楼打听了,后天就让有司去抓人,以后也是查到一个就打一个,他们不知道在我们这个体系里贪大钱贪小钱,还是动辄违反其他什么条令,就会违约受惩,这样他们觉得入这行当风险都太高,不好搞,就会畏缩下来——哪怕他们没打算贪很多的钱,只是想贷款修路种田,顺带着有些小处想占占便宜,我们的态度显得也太高压了。这样原先很多人想办个既跟我们所贪点优惠,又想确实发展发展的社,也不敢来办了。”
“贪这种优惠,再大再小,终归也是我们所里失利,对财务会有影响吧?”天依又提出这个犹豫,“当然,我这个问题的意思是,现在为了扩大我们这套体制的吸引力,放任这种人进来,究竟对我们是好处是坏处?”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乐正绫把靠在头上的手放回身前,“不光是我们在面临,那个组织二十年代的时候也在面临。不光是吸纳了中农,还吸纳了一部分富农入农会,结果使农会的成分不纯,日后风向不对,农会立受动摇。国民党放宽入党的标准也是如此。”
“毕竟这事你也知道,大家都学过。”因此天依对阿绫的算盘仍然有些不理解。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同彼应该还是有些区别。”乐正绫接着说,“我们并不是要马上建立一个党派或者农会之类的组织,现在才是公元前,识字率都很难上去,印刷术什么都没有。话说得悲观一点,你说贪便宜的人容易进来,这不是一个危机,而是个既成事实——我们现在既结成的社中,有谁不喜欢贪小便宜呢?恐怕像杨乌那样的人也不多。大家的生活过得这么艰苦,也不受过很多教育,这个情况下,贪小便宜不是什么特别大的过错,反倒是正常的。”
天依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听阿绫继续讲下去。
“而新的农业生产方式是实打实要紧的,如果不在短时间内我们把更多的人先吸纳进这件事里面,而先是提高门槛,创建门槛高的几个模范村,慢慢来的话,在社会上翻不起什么大波浪,生产方式的普及也可能会受到局限,受挫和磨灭的可能性大。”
“阿绫是想先把这个势造起来,至于在村里结社搞合作化的人当中,有没有贪图小利的投机者,以及各个村走合作化泾清渭浊,具体哪个村成功不成功,哪些村会失败,阿绫把它们算成了次要的问题。”
“可以这么说。在48年,他原先的规划是让粟裕先不打淮海,而是要直接让他下江南,插到蒋区的腹地去,要造的也是这样一个势。先将革命涌到更多的地方,制造更大的影响,再去利用条件,在这个动态中争取胜利。”
听完阿绫的这套想法,天依有点沉默。讲理是已经到位了,她现在从理性上还找不到其他理由来反对阿绫的主意,不过也分辨不出来此道到底是大胆战略还是轻兵冒进。
“现在距离我设想的那个收网的时机还有很远,我们可以慢慢讨论。下周和哥哥见面时,我们也可以把这些说给他们听听,找找主意。”乐正绫见天依陷入苦思,便同她说。
“可能刚玩完回来,想这样的问题状态还不太好。”天依也笑道,“那我们先睡觉,先休息再说。”
该时代生活和做事的节奏是比较慢的。现在也不是什么命运交割的节点,两个人并没有继续深入讨论第一次惩罚违约行为的时机,而是先裹着被子睡了个大觉。遇到困难睡大觉,算是防止对方未乱自己先乱的一种可贵品质。
在浓稠的春雨后,一觉起来,同赵小姐吃过早饭以后不久,缪叔即驾着车从赵府驶了过来。他今天没有按惯例出车去霸陵西乡的那片山冈上等人——因为洛夫人昨夕已经向他寄出了书信,表示她们已经绕过渭北,从长陵回到了霸陵,现在在赵筠家。故他今日直接驾车从府上来了左内史府里拜见洛夫人。
“洛夫人、乐正夫人,你们这些天到哪里去了!”在迎客的大门口,他有点带着余急的口吻问两位少女,“不管是左内史府,还是赵府,日日都来问老夫她们跑到哪了,老夫只能编造一下。这两天总算快编不住了,两位夫人再不回来,老夫没有个交代,他们要打鞭子,马上要派兵出去找人的。”
“确实是我们不好,在外面受美景美人所误,延留了这么长时间。”阿绫向他道歉,“还好昨天回来了。”
经过这次“长假”,天依基本上也摸清了这种事的极限,看来她们一次出门最长的周期是五到十天左右,如果其间不同府上联系的话。未来朝廷又需要她们忙事了,这个极限便更短,甚至于一日都不行。
“叔,进来坐坐吧。”天依向缪叔说。
“这就不了,叔这几天除了出车以外也忙,所有的时间全花在筹备婚礼上。什么礼物都送过了,就等着两位夫人回来,找个吉日良辰,开席。现在也不能在这久坐,一会就得回去,跟府里一些厨师商量菜羹的。”
“叔和晏柔最近就要成婚了?日期定了么?”听到这个消息,天依将身子往前倾了倾。
“两位夫人回来了,那我们二月廿四就可以成婚。”缪叔说,“过两天,定了日期的请帖就会寄到府上来,希望洛夫人和乐正夫人一定要赏老夫、小柔和晏老伯的脸面,老夫那边一定好酒好菜给夫人预备着。”
“谢缪叔张罗,我们说什么也一定会来的!这是叔和晏柔的人生大事。”天依握住他的手。
“洛夫人和乐正夫人现在是朝廷的人,老夫怕过几日有一些大事要忙。”缪叔摇头,“到时候如果有更大的事,夫人尽管去忙便是,我们找的宾客亲朋也够多,足够热热闹闹地办一场。”
“但是叔和晏柔的这事我们一定会去的。这不算大事,还有什么算大事呢?就算那天朝廷紧急召我们有急事,我们办完以后,也会马上回来陪叔和晏柔。”
“晏柔走的时候,说可惜赵小姐可能来不了。”缪叔叹了口气,“她现在最惦记挂怀的就是赵小姐——现在应该叫莫夫人了,也挺想你们三个人一块在她的婚礼上喝喝酒聊聊天,可惜赵小姐现在要安坐安睡,不好走动,我们也不好在左内史府里成婚。”
“我们会把小姐的祝福和礼物都带过去的,替小姐跟晏柔传达很多话。来日方长,以后我们、小姐和晏柔在一块的机会还有很多很多,不是那么不自由。”天依,“或许我可以带幅小姐的画,或者小姐绘的手帕过去,晏柔见了小姐的画,也就等同于见到小姐了。”
“那就劳夫人在府中跟莫夫人知会了。莫夫人的请帖,我们也会一并发过来的,就算夫人抱憾无法参会,我们待夫人的重礼也要做到。”缪叔向二人再拜。
“一定一定。”天依向他承诺。晏柔的另外一段婚姻马上要开始了,她忽然一时也有了点失语的毛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是这场婚姻既然和上一场失败的姻缘——甚至这段关系都不能说是姻缘——不同,属于晏柔自己选择的结果,天依也只能在心底里祝福她能和眼前这个宽厚壮实的大叔有一段平安美满的生活。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