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龙牙一边躺倒在席上,一边听着院子里杂糅着现代和汉代风格的歌声。这让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时间的乱流当中——自己在两个世界经历过的若干种事物竟在同一个场里发生了。
虽然从前他和言和也经常在游侠之间整这类事,将各种各样现代的事物如粗制酒精等,或者将当代的审美、花纹带到公元前120年,但是那终究只是在山野之间,于大自然绝对的包围中做成的,没有深入长陵最豪华的聚落当中——由于他们的特殊的非法身份。现在,在这片受保护的隐秘屋檐下,有一群盛妆动人的大姑娘和小姑娘能够穿着丝服,将他小时候起就熟悉的旋律亲口唱奏出来,自然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番风味。
“真不错,这儿。”龙牙一边用手臂枕着头,一边摇头晃脑。
“看来姑娘们还把你伺候得很好。”言和微眯起眼。
“那没有,那可没有。”听到身边阿和说的这句话,他连忙一个激灵将身起来。
乐正绫和天依在姑娘们的帮助下咸化好了平时在霸陵城里常为的妆容。两个人唇朱齿皓,面颊上略施了轻粉,但是并未像此时世的其他妇人那样拍得很惨白。这还是乐正龙牙作为哥哥第一次看见妹妹和妹婿傅上真正古代的妆容。
“蛮美妙的。”言和夸赞这副妆容道,“你们平时就这样见朝廷上的其他人么?”
“倒也不是,大部分时间里是素颜的,不化啥妆。”乐正绫摆了摆手,“不过这次回去是得正式一点,正因为我们平时不上妆,现在上了妆,他们才好往其他方向去猜测我们这几天过的生活。”
“是这样。”言和微笑起来,“现在你们搞完了,轮到我,我也要化一下。”
言毕,她转回头来,看了看身边坐着的龙牙。
“整好我也想看看阿和化此世的妆是什么样子。”龙牙凑近她的脖子,俏皮地提了一句。
“你且等会儿。”言和笑盈盈起身,走向那脂粉盒去,“两年没化妆,现在都生疏得不得了了,得适应适应。”
临走开之前,她还将脸孔板下来,对龙牙道了一声:
“不准眼神停留在其他姑娘身上三秒钟。”
龙牙一边连连称是,一边看院子里的花树。这边的居住环境实在是太好了,地砖铺得相当地平整,树下还摆着许多陶盆,上面种有各色花朵,室内床下还摆着毛地毯。这任何一件都是需要许多泉币才能购置的家具。只不过自己往时并没有许多钱,也没有心思进此间狭斜里边参观,现在自己真是正如河伯一样旋其面目,有点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了。
“你们一开始是怎么找到这狭斜进的?”龙牙有些摸不着头脑,“按理说女孩子家是不进这种地方的。”
“所谓‘六经责我开生面’,我们好不容易来了汉代,自然是要什么地方都走一走。”天依搓了搓手,“当然,有一个方面也是和这会儿的娱乐实在是太有限了有关。市上这么人声鼎沸,看起来是热闹,但是露天的地方除了玩杂耍的、角斗的、演黄公的,也没有什么特别多的花样。也没有电影院,你说是不?”
“没有电影院,酒吧还是有的。这市上不是有酒肆之类的地方么?”
“酒肆有是有,算是把我们现在的饭店和酒店合到一块的成果。有点像你玩的骑砍里的酒馆。”
“我也想这么说来着。”龙牙一拍大腿,“哎!你这一提,把我的瘾给勾起来了。最差的事情就是没有网吧!”
“但是酒肆光喝酒也搞不了什么。”天依耸了耸肩,“何况这时的饮料菜品那么乏味,更没有声光电、鸡尾酒之类的。你要整点好菜,消费还高。总的来说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你们就想了想,来了狭斜?”
“当时是有一个北军里面的骑士,管着一个队的队长,我们跟那个队长来长陵逛的时候,他说经常到狭斜里面玩,我们就跟着他来的。确实这边的青楼楚馆,里面环境很好,而且小妹妹也多,才气也不错,音乐表演之类的也在这边有设。这算是最接近我们现代的娱乐场所的地方。”
“如果我们穿越到的不是这边,而是希腊的话,那可玩的地方还能多些。”乐正绫补了一句,“比如到了那边,至少可以在接近我们现在的体育场一样的地方,看正儿八经的悲剧。那边的文学艺术很发达,剧本表演很丰富。然后还可以去神庙,看看神谕啊,就算单欣赏建筑也挺好。都是大理石搭成。”
“确实不错。”龙牙眯着眼,“看看时空隧道给不给我们这个机会吧。”
院里的姬女们并不能听懂前来院里的新客们说的海国话。她们光知道这两位是海国夫人在外边新认识的客人,不过令姑娘们有点讶异的是,除了二人之外,竟然还有人和她们一样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因而在曲子奏毕后,击节的姐妹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是否和海国夫人一样,是从海国迢迢过来的生人,是不是走洛阳的遥远路途新到汉地的。
“不是。”龙牙摆摆手,想着法子编出了一种对法,“我们是海国夫人开的班受的徒,跟她们学会海国话的。海国话说起来挺方便,所以我们跟她们在一块的时候,就会跟她们讲海话。”
“说起来方便么?”姐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实,从她们的听感来说,海国话比她们的汉言音节要简单得多,往往不需要什么韵尾,音头发起来也方便。不过总的来说,海国话的字词似乎要密一些,语速要快几分,比起她们的言语。
“那二位夫人,你们可不可以也教我们说海国的话?”对此有兴趣的小姐妹们有提这个想法的。
“当然可以啦。”乐正绫笑道,“你们想学什么,我们都可以教。只不过得慢慢来,以后教给你们。因为学这话不是一朝一夕的。这两位新来的是她们舌头灵活,有天赋,所以说得这么流利。”
说话之间,言和已经画好了自己的妆容,也买上了一身丝布,裹在身上,以带约之。她确实是挺久没有化妆了的,因而使用胭脂、眉笔等化妆品时,她还适应了许久。直到洗了两三次回脸,她才能较稳当地把眉笔握在手里,不会将自己的脸画成猴面。
“好不好看?”言和走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龙牙自己倒腾半天的成果合不合他的眼。
“好看!”龙牙脱口而出。
“怎么个好看法?”言和又进逼道。
“这个嘛……”龙牙一时失了言,不知道怎么扩大这句话。
“来了,语文老师。”阿绫在一边调侃。
“什么语文老师?”言和问她。
“扩写短句。”
“好家伙!”言和脸上一下子没挂住。四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欢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四个人在这间风景优良的小院里吃了一顿带荤带蛋的过午饭,又和姑娘们聊了会儿天,分别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雨水已经停歇了一阵,甚至太阳光也从云层的缝隙里透了一些光下来。
“趁下午不下雨,我们早点回山上,你们也可以乘车回霸陵。”龙牙向妹妹和妹婿道。
“四位不再在这边待一下午么?”见他们起身,狭斜的姑娘们问道。
“就不待了。”
“这次回去,再见面就是下周此时。”乐正绫幽幽地对哥哥和言和说。
对方默默地点了点头。
乐正绫的肩膀又松垮下来。一想到相会的良辰总如白驹过隙,伤心的思绪就从她的眼里流出。不一会儿,泪滴就从眼眶里漫了下来。
“不用哭,不用哭。至少我们都找到了,住的地方也定着。以后没事了。”龙牙掏出自己随身带的手帕,擦去妹妹的眼泪,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阿绫靠在哥哥坚强的胸膛上,用他的巾帕只垂了一会儿泪,便将自己的情绪收起来。
“确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哭的了。”她抬起头,冲着兄长轻笑,“我们大家都到一块了,再没有什么难事了。”
“绫妹妹回去要开心一点儿。”言和也在一旁劝导,“毕竟相会是好事,不是什么坏事。没有你们的消息之前,大家也难免是各自辗转反侧,在床上思想。现在不用那么浓地想念了。”
“嗯。”阿绫点点头,“回去以后,我肯定会做个好梦的。”
走出狭斜后,四人分别拥抱道别,随后各带着对方对自己的祝福往两个相反的方向依依不舍地走去,直到道路出现拐角,龙牙和言和的身影消失在依绫二人的视野中。
“玩了这几天,和牙哥和言姐待得还是挺开心的。”天依揽住身边人的肩膀,“以后咱们还能天天开心,我已经等不及下周这个时候我们再见上面了。阿绫可以先想想下次见的时候我们去哪儿玩,转移一下心情。”
“我已经转移了。”乐正绫看着远处的浮云,笑了笑,“不用担心,虽然刚才哭了那样一阵,但我感觉……我现在的状态好像找回来了。”
天依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是不是前些天刚听说哥哥和言姐消息的时候,我那几天特别吃不香、睡不下?”阿绫转头问她。
“是。”天依道,“那几天你简直像失却了魂魄一样,我那会儿看着你的样子,心里就发愁。还好最后的结果是好的,他们二人虽然经历的事情也不少,但毕竟生活还是安定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一块从这件事里走出去。”
“也让你忧劳。”阿绫的脸上也泛起一阵红云,“现在我又是自由的人了,不知道回去以后应该如何酬谢你?”
“阿绫想玩啥?”
“什么花样我都可以。”
“回去再说。”天依笑道。
两个人穿过长巷短街,拐进长陵的官驿里,提出作为公乘夫人——尤其是海国夫人,现在在长陵玩了一圈,需要一辆公车接送她们到霸陵的左内史府去。很快尉官和驿吏们就为她们准备了一辆舒服的安车,将她们从拥挤繁华的长陵护送至了左内史府门口。
春季已经过了几天,因而府邸里的花树有些已经显出些枯谢的景象——譬如出门之前还盛开着的红白玉兰花就已经凋谢了一地。当然,这其中许多花朵是被雨水打落的。
在其他关内的府邸中,只要有落花,仆人们必然会将它们清扫一净,不让它们污染整齐的地面。这是各家各府的成制。然而在左内史府则不是这样。或许这是出自府邸平时的主人之一——莫夫人的口令,教仆人们不要扰动成泥的落花。这种审美也是天依在前年的时候影响她的。
“筠儿还挺有些雅致。”看着地上落花堆积的样子,阿绫也有些感慨,“都是你这个先生教得好啊。”
“或许筠儿会成为这个时世第一个重视起自然,以自然入作品的文学家?亦未可知也。”天依这样闲说。在历史上,中国文学开启自然山水的传统,出现写山水诗非常厉害的诗人,是从几个世纪后的魏晋时期开始的。汉代的文学虽然水平也相当高,但是总体而言还是以关怀人间为主,在写法上也是以叙述来胜过描写。虽然天依自己更喜欢汉代文学的这种习惯。
沿着花朵堆满的春道,阿绫和天依回到了她们春时就一直宿息的赵小姐的院子里。秋娘先前已见过她们,向主人汇报了她们的复返,赵筠便坚持挺着肚子,站在檐下迎候远归的来人。
“洛姐姐!绫姐姐!你们终于回来了!”见到盛妆而归的两位海国姐姐,赵筠的眼睛刹那间放出光来。
“回来了!回来啦。这一趟出外面,玩得好尽兴呢。”天依趋步上前,将她请回屋里,“这雨刚下完,外边湿气还很大,筠儿又有身很大了,还是先回里边,我们刚好也要休息,一会儿慢慢聊。”
两人便和秋娘一块将小姐搀进屋中。在搀扶赵筠时,天依发现筠儿的肚子已经比她们走之前更大了一轮。这代表着生育即将临近——从时间上算也快了。筠儿是从去年四五月开始怀孕的,迄今确实有九个月了。如果没有其他突发事件的话,下个月她就会为莫子成生下第一个孩子。这让天依颇感到一股愁绪——就算做了这么多工作,归根结底,她的年龄还未为生育做好准备。赵筠现在才十七岁,按现代的分法依然是未成年人,又在十六岁已怀上了身孕。低龄产妇生产时要出的危险性要高于成熟的年龄段,而这个时代的接生手段又如此落后。
所幸,龙牙哥和言姐已经制备酒精成功。这样在未来接生时,至少她们还能提供比较洁净的消毒器械。这算是前几日出门之前她们还没有料到的一个利好因素。
“这几天下雨,你们出门没淋到雨吧?”赵筠首先向她们问天气。
“这几天都还好,一开始天晴的,后来才下的雨。”阿绫握着小姐的手答复说,“我们也没去哪儿,就是游山玩水,也没游哪儿,主要是在城里休闲。”
“是长陵么?”
“是长陵。在狭斜待了一阵,和那些姐妹一块过了阵日子。不过今天实在是待厌了,就回来了。”
“怪不得两位姐姐脸上都化了妆。”赵筠笑起来,“不过姐姐们平时好像出门也不是太化妆,出行的时候也没画,怎么回来的时候上了盛妆?”
“正是因为之前不太化妆,也不大擅长化妆,我们这次去才请教了那边的姐妹的。换句话说就是去学化妆了。怎么样,小姐看着好看么?”
“两位姐姐本来的质容就已经很天成了,现在又配上妆,反倒有点磨灭姐姐的姿色。”在这个问题上赵筠直言不讳。
“那我们下次去的时候还是不化妆的好。”天依听了这句话,又看了看身前的阿绫一眼。确实,比起这个时世的妆容,她们还是更加习惯比较淡的妆一点。
“那你们游山玩水是去了哪儿?”秋娘问她们。显然她更关心风景这个话题,据她自己说,她已经没出城好些年了。
阿绫旋向她介绍高陵以北,左内史辖地边缘山地的风致。她有意将地名报得往那边去,以防止她和天依真正的行踪暴露。莫公子现在并不在这房间里,这正好创造了一个机会,让她们可以先向秋娘和小姐叙说自己的游记故事,熟悉这个故事的讲法。这样以后万一真的遇到了需要讲这番故事的情况,她们也能顺嘴一点。
——第五节完——
——第五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