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尚不确定渭北那个游侠团伙的头目是否真的是龙牙哥和言和,但是既然一样是顺势侠行的,乐正绫还是向老四询问了那边的近况,其中的虚实。据这位砍柴人的见闻,他们已经营了两年,下辖好几个乡的侠客,人数比霸陵这边要多出许多来——这也是他们的作案能够如此顺利的原因之一。至于具体的人数,阿彭他们并未得知,不过老四向她们打包票,至少有数百人。
天依有些吃惊——倘若真的是阿绫的哥哥所建立的组织,那他是如何在众多侠客当中混出名堂来的?是靠贾平凹《白朗》中所写的出众的相貌、不平的技艺,还是经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磨难,在历次斗争中幸而未死?如果真的是牙哥,那阿绫在第一年秋季东逃的时候,路过关中时就有可能去投奔他,然而两兄妹却在大千世界中擦肩而过,且阿绫还差点和天依擦肩而过,再不相见。
她和阿绫的心情都有些沉重,一时间竟无一人发语。老四将斧柄执起来,表示倘若其人像是两位姑娘的相识,他可以找阿彭,过几天就去打听打听。
“倘若兄弟能打听,请托我们带过去一句诗。”乐正绫向他说。
“我尽量记下。”
“‘天若有情天亦老’,兄弟们可以在席间问那边的首领,如果他不晓这首诗,则亦罢也。如果他晓这首诗,他必定会得出下句的。到时候,请你们将下句转回来。”
“那首诗的下句是如何的?”
“头四个字是‘人间正道’。倘若他同我们相识,他必然会得出剩下三字。那就劳烦四兄弟了。”乐正绫向他躬揖。
“使不得,使不得。”
说话之间,他的雇主已经从外边回来。见到雇佣的散侠不干活,而是站着同两个布衣女子聊天,他便大声斥责起来,同时将两个姑娘骂骂咧咧地推出柴扉去。
“四哥,中午到店里请你吃过午饭!”阿绫只得向他撂了这样一句话,两个人先到聚外散步去。
趁上午的间隙,她们就跑到农地里边,去看犁田翻土。春耕动土,农人们没有牛,只能用人扶持犁耙翻土,效率不高。铁犁牛耕虽然是一种带来变革的生产方式,但是它的普及是缓慢的,农人购置耕牛铁犁的财产条件也是苛刻的。没有耕牛,就只能自己上阵,有时候父子、有时候夫妻,一天下来也翻不了多少田。农事自古辛苦,还好在今年的春天,有几个村子在她们的导引开始逐渐摆脱这种离散零碎的苦日子——虽然只不过是走向另一种稍微好一点的苦日子。
大部分在田里辛勤劳作的人没有理会出现在田塍上的两个奇奇怪怪的女儿——自己手里的活都忙不完了,怎么还有闲空关心别家人在做啥呢?
天依颇想沿着田埂走过去,帮其中一家农户耕几丈地,体验一下人耕的感觉,但是毕竟这一体验就容易体验出岔子来,她决定还是等下午或者明日到杨村那边的时候再在那里试试。
时到中午。她和阿绫走回水店,在里边点了几碟小菜,又叫了三碗粥,便静候老四砍完柴歇工过来,吃完时再问他进一步的情况。那今天委身在雇主檐下做事的好汉过来坐定,也不说什么,单是先打了个招呼,感谢她们的接待,便大口大口地开始吸粥夹菜。
“老兄喝慢一点。”
“干体力活的人,你让他吃吧。”旁边水店的伙计道。洛绫两人面面相看,也只得各自捧起粥碗吸溜,先把案上的羹馔解决了。三人都吃饱喝足,走出水店吹风待工的时候,她们之间的交流才开始:
“上午我还想问兄一件事,就是之后那个工地怎么样,你们有打听么?”
“有。”那老四道,“那个工地在腊月后是换了一批官吏。原先那批人抓的抓了,逃的逃了。也没人去揭举,或者找人来搜我们。”
“抓的抓逃的逃?”
“逃的人在先。好像是他们怕事做成这样,朝廷降罪下来,游侠又胁迫得多,自己先逃之大吉了。有的人带了家里人,有的人没有,官府便抓了他们家里人去。剩下未逃走的,做他们逃散的共犯抓了起来。霸陵马上就派了另一拨官儿去安抚流民。又干了半个多月,渠成了、气暖了,活自然也就散了。”
“这是奇怪。”乐正绫抱着手臂,“朝廷就晓得他们在这里干的事?”
“不知道。他们这么慌忙,想必是认为朝廷知道了他们那边有些底细。或许那底细是咱们不知道的,那一夜还给歪打正着,给他惊动了。”
“有意思。不过那帮奸官,能得到那个下场,也算是苍天没饶他们过去。”乐正绫笑了笑。
这所工地的官吏自己先在丑事败露、朝廷刑狱的压力下离析了,没有跟她们做合法途径上的对抗,这不失为一个好消息。或许是她们直接驱车入京的背景震慑到了小吏们,他们判断地头蛇对抗强龙只有死路一条,因而选择了逃离注定被惩罚的秩序,有的人逃成了,有的人没逃成,有的人还连累了家人。总而言之,他们在公共秩序中将此事捅咕出来闹大的可能性消失了。
洛绫两人又同老四家长里短地聊了好半天,从他父亲病愈后的近况到刺杀前给弟兄们买的新衣,他才为雇主呼去劈柴。
“郑姑娘,咱们下月回见。”他向二人再拜言。
“今天还早。”待他走远,阿绫将头转向天依,“咱们直接去高陵杨村?”
“好。我也蛮想在杨村那边过久一点,如果今天到的话,可以一直住到后天。我们也不用去亭里歇了,今明两晚就在公益社里住,看那边给孩子们提供的服务如何。”天依很爽利地就答应下来。
二人便走出小聚,在另一块挑定的缺少行人的高冈上同缪叔会合后,三人一块驾往高陵而去。
“这就去杨村?”缪叔问她们,“你们在聚上的事办完了?”
“办完了。该打听的都打听到了,下午就去杨村吧。”乐正绫整了整衣襟,“我们在杨村住到后天。”
“在村里住?”
“嗯。村里现在有住的地方,咱们可以在那住下。”
“那边恐怕起居不方便……”
“在这汉地,哪有什么起居方便的地方?”天依笑了笑,“哪里都不方便,亦即哪里都方便。我们跟村里一些小孩子、几户贫家睡在一块,还有个伴。”
“对女子来说,还是温室合适。”
“咱们海国那边,八十年前有个女贤者。她文才好,也兼查考一些古老的房子殿宇。她同营造学社一块到乡下去考察古祠时,旅店里连厕所都没有,路上泥泞不堪,她都能坚持。”乐正绫举了林徽因的例子。
“老夫明白了。既然是夫人的意愿,那老夫也随夫人同去。”缪叔点点头,加快了鞭子。到午后两点多,缪叔直接把马车驾到了杨村的村口。阿绫叫他不要走的太深入,她们先下车,看看周边的田地是怎么样的。
天依一跟着阿绫下车,所见到的当地翻田的光景就有所不同。虽然同样是春耕,但是在杨村外的田地上劳作的耕牛和犁耙很明显密度要比渭南要高很多。合资进购了二十多头耕牛以后,村里每三户人就拥有一头耕牛,六户能组成一组犁耕翻地的小队,还能跟在牛后播种耙平。在阡陌纵横的数千亩土地上,随处可见辛勤耕耘的农民和牛犁。只不过农民们使用的还不是中世纪欧洲的重犁,也不是之后中国改进过的各种犁耙。在犁这一块,农业还有发挥的空间。
除此之外,天依还发现——有一些农田上还有妇人的身影。在田塍之间劳作的女性占比也较霸陵西乡南聚附近提高一些,多了近二十个人。这让两人非常吃惊,因为它似乎是一个间接的缩影——她们既然出来田里劳动了,家中其他壮年也差不多在田里,那家里的小孩必然就交给公益院了。天依记得一开始投票的时候农民们对这种制度并不太支持,难道是在实践中它吸引了一些人,或者自己那边派过去的医生保傅起了作用?
总而言之,光景是不同了。村边最贫困的八户人,家中的田地也有人打理——美田的牧草于其上荣长。春风一吹,被社集体出的劳动力打理得很好的草尖就随风摇晃。
远远地见到海国人的车,周近的农人立马就有停了活前来礼拜的。
“夫人!”走在最头上的一人冲乐正绫和天依跪下。天依连忙上前扶持他,表示她们就是一个小公乘的夫人,不值得跪。他们也毋需走过来,春耕正在要紧关头,大家各干各的活,她们到田埂上聊。
那个将伏下来的农人回到犁队里,表示他之所以要跪,是因为今年春天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不站在犁前面,而是在后头直着腰板赶牛的春天。虽然耕牛还不是时时刻刻都用上,而是六户人轮着用,但是有用到的时候已经比不用的时候要省力许多,再加上购置的犁,翻土的深度也深了一些。虽然在使用耕牛上难免产生一些你你我我的矛盾,但是这些矛盾在杨乌等人的调节下还维持在一个寻常的水平,没有因为这些事情而耽误大家的农时。
“你们做的是对的。不能因为这些事情把春耕给过去了,要不然社里买耕牛又能做什么?”乐正绫连连点头,“不过日后要更进一步,不能光靠着杨乌。要是因为这些琐事成了什么大事,对村里每家每户都不好。在使用耕牛这一块,你们争取出一个规范,下次开村民会的时候投票。这样有了规范,以后照着这个规范做,就更容易明是非,也可以排除怨气。”
“咱们庄稼汉脑子钝,想不出什么好主意。”犁队里的人言道。
“这事情就得是让庄稼汉来想,因为你们在农事上是鸿儒博士,对这一块最熟。至于规矩怎么公平,村里也可以请那个写字先生来断嘛。”乐正绫同他说,“大家都应该试试自己做决定。”
听到乐正绫说“鸿儒博士”,周近的农人都笑起来。
“对了,夫人,”天依询问在前边牵牛的一个妇女,“夫人现在出来田里帮忙,我记得上回来,是见夫人家中有息子的。不知道夫人家中的息子现在何处?”
“他还没到田里来玩的年纪,我们托他给公益院了。”那妇人说,“院里好啊,族长的幼子都送了过去,说是有烟炕睡,还有医生看,和别的小孩一块玩。男人跟我说也送去吧,小孩在那玩,我一块出来跟着他春耕,现在是牵牛,过些天田翻好了就去踩车放水,一会儿还要回去做饭。”
“这是一件事都不闲着。”
“哎,春秋时节,本来就是这样。现在我在这边多干一点,秋天收的就多一点。”
“我也上来牵牵牛。”乐正绫笑道,“夫人休息休息。”
“这使不得!”犁队的人们拦住她,“夫人来牵牛,怎么能行?”
“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我们现在是穿的布衣,大家都是布衣。布衣帮忙布衣,天经地义的事。”阿绫说着,从那个妇人的手里接过拉着牛鼻环的绳子,一边引着绳子,一边顺着田垄往前走。犁队的人们连续跟进,天依则加入了在后面收尾耙地的耰人。
村里人原本以为她们只是过来看看,或者在田里做做样子,没成想两个夫人一直跟着犁队整了一亩地。一块做活难免要聊天,两个海国人因而获知了许多村子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
村民大会结束之后,会上热闹是热闹,但是对于是否要将这个制度从玩玩闹闹真的落实起来,大家都有些茫然。此时杨乌在那位写字先生的帮助下走家串户地游说,说如果不实行定下来的制度,霸陵的先生们怪下来,利率一提高,大家怎么办呢?至少贫户地里的牧草要养,水渠要修,耕牛要分,公益院也要办。他先说服的是两个同样被选上委员的本家,慢慢才有人跟他做起来。
刚好,公益院划了院子不久,霸陵就派来了一个医生、一个保傅、教那几户贫户带娃。又来了两个泥水匠,修了烟炕,这样有人把小孩子送到那边,吃喝也不愁了。现在有许多家庭愿意把老幼送到那院里寄养,主要是因为小孩子在那边住着更舒服、更安全。就连族长都贪炕火把他的息子送了过去,这事便是杨乌撺掇的第一件善政了。
“听起来不错。”天依笑点头,看来此事的成功还离不开办贷所为这项事业专门培训的基层派员。医生不仅在社会上有从业经验,还受过专门的卫生培训。海国人所知道的卫生知识一备于他——当然,给他的薪水也比社会上的平均工资高。驻村医生会在这边亭留一到两个月,再去下一个新结协田社的地区。
农夫们进而开始谈起杨乌的为人。此人在村里举止是怪异了一些,不类常人,很多时候不以自己的利而是以一股冲动来发起解决问题的倡议,让有些人很怕。但是怕的同时又带着点佩服,这几年来,凡是村里有点利益的、利己利人的事,基本上都是他同几个人拼命奔走做成的。这也使他在村内形成了一种权力——杨温两族族长的权力是明面上的,但是在暗地里,不少人跟着杨乌这只出头鸟默默行动。其中温家的大多数人和杨家最穷的一批人都更倾心于杨乌,因为他比族长更能一碗水端平,照顾到温家和穷人的利益。
“杨乌真是不可多得的怪才。”乐正绫奇之,“你们村里有杨乌,能做这么多事情。他现在在村么?”
“还未在呢。村里施肥,粪不够,他这两天伙同几个委员上城买粪了。昨天杨三委员走回来,说是粪联系上了,因为是大单,价格可比平时单门独户买压些。明日就送来。”
“那明天咱们就跟杨乌他们一块挑粪施粪去。”天依笑言。
“那可是粪,夫人……”
“粪可是宝啊。”乐正绫接口道,“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咱们这田翻多了,粪施好了,秋天一定是丰收。”
大家对今年秋天的年成都满怀期待。以往他们想做而都无机会做的事——农具、沟渠、平价肥料,现在借着组织起来的力量都开干了。朝廷花销日大,豪强兼并日巨,这是一件不必说的现状。庄稼汉要应付着活下去,只能想尽各种办法,让田地收获更多、更多的谷穗。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