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左内史同两个海国夫人交换完河西商路、商旅重镇相关的信息以后,为她们筹办了正式隆重的欢迎筵席——当然,同时这场宴会作为立春之会,他还延请了其他人。赵破奴就带着几个公子赴了宴,顺道过来探望赵小姐。
“妹妹在这边还好么?”赵定北问天依,“你们都带了她玩啥?”
“一些棋牌游戏,公子应该会喜欢。”天依握着酒杯,“象棋、飞行棋、跳棋、五子棋,还有牌类,什么二打一、十点半。”
“样式不少。”赵定北的眼睛睁大了一些,转头去问父亲自己能不能趁假日在这边也同妹妹住一阵。
“要是公子在这边住,刚好又可以日日使唤晏柔了。”天依开了个玩笑。
赵破奴则忙着跟左内史叙事,对他的请求只是随口答应。莫内史跟从骠侯将日中两个海国人告诉他的关于西域的事情全部托出,赵破奴一边听,一边问身边坐着的阿绫,看莫内史的说法是不是有出入。
“当然了,按乐正夫人的说法,朝廷之后还需要派些人去治理西域,我们还得开个班,再给一些属官教塞语,以后到西域去当郡县官。”左内史向他的亲家丈人道。
“不是当郡县官。”乐正绫当即说。
“是为何?”两个人都转过头来。
“西域同河西情况不类。”乐正绫说,“西域有大小三十多国,大部分是大漠南北东西的城邦,少数是乌孙那样居于山北的游牧国。这大小三十多国,乌孙约有六十万众,大宛有三十万众,剩余的大漠边缘的城国合人三十万众,加起来一百万众,同长安万里之遥,殊俗之地,言语又不一样,朝廷如何派官治理?”
左内史沉默。
“当然,就算言语殊俗,也能治理。河西就能治理,但是河西是牧地,人众不过数万,再加上汉地如果向河西实边的话,也有许多讲汉言的居民在那儿,派官设郡是正常的。但是在西域设郡……我想最后不是设郡,设郡太遥远,恐怕是派一个都尉,或者说一个将军,率数千或者万人在那边,既负责对匈攻战,又负责管理西域诸国。”
“也就是说,我们要教塞语的话,届时到那边不是做县官用的,而是做那个都尉或将军的辅官用的。”左内史道,“那样也可以。多一些通塞语的人,都尉将军们在那边也好做事、通民情、通敌情。”
“塞语这一块,我们这边有几个妇人做过塞语教学的经验。现在应该有一位快同祁爵士成婚了。不过这一块还不急,朝廷经略西域是需要年头的。或许这个经略要持续几十年之久,不是那么快的。”乐正绫道,“这两年之间,我们可以先把心思放在其他地方上。”
“嗯。”
几个人一边谈着事,一边举盏祝酒。推杯换盏之间,乐正绫摇晃着杯中的液面,感到有些醺然。虽然这个时代的甜酒非常对她的胃口。或许这个醺然不是来自酒,是来自闲适逸乐的内心。
晏柔和缪叔也在筵席上落座饮食。这次是她们俩第一回以客人的方式坐在座位上,晏柔看着案前为自己而设的炒菜美酒,心情万分激动。
“老缪,你觉得……怎么样?”
“你觉得怎么样?”车夫老缪反过来问她。
“我……”晏柔稍微低了些头,“我这辈子参与宴会,从来只是在旁边侍立,奉羹奉食,从来未在筵席上坐过……”
“那晏柔姐就在这边多住些日子,刚好小公子也过来了。”天依举杯祝贺,“来,我们几个人干一杯。”
她同时敬向晏柔、赵定北和缪叔,让四人合饮。这令除她以外的三人都感到有些不适应——晏柔和缪叔都是赵定北的仆下,现在却一块坐在别人的宴会厅里干杯。不过这杯酒来自海国夫人的盛意,盛意难却。随着晏柔犹犹豫豫地将杯中的玉浆饮入喉间,她在放下酒杯的那一瞬间恍然意识到,天依此举正在给她脱离和小公子的隶属关系积攒条件。
这个潜移默化的条件按海国人喜欢说的词,叫“文化”上的。
宴会结束后,众人各自回府中的住所。今夜同两位使君敬酒时,阿绫是大头,因而她饮的量只比赵、莫二人稍微小一些。天依慢慢搀扶着喝多了的乐正绫回到她们的居室,帮助她醉醺醺地躺下,脱去外套。
“喝得真有点多!”天依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
“多乎哉?不多也……”阿绫抬起还能动弹的手,摆了摆,“米酒哪里喝得醉人?我现在感觉大脑还正常,就是小脑有些混沌。”
“那你的酒量也不是赵破奴能比的。”天依给她剥了一只橘子,“今后会饮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要藏点。”
“不藏,面对左内史和从骠侯我不能藏。”乐正绫摇摇头,“醉酒只是一夜的事情,在酒场上让两个使君体面可更重要。所谓的酒文化嘛,大抵如此。”
天依坐在床边,陪她轻轻笑了笑。确实,穿越到两千年前,她们也没办法脱离开尊尊卑卑的酒文化。甚至她们还要对这个现状报以感谢——倘若她们不具备一定的地位,就算自己日思夜想着受这酒文化的虐待,都不可得。
当然,对于奴婢来说不是这样。她前年在赵府当一个仆人时,也能跟这种酒场活动沾上边。在她为筠儿挡下第一杯酒后,宾客们遂纷纷向她进酒,当时直接把天依喝晕了。
乐正绫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天依于旁边侍坐。过了一阵,床上的人又抬眼问了句:
“等立春过了、左内史出门,我们什么时候出霸陵西乡那边看看?”
“阿绫想什么时候出?”天依问道,“我是想尽快些。这几天应酬完,找个缪叔没空的时候,咱们就出门。”
“出几天?”
“我是想着出两天,头一天去西乡南聚看看,然后转去渭北,到杨温协田社去看看。”天依说,“回来的时候再给筠儿买个瑟,再买个鼓,把这三件事给做完。”
“恐怕不止要两天。”乐正绫平躺着,牵着天依的手,看着天花板,“三天?”
“三天也行。”天依点头,“刚好,在这院子里待着,也是好几天不出门了。我们得赶快跟外面的侠客、农民们恢复联系。”
二人遂这么说定。不一会儿,阿绫的脑袋就愈发昏沉。她呼呼地睡了过去。天依又点着灯,守了恋人半个钟头,自己才休息。
左内史回家一共住了三天。在之后的两日时间里,二人的分工有了差别。天依每日在院子里陪筠儿,跟几个熟人一块玩,而乐正绫则跟从骠侯、莫内史谈论元狩三年朝廷的战略,他们可以在其中所为的事,譬如如何在草原上测定方向、确认纬度。河西之战并不是西汉向匈奴进攻的终点,而只是一个起点。今后汉军还有许多军事活动需要在草原上进行,在那里判定方向对部队的命运至关重要。倘若历史上的漠北之战会如约在元狩四年打响,一些新的测量位置的手段或许能帮助一些人改变命运。
冠盖盈府的盛会总是会告尽。官假一结束,两位使君该做什么,还是回到正常的职务中去,从骠侯的几个子弟陪妹妹多待了几天,也回了府,莫子成亦继续投入工作。赵筠的院子再度寂静下来。
“二位姐姐今天出去么?”
一月十六日,见到正在同缪叔谈论套车之事的乐正绫,赵筠开口问她。
“是啊。我、天依和缪叔今天要出去两三天左右,回来的时候就给你们带琴带鼓。”乐正绫道,“小姐可以和小柔、秋娘一块待待,休闲休闲。”
“虽然是回春了,但是两位姐姐出门还是要注意安全。”赵筠有些担心。
“筠儿放心,以我和绫姐姐的武功,对付两个小贼还是有些余地。”天依道,“何况咱们在外边安全着呢。”
只要出了霸陵,到了西乡的地盘,路上的侠客甭管是做工的还是为贼的,凡得了老彭的消息,总是不会加害她们——只要她们还穿着容易辨识身份的布衣。再加上万物复苏,出来做贼劫道的也少了不少,她也能以这条理由向筠儿报个平安。
晏柔前几日一直同缪叔恩爱有加,虽然他们还没有夫妻之名。今天要同老缪分别,她也感到有些落寞。她本来也想去,但是缪叔向她表示两位夫人是要忙正事,外面没什么好玩的,晏柔只能作罢。缪叔一直抚摩她的肩膀,向她保证他们过三天保准回来。
准备停当,经典的打野三人组便将马车拉到莫府门口,即告出发。
“又坐上车了,舒服。”天依将手靠着车轩,看着霸陵的街景,春风得意,“这些天在莫府歇得,我都快闷死了。”
“哎,所以说赵小姐的日子多么憋闷呀。”乐正绫晃晃脑袋,“等她育出孩子,一定要带她也出来逛逛,恢复恢复心情。”
“刚产下贵子的贵妇出去抛头露面,世人难免有讥谤议论。老夫带晏柔出来是可以的,小姐恐怕不行。”
“让莫子成之后再多携她假期出游,也参加参加其他夫人的佳会吧。”天依说,“孩子在家中有保傅照料,只要刚生下来的头几个月好好看护,基本上就没什么大事。”
“女儿生在豪家,不容易啊。”缪叔慨叹道。这话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提起了,他几乎每次在外边提起赵筠时,都会这么说一句。
今日的出游并不是看风景来的。车子一开出城,天依就拉上了帘子,合上车窗挡板,同阿绫换装易容。到她们出现在霸陵西乡南边的聚门口,她们又是一副一般农妇的样子。聚外各处的农业用地已经同冬时的那般旧貌不同,土地正被在其上工作的农夫们翻开,大家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春耕做准备。
“真热闹啊。”乐正绫将双手抱在袖中——这时的天气还不暖和,她们得防着手冻了。幸好汉代的布衣在这一块做得严实,只要将两个袖口怼到一起,冷气就进不来。
“这会杨村应该更热闹。那么多耕牛,两三户就能用一头耕牛,犁地翻地很方便。”天依惦念渭北的事情,“这边还是萧索了一些。”
“等什么时候我们把业务开到这边来了就好了。”乐正绫说,“不过那样会露馅,就是侠客们会发现跟她们联系的两个夫人,就是办这些业务的海国人。我想早晚他们会知道我们的身份的,所以我们得做个准备,在恰当的时机把我们的身份恰当地跟他们说。当然,如果没有这个说出来的机会,那就更好。”
这么说着,两个人慢慢地向聚里走。不一会儿,她们已经来到水店的门口。上回她们来时曾经同老板伙计商量过,留下过字条,以取得跟此间游侠们的联系。如果在这大半个月间没发生什么大事,她们能够顺利获得彭大侠他们的回书。
“唷,你们来了!”老板见到两人,眉开眼笑,“你们上次留的书,前些日子就有回信了,可你们迟迟不来——当然,现在来也不算迟。你看,正有人在这聚上做活呢。”
“哪儿?”乐正绫问。
水店的老板指了指远处正给人砍木柴的工人。两个海国人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原来是先前帮助过的那位老四正在给人做工,用手上不利的斧子一爿一爿地砍着竖起来的圆木。这让天依很快就想起了一部黑泽明拍的黑白老电影——《七武士》中的砍柴流刀法。
“他这两天刚好在这里干活,你们也刚好来。”老板将老彭们托他在这里写的回书递给乐正绫,“这木片写不到多少字,你们也未必读得懂。要不要我请个先生给你们读?还是你们直接去找他,跟他问?”
“我们直接去问他吧。”乐正绫将木片收在袖中,“谢谢先生了。”
水店老板听到先生这个词,一边笑一边摆了摆手。
天依走向在那边砍柴的老四,同他打招呼。那人见了两姑娘,手上一动,斧头差点砍歪了。
“郑姑娘!”他停下手上的活,把斧头搁在一边,向她们行礼,“你们两姐妹总算是来了,我也好同老彭交差。”
“兄是彭兄派过来这边的么?”
“是啊。听说你们之后会来,老彭就让我在这聚里找活,一边做活一边等你们。”
“那兄真是辛苦。在这边做工不如西乡挣钱,兄这几天为了等我们,当是损失好多了。”
“这无所谓,也不差一天一两铢。”他推辞,“何况两位姑娘救过我父亲的腹水,现在就行了。”
“诸位大侠腊月时是干什么去了,为何这周边都不见人影?”乐正绫直奔主题。
“是这样的。”他向四下看了看,发现雇主不在身边,周近也无什么其他人,便压低了声音,“不是之前你们的事么?之后渭北也有一伙侠做了同样的事。腊月下的时候,阿彭带着我们一些兄弟去那边,同他们会了面,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拉上伙的可能。”
“哦?”乐正绫眨眨眼,“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那边同我们这边一样,不过规模更大,人手更多。我们这只是在这周近活动,他们可是连着县了,专在高陵和长陵之间,官府管不太到的地方。”
“您也去了么?”
“我也去了。一开始大家不好,很紧张,因为谁都没见过谁。但是阿彭一摆出杀官的事,他们那伙的老大就悦然,想跟我们打听细节。不过我们没把郑姑娘讲出来,光是说有俩姑娘领着我们做的。说来也奇怪,那老大和老二都年轻得紧,面容还都挺白,老二还是个女辈。”
“还是巾帼英雄。”乐正绫调侃道。不过,未几,她的脑海中就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回头一看,天依的脸上也变了颜色。
“两位姑娘认识他们?”老四见此发问。
“他们身形几何,有几尺高?”
“首领接近八尺,旁边那个老二接近七尺余。都是姿容端正,脸上有英气,同两位姑娘一样不像是常居市巷之人。”
“姓什么?”天依把住这个节点发问。
“姓越。”
乐正绫和天依面面相觑。老四所给出的那帮渭北的游侠的一些信息,实在是太像龙牙哥了——甚至她们猜测那个老二也有可能是穿越者,或许是同牙哥穿越前关系紧密的言和。二人的身高刚好是一米八和一米七,而且面容端正,并非“常居市巷之人”,就连姓也不是这个时代常见的姓。或许这个“越”是根据“乐正”的读音造出来的。
“我们能找个时间,过去渭北看看么?”乐正绫问他。
“郑姑娘,咱们下个月会再和老彭去渭北一趟,同他们会面。如果郑姑娘也要赴彼处,下月初五再来趟这边,同我们见见吧。”
“好。”
天依心里此刻扑通扑通地跳。要是渭北策应她们行动的那两个侠客好巧不巧,真是龙牙哥及言和,她们这四个人之后要怎么办,如何在高压形势下安安全全地保下他们,这又成了一个重大问题。天依感到穿越以来本不明朗的局势,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