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乡亲,这外面还是有点凉,咱们入里话事。”
天依展起袖子,请几人进所,让柜员泡点茶水来为他们解乏,并请晏柔到后院歇息。天依坐下的时候,注意到其中颇有些个人足上没有沾太多泥。
现在办贷所已经向杨温、渠口、黄田这三个在高陵兴起的社办理了贷款。此三社的代表到霸陵来办事时,由于路途遥远,又没有牛车,他们基本上是朝发午至,将一天时间花在路上,为防盗匪还结对成群。有时候天上还下雨,就算不下雨,他们到所上也是半身灰尘。因而天依特地嘱咐了所中的办事员,如果他们要进屋就坐,就给他们身上扑尘扫泥。然而今天这回员工们为其扫泥时,却发现只有两个人腿脚为尘所汙。
长陵并不比高陵近多少,这一丛人也没有走路纤尘不染的特技,尤其昨天还下了绵雨,怎么他们由长陵一路走过来,衣履上会无什么泥土呢?
“长陵看起来离霸陵真是近啊,几位乡党走过来,腿上还干净。”天依便顺势向他们说,“应该在渭南吧?”
阿六等前来借贷的几人听了这话,既有点紧张,又有些窃喜。紧张的是这个海国夫人发现了他们腿脚上的细节——腿上少泥的几人其实都是在本地打工的市人,只有两人是真正由他们老家寻来的近亲。窃喜的是从这言谈上,居于霸陵城中的海国夫人似乎对关中的地理不太熟稔。倘若她是一个时常出去的人,她至少应该知道长陵的位置和距离。如果海国夫人平时懒得出外走走,那他们要蒙骗起这帮有钱的傻子来可就简单了。
“近,挺近的。”阿六道。
“有没有十里路?”
“十里路,不至于。不过也不会太远。”
在一旁端了茶水过来的柜员见此,想提醒天依长陵的位置,但是为阿绫阻住了。
“不过这两位仁兄为何腿上泥尘多一点?”
“乃是路上跌了一跤。”
“行路还是要小心点,实在不行可以乘马车嘛。”天依笑起来,“坐马车一会儿就到了,你们下次就坐马车过来好了。”
阿六心中的窃喜更进了一步。看来这海国夫人虽然是往农村放贷,可是她既不出城门,也不明白世情是怎么样的。他们要是能坐得起马车,还需要跑过来冒着风险跟海国愚妇借贷么?
天依先后将英吉利到回疆有无旱路可通、何不食肉糜这两张牌打出,示他们以不食人间烟火,顺带用到汉地以来察言观色的经验去看他们眼角和面颊的动态。这种观察微表情的法子虽然很玄,但一定程度上有用。天依的脑袋得到的反馈是,自己打出的两张牌颇让他们受用。恐怕这班人不像是来正经借贷的。她今天要顺水推舟答应借款的话,之后肯定要向那个村子派一个秘密的间者来探听情况。
不过,是就坡下驴借给他们,还是直接在商量的事件就识破他们的主意不借给他们,她还需要一会和阿绫商量商量。
“你们村中生产资料相关的情况,有几头牛,计算过了么?”天依抛出了这个问句。如果是正经村庄过来借款的,来者必然要么本来是村中事务的核心,要么已在村里了解到足够多的相关情况了。要不然该村也不会派他过来话事。这个问题虽然简单,但是能够侦测出来者是不是诈取低息贷款的骗子。
几个人先前只准备了户口、田亩等相关的数字,结果海国人一开口问的是牛数。
“不愧是在霸陵做生意的夫人,一出口就知道,夫人是时常涉猎……”
来人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以一段拖泥带水的吹捧暂时拖延了一阵。待伶牙俐齿的市人一套吹嘘完,村里来的人才凭他们对耕牛的印象编出个位数,向办贷所的人说出这些数目字。
天依和阿绫对了个眼色,并不打算继续盘问下去。这帮人刚才使用的拖延策略已经使他们的准备昭然若揭了,这几个市人的骗术并不高明,不过他们的胆量令人钦佩。或许这几位仁兄也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在这骗钱为生的生涯中,不管水平多低,他们只要到处乱窜,诓中一个人,他们就能吃好些日子。如果要继续盘问的话,再抛出几个问题,他们也只能灰溜溜地逃走,但是眼下似乎是一个利用这个团伙的机会。
她笑呵呵地向几位来客说,耕牛的数量不少,看得出是一个不穷的村。这个村如果要自立自强,是非常好的事。她们非常愿意批准他们的贷款申请。不过具体准不准,她们还要商量商量,请他们先在前堂休息。说罢,她就请阿绫俱入后院,在确定那几人听不到她们的言谈以后,立即沉下脸来,将语言转换为了普通话。
“八成是个大骗子。”乐正绫说,“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比较简单,也有些恶。”天依道,“现在就戳穿他们,把他们赶走,当然是好的。但是我考虑了一个现状:刚好我们的业务逐渐也在关中为人知晓了,也有几个村子开始打几万钱的主意。在这个时候,为了保障我们的贷款能落到实处,是真的有需要的人在一丝不苟地用,在制度形成惯性之前,我们得先树立一个反面典型,把我们的惩罚措施用一用。这样也可以吓阻敢来骗钱的人、激励已贷了款的人。”
“郑伯克段于鄢。”乐正绫的神经反应迅速,“这说出去不是那么光彩。”
“换句话叫引蛇出洞、一网打尽。”天依低头干笑了两声,“感觉冬天以来我们越来越像阴谋家。这也是我顾虑的地方。”
“郑伯克段于鄢有特殊性,这个特殊性就是郑伯和段其实是一个家庭里的亲兄弟的关系。”阿绫向她说,“同一个家庭的长子和幼子,在权力框架下发生冲突,郑庄公虽然要用钓鱼的办法去把他打倒,是不义的,但同哥哥争权夺利的共叔段也是不义的。所以孔子就同时用郑伯和段这两个称呼去表达对两个人的评价。我们现在的情况并不是这样,钓鱼执法所抓的人,本来没有违法意图,是被故意引诱后产生违法意图的。”
“现在前堂里坐着的那几个人,没法说他们没有违法意图。他们要没有违法意图,就不会结队过来骗咱们。”天依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你的意思是,这事我们能干。”
“能干,而且这件事要干好了,按你说的,在几年内不会有人打我们办贷所的歪主意,且不会有更多人为这个团伙所骗。对于他们,也是让他们早日吃到苦头,让他们在犯更大的罪之前悬崖勒马。”
“那我就把这件事的主动权交给他们。”天依吸了一口气,“他们如果自己要往这个口袋里钻,等于默认了他们承认自己愿意冒这个欺诈行为的风险。届时,也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不管他们拿我们出的款做什么,是放贷还是挥霍,我们先不过问一个月,而且在他们那边找到担保的途径。一个月后我们去查,要是他们真的拿这些钱不干正事,就让担保人承担赔偿。”乐正绫背过手,“当然,我们不能把人整到家破人亡。赔偿的限度就到他们生活的最低标准过吧。”
话虽然说到这里,但两人还是想为这群莽撞的市人留点机会。天依决定不向他们借数万钱那么大额的贷款,只向其提供稍小一点的小额度,这样他们犯法以后要赔偿的钱也少一些。就算赔偿不起,要坐牢了,坐的日数也能少些。
就此议定,二人回到前堂,继续坐到几人身前,同他们介绍起办贷所贷款的几种政策和具体的手续、条件来。几人这下心安了一些,心知这贷款基本上八九不离十了。
提到监察手段,乐正绫特意正襟危坐,将违约的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并且细说了自己的办贷所如何去监察——她们会请所中的人到该村去,探视村里落实这些贷款的情况。
一开始论及违约成本时,在场的几人面上都有点难色。不过之后他们的神情好不少——既然不是她们亲自去,而是派人过去,他们就有办法打点。
“当然,你们具体干了什么,我们都会知道的。”乐正绫在句尾道。
“是,肯定是知道。”阿六奉承说,“夫人也能信得过我们。大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实人,拿到钱款,肯定第一个用场就是修水车,通渠,然后买牛。”
“那我们借给你们多少钱好呢?”乐正绫抱着臂,“修水车、通渠,要多少钱?三千够么?”
面前的这伙人都笑起来。
“夫人,三千是万万不够的。”
“那你们报个数。”
“夫人,加个十倍,三万钱,不管是修车还是做其他事情,能做的总能下下来。”有一位假扮成村民的市人说,“三万足够了。”
他话音未落,一群人就开始争辩起来。有说三万少的,有说三万多的。显然这并不是在具体地论说做这些事的成本,而是在争他们放贷的本金和自己风险承担的范围。
“这样,你们村里的人物也不在。既然这借款的多少还没个定论,不若诸位乡党先回村去,商量定了再来,手续可以办。”天依便对他们道,“此事不着急。”
“也好。”阿六便笑道,“那兄弟几个回去禀报了里公,请他来论定一个数。”
既然海国夫人答应这笔贷款能成,他们早点拿到这笔钱和晚点拿到这笔钱,以及他们该向这所借多少便不算什么大事。几人寻起身欲走。
“乡党再喝些茶再走吧?”天依客气道。
“不用了,不用了。咱们先回去要紧。”
几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同所里道别,退出店外。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人群中,两个海国人才收起脸上的笑容。
“看他们之后能搞出什么名堂来。”乐正绫仍然操着普通话,“我到现在还有点希望他们不是骗钱,只是在正常地给他们村子做事。但是……我感觉,他们的表现还是不像。”
“不管他们是真的想做事还是真的想骗钱,每个人做事都应当对其负有相应的责任。”天依说,“我们放高利贷,把高利贷盈的利去资助新生产方式,是对高利贷负了责任;他们也要对他们的目的负相应的责任。”
二人缓步走回后院中。晏柔已经将那份协田社的章程看了个通透,她将几块木片交回天依手上,询问她们刚才去做了什么事。
“有伙人想来借款,我们商量了一下。”阿绫说,“现在没啥事了。”
“这章程我看了,其中的制度真是对贫家太照顾。”晏柔叹息道,“我都有点想让我们家也入社去,可现在已经身在屋檐下。”
“这是没办法的,小公子也不愿意放过你。不过今后跟了缪叔,你们家的收益总是比一般的中人要高一点。毕竟不管在长安还是洛阳,不是什么人都有缪叔这一手好车技。”天依宽慰她。
“重要的不是收入。”晏柔又叹了口气,“重要的是……阿洛前年曾教过的一个词。”
天依默然不语。她心知晏柔说的这个词是什么。确实,对一个在赵府讨了十年生活的人而言,吃穿用度并不是自己需要着急的问题,而自由是。自己能够不用看主人的脸色过活,不用随时随刻担心自己被卖出去,而是自己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片属于自己的地、一张属于自己的票,能够在自己参与的组织中拥有一席之地,做一些事情,还能从中享受到保护,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快意的事情了
秋季以来,她多次向小公子劝过话,但是赵定北仍然直言指定要晏柔做他的贴身婢子——这个快十八岁的小公子依然离不开她的臂膀。甚至当晏柔患上怪病,天依去找他,他的口风还是没有改变。赵定北对晏柔的执着程度令天依难以在此问题上见缝插针。
不过所幸,当自己也成为从骠侯府的各种主人之一后,相对于之前的十年,晏柔的自由已拓展了许多。她在府上的境地甚至基本上同自由民相差无几,除了还要伺候小公子起居以外,她基本上再没有受过打骂了。唯一动辄打骂她的新婚丈夫也在自己和阿绫的计算下主动离开了她。只是寄居在别人的屋檐下,受再多的好处,也依赖他人的恩赐,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事情。
“虽然很困难,但是我会试着去说服小公子,让他同意你获得自由身份。”天依对晏柔说,“现在他还不同意把你放出来,但是时间是会流动的。小公子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到了该娶妻生子的时候,我就不信他那会还要依赖着你。”
“或许吧。”晏柔垂下眉头,“或者我因为生育等事……和他逐渐地不每日碰面。”
“这要看之后的发展。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我们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或许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就算阿柔不离小公子身边,我也会将她护得好好的。”缪叔此时开口,“尽我的力让她不受委屈。”
“缪叔能够一块参与到小柔寻找幸福的事当中真是太好了。”阿绫转过头来笑一笑,“我们俩三天两头要跑到外面去,在府里的时候可能也只有晚上能和她一块待一待。等春天小柔也搬到叔家,两个人合居,话就多了。”
“有些事情,阿柔还是只能同洛先生和乐正夫人倾吐。”缪叔摇摇头,“在这些事上,阿柔说只有海国人弄得明白,也愿意听她的话。”
“当然,我们也会经常和晏柔姐在一块的。”天依攀住晏柔的肩膀,“我们四个人,缺了一个都不行。”
过了一会儿,她又改了个口:
“五个人。还有筠儿呢。”
“今冬洛先生确实还没去看过小姐。”缪叔想了想,“至少没乘着老夫的车去看过。”
“我前两天还在跟天依商量,说要不要这两天到筠儿的府上去探望探望她,最好在那边住几天。”乐正绫说,“叔和晏柔也在左内史府上做个客。不知你们何时有空闲?”
“空闲的话,反正我和阿柔都跟随洛先生行动。”
“那我们就准备准备,明天过去,到左内史那边做个客。”乐正绫算着时间,“到时候天依和小柔也可以和筠儿好好过一过元年时的日子。我们还可以写信请张夫人和她的爱妾过来,热闹热闹。”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