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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第三节 开枝散叶

    元狩三年的除夕夜相较于元狩二年要有意思许多。不单是女工们在门口贴的楹联是用自己造、自己染的纸制成的,其上的文字也更刚劲简雅。这并不是天依这一年间书法水平有了多大的提高,而是一年前贴桃符使用的实在是粗糙的麻纸。在那种纸上面写字,无论水平多好,驾驭它也总是有一定的难度。

    天依直言这种春联使用的红纸在年夜以后销路会很好。在纸张草创并且普及的初期,只要有高消费力的大众对它产生了需求,无论什么新样式都是赚钱的——女工们如果再开一条生产线,制造其他颜色的的纸,那她们不光卖千年纸还是五色纸,总是稳赚不赔。

    女工们亦想将她们的产业扩大一些,让更多姐妹参与进来——问题在于二十个人的府中作坊已经逐渐满足不了扩大再生产的需要。规模扩大一点好说,但是如果再扩大,这北院就要从供人居住的寝园变成忙碌不息的工地了。府上的主人肯定不会同意她们这样做的。

    洛天依在思考这个府办产业能不能也在从骠侯的默许下逐渐转向合作化的手工业组织。如果可以,他可以在保留一定股权的情况下让这个工坊独立出去,让女工们把作坊搬到霸陵城里的工坊区,在那里她们可以扩大规模,并且按天依的指导,正式转轨成为一个手工业合作社,同办贷所建立联系,允许办贷所对模仿她们的制度建立起来的合作社,尤其是女性能进入劳动或者女性为主的合作社提供和协田社一样的低息贷款。在这里,天依模仿了当代西欧“市场社会主义”中最成功的一种合作社联合的模式——蒙德拉贡模式。

    女工们的工坊同办贷所结合起来是一件好事,她们从从骠侯府的花瓶中脱身出来,既要自负盈亏,在风浪中历练,又不至于一无所有,能够有稳定低息的融资渠道,而且它在世人面前亮相对兴起妇女劳动的风气也是件好事。千年纸坊会和杨温协田社一样建立服务机构,专门抚养三老、李迎姐妹这种的老幼病残,保证卫生健康,并提供一定程度的教育。只要农业和手工业两种组织模式都有妇女劳动和抚养组织,并且运行正常,其他新办的合作社自然也会采用这种结构,来将妇女纳入到劳动大军当中,既是挤出了劳动力、提高了劳动效率,又提高了妇女地位,创建了初步的服务体系。

    甚至公共卫生体系也可以借由这个机构组建起来,如果将来发生什么瘟疫,或者需要依赖基层公共体系防御的事件,可以依靠每个村社中的公共服务人员展开防疫等等工作。这样比一个村子里面各自为战、无时无刻不在制造两极分化和无防灾能力的平民的单纯小农经济要安稳许多——这也是张牧之一直在二十年间各种强调“组织起来”的原因。就如郡县制真正固化下来是由七国之乱证实了“有叛国而无叛郡”一样,合作社体制在此类大事件后也有希望固化下来。

    这些事都需要在元狩三年及之后漫长的时光中去做,由新事化入一种旧事,由妙想成为传统。她们年后要做的第一批事,就包括把女工们的工作地点迁出去,正式形成一座独立的工坊。当然,由于女工们习惯和两位海国人住在一块,所以她们的宿舍可能还留在府里。具体怎么个住法,届时还要讨论。

    今日一块参与除夕晚宴的还有晏柔一家,以及缪叔。二人订婚的关系已经众人皆知,故他们也可以大方地坐在一块,尽享情侣之间的快乐。

    “晏柔,你这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天依举起杯冲她祝道,“希望我们这个春节能够冲一冲你体内病魔的祟气,不要让它一直留在你的身子里面。”

    晏柔一边感谢着一边饮下杯中的浊醪。其他女工可怜病人,也纷纷向她敬酒。不过敬了头几杯以后,晏柔杯中的酒便由缪叔饮下了。

    在场的人都心知这是缪叔疼老婆,不使她过量的细节。女辈中比较会喝的张嫂见缪叔如此海量,便多和他对饮起来。二人都喝得尽兴。

    缪叔在宴会上的举动让天依的心底盈溢着踏实之感。虽然“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他究竟对晏柔如何,还是要看婚后他们长期的生活。莫子成在迎娶赵筠之前也对她百般好,结婚了之后又如何呢?

    一想到此,天依就在思想赵筠这几个月备孕的情况不知道如何。转眼之间上一回见到她已经是年初,十一月和腊月期间自己并没有和她见过面,只是有一些书信上的往来。若是按怀胎十月来算,现在筠儿应该也快临产。趁早春的时候,她和阿绫应该挤一点时间,到赵筠家去住几天,好好照顾照顾她,调整一下她的心情。

    檐外正在滴答的春雨给了天依一些闲适舒缓之感,虽然明天还要到处去逛逛,在城里看看自己写的对联的反响,以及办贷所里业务的开展情况。无时无刻她都和阿绫闲不下来。

    次日,腊月结束后的头一天。两个人在今天并不打算分头去市上和办贷所,毕竟春节在现代也是团聚的节日。她们穿了新衣,约了晏柔,乘上缪叔的马车,到市上看小楼昨日贴的春联去。

    一月初一上午似乎是个不下雨的窗口期。南方过来的雨水连着落了两天,在这个晨间暂时停了一阵,不知道午后还会不会下。雨水浸湿之后的土路仍然未干,有些带泥。四人很小心地踩过闹市的地面,来到先前小楼等人在市上开的识字店。

    果不其然,楼昫选择把那副对联贴在了大家都能看到的识字店的门柱上。红色的字幅非常显眼,因而在门口聚了很多人查看。众人皆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它分别用两种文字书写。刚好有个识字的市人路过,便被众人拉去,要他读那上面的字。

    “这边是鹤立蛇形势如钩,这边是九天文字鬼神愉。”那市人指着这对联依次说,“这边是学生博士频摇首,这边是中国人民笑点头。”

    “那旁边的字你识得么?”旁人问他。

    “识不得。”

    “我们再找那识字店里的人,让他出来认认。”

    众人很快从店里撺掇了一个学徒出来。没想到的是,那学徒也一模一样读出了联上的内容。

    “哎,阿鬼,你不是才进这店学么?怎么现在都能识字。”有认识那学徒的怪道。

    “我识的不是书字,是这旁边的字。”那学徒说,“这旁边的字和书字,是一样的意思。但是它写画的是语音,我们读了上面的符号,把音读出来,就知道是啥意思。比方说吧,鹤旁边的这个字,是四个字拼的,这头一个字就是它的音头‘g’啊,之后两个圈儿,这个圈儿就是把嘴唇拢圆读‘o’两个圈叠起来就是把它发长,最后是‘k’。‘gook’,不是鹤么?”

    “哦,原来这套字的道理是这样子呀。”看客们议论道。

    “哎,海国夫人来了。”忽然有人注意到了身边开创这个识字店的夫人的存在。人们连忙让出一块空间给天依和阿绫。

    “对对对,阿鬼说得对。”乐正绫笑道,“这字就是这么识的。诸位请看,这位前几天才入班,现在就已经能读出一首汉言的诗来了。大家要是多学,大部分人都懂得怎么读,以后市上写书、家里写信,不知道该多便利呢。”

    进而她又向人们介绍了这首汉诗的大意。这诗就是用来赋音书的,它的笔画陌生而简单,而且满腹经纶的学士们不学看不懂,普罗大众则是能轻轻松松在十天半个月内通晓它,并且用它写出和方块字一样的内容,实在是鬼神降给人间的礼物。

    而且在汉代推广表音文字还无须担心同音异义的问题,因为在音系复杂的汉代,同音词现象实在是不多。在大部分情况下,数个字母组成的词就能够表示一种意义,并不会引起歧义。这也是战国时期山东六国开始出现纯表音字符的一个背景。

    晏柔对这种文字并不陌生。早在她遇到天依的第一年,天依就在教她识字之余,为了便捷教了她这套拼音,在她认字的初期每个字上面都标了一条拼音。这对晏柔识字的过程确实有所帮助。

    “也是,从店里学了这文字,咱们就比宫里的五经博士知道的文字还多了。”有看客笑着说,“这诗还写得真有点那个意思。”

    观者们最感兴趣的还是诗的最后一句。“中国人民笑点头”,这句话显然为他们这些住在中国的人众模拟了一个语境——就是认识了这套“九天文字”以后,他们好像在博士们面前都能抬得起头来。为什么作者认为学了这种文字能够让他们这样精神焕发,他们想请两个海国夫人细说这种字的好处。二人便在人群的包围下同他们分点叙说。恰好会这套拼音的晏柔也在现场,天依将晏柔推到前面,介绍她自己习得后的经验。

    晏柔向大家回忆,以往自己跟人沟通用的都是说话。说话虽然方便,做着活也可以说,但是声音顶多只能传一个院子,甚至有时候说得轻声,隔屋就听不见了。再要跟一定区域外的人交流,要么有时候依赖传话,要么有时候托人写字。但是自从她跟洛夫人学了这套书字以后,在同样受了她这些书的人群当中,如果晏柔要跟这帮人不在面对面的情况下谈话,只消留个破木片,在上面写上小字,托人捎过去就行了。一个手掌大的木片甚至能给双方写半个到一个月,如果字数省的话。

    就算要学汉字,这套文字也有好处。在学字的时候在旁边标上音,提示它的词义,能够辅助记忆这个字的字形。总之,花几天或半个月时间学它,绝对是百利无一害。而且天依还进一步补充道,未来会有大量使用这种文字的印刷品问世,其中包括但不限于各类实用技术、奇怪故事,以及以往用汉字写就的经典著作。

    她的话很快就被人群的喧闹声淹没了。天依也知道毋需多说,只要这个万用无尽二十字店继续开下去,学这种文字的人会越来越多。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虽然这句话原先是司马迁用来形容李广在民间的声望的。

    当自己介入历史以后,李广或许并不会在明年的漠北之战中死亡,自然也不会有其后李敢、李陵等各种事。他或许会长寿一些。这句名言会不会被司马迁写出来,也就成了时下悬而未决的事了。它在这个世界上最先出现的地方恐怕会是两个穿越者的口中。

    二人不宜太打扰店里人们识字的事业,故在外面侧耳听了听窗棂里面的朗朗书声,寻移步离开,在人群的注视下前往办贷所的方向。围观的人群里面颇有闲者一路尾随过去的。霸陵虽然也是个豪贵盈路的地方,公乘夫人不是一个大位,但她们在坊间的风闻就跟李广一样——李广虽然大小七十战、白首未封侯,但是民间视他为一员名将。

    “阿洛、乐正姐,你们真是出名了。”晏柔看了看身后跟随的人群,“这么多人跟着你们。”

    “毕竟闲人多嘛,我们也是闲人。”天依笑言,“这些时日我们也常来市上,算混了个脸熟。”

    “不过阿洛怎么突然打起放贷的主意?”晏柔咬咬唇,还是决定将她的疑问说出来。听说她们要去自己办的放贷单位逛逛,她才知道原来两人已经在市上从事这种行当。

    “小柔,洛先生她们设这个办贷所,我是时常搭她们往返的。”不待天依解释,缪叔对她说,“和一般放贷的人不同,她们放的贷有两种:一种是时下正常的贷,利息和其他放贷的人类似;一种是专放给她们要放的人,年息跟没有差不多。”

    “后一种都放给什么人?”

    “农民,或者其他人合成的组织。”天依用手掌比着,“其中之长由大家选出来,并且这个贷出来的钱是用于种植、畜养、做工等方面。比方说吧,我们刚贷给高陵城外的一个叫杨村的地方,那个地方合成了一个协田社,我们贷给他们六万钱,他们自己内部又合资六万,现在全村买了耕牛,已经开始春耕了。”

    这一种组织晏柔听着很新奇。

    “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二位也和市上的一些人学坏了,开始了放贷的活事……”

    “那确实不能否定。”乐正绫说,“当然放贷也是存在的。向其他的人或者商行放贷,要他们质押,年利二十分,还不上就叫帮人去他们那边堵门,这事我们也干。但是我们的精神就是要把这些滚起来的利从城里投送到乡下去,让乡间更多村庄按我们的法子组织起来,在各方面都有好处。一方面,村里不再是令出一人、独断专行,每家每户都要保有自己的权势;另一方面穷苦的人也有机会致富,而且该组织最好保有一些自己防卫的水平。比如说,闹了瘟疫,村庄自己能防好。一会到了所里,我让他们把已成的杨村的那个章程给你看一看。”

    晏柔虽然对她们做的事的细节不清楚,但是她明白了,先前天依在教她的时候曾同她说过,天之道,损有余以奉不足。她们是剥削城里的有余来奉乡间的不足,并且用有余的钱让那些不足的人足起来,还兼有些其他效用。这确实是海国人做事的风格——她去年面对赵定北和莫公子往往无什么话说,对府上的工匠仆役奴婢却颇近。自己得了病的假消息就是她借给男仆们送冬衣时传给他们的。

    几人慢慢行到了办贷所设立的地方。天依从执事手中拿下杨温协田社交给办贷所的章程副本,让晏柔看,顺带跟所中的人询问同那两个村子的贷款手续做得如何。由于该章程是给村里使用的,所以那位写字先生在成文时使用的大部分是常用字和俗字。这让简单识字的晏柔的过程变得颇顺利。她一边读着,一边体会阿洛和绫姐姐蕴含在其中的她们对新农村组织的远景,试图去深入理解她们现在所做的事。

    就在她读着章程时,从门外忽然走过来几个人,夹着一份木书,向当值的柜员表示长陵那边也成立了一家协田社,连章程都起草好了。

    天依走到柜台边,询问他们是哪个村子来的。

    “长陵东乡井阑里。”打首的人说,“我家老六听说这霸陵有这等事,所以我们兄弟也在那边兴起了一社,合了资,打算做一番事业。”

    “好啊,很好。”天依笑起来,“这真是开枝散叶、遍地开花了。”

    不过她见来的几个人并不像前些日子来借贷的村民代表,在神情上,站得靠后的两个人有些不同寻常的肃重感。以往接待村民代表时,由于所涉的金额巨大,村民也常有紧张者,但那种紧张同此种肃重似乎有区别。她于是问了问他们是否都是亲戚关系。在得知前来的人都出自一族以后,天依仍然请他们进屋饮茶。她得延留他们更长一段时间,观察这班人具体的态度。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