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夫人在天元旁边落下第一颗围棋子,将天依的白子化为黑色的时候,围观的夫人们便明白游戏的规则了。原来两个棋子夹上中间的棋子,就能将中间的棋子翻转过来,不管中间有多少颗子。这种规则表面看很简单,但它会带来极强的竞技性,也非常考验脑力——当白子在数量上落于下风时,天依忽来一着,九颗黑子都翻成了白子,几乎翻盘了。对弈的双方便在这惊心动魄的翻盘当中互相翻着棋子,时不时引起夫人们的惊叹声。
这种声音也将旁边游冶的一些夫人给召来了——寻常的围棋对弈并不会这么刺激,在短时间内多次调动观者的情绪。其中有些人看了这棋的规则之后,以为其太过简单,并不以为意;有些人则是兴意浓烈,三三两两坐下来看海国夫人的游戏。
而当天依将飞行棋摆上来的时候,这更是将许多人吸引过来。天依等人为此专门把桌案从亭廊上挪到了位置更低的檐下,这样夫人们就可以坐在廊上居高临下地看四人走子,不用担心视野的问题。
张夫人给围观的人解说了飞行棋“飞行”二字的来历后,许多人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好像一群后维多利亚时代的贵妇在听闻有色人种将会摧毁西方文明的谣传时,既不可思议,又将信将疑。有许多女子一边品着秋后打下来的鲜果,一边蹙起眉头。
虽然秋后初冬的天气越来越凉,但晏柔和缪叔的感情却在急速升温。他们作为名义上二人从府中带过来的奴婢,无论走到哪都在一块。她们先是看了下各式海国棋类,之后又走到亭外的野地里去望渭河汤流而过的大荒风景——乐正绫向夫人们表示两个奴仆可以自由活动。她们在堤上走着,聊身世、自己的兴趣,府中所喜的情况、所恶的现状,以及缪叔对田氏的态度。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两个人的手自然而然地握在了一块,如一颗秋后烂熟的苹果从枝头跌落,躺在地面的枯叶之间。
当二人从堤头回返时,晏柔忽然有些心伤。无论是来前天依的介绍,还是自己目前的所见,这边游玩的贵妇颇不乏互相依偎的。她们的关系并不能见着光——尤其不能见于夫婿之前,这种关系就同自己和阿洛、绫姐姐、缪叔之间的关系一样,不能见于夫婿之前。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结束这段恐怖的婚姻,悬而未决的日子,向父亲提出归家的要求,好将自己配偶的位置让给缪叔。
但是现在年还未过完,她只能隐忍不发。何况让田氏停了自己以后,她还得隔一段时间再谈嫁给缪叔的事宜。要不然此事就太明显了。这种必要的等待几乎让自己抓狂,每天在床头是数着日子过。
阿洛和绫姐姐至今为止也未想出来什么好办法,能让自己尽快离异,脱离田氏的控制。自己又没有主意。恐怕此事还是得从长计较。至于现在,她还是独自享受一下和缪叔一块的时光吧。
一个白天的时间看上去很长,但在吃喝玩乐中过得很快。天依最大的一个感触便是这个时代上流社会的女子很少有生活不无聊的,以至于随便从海国搬点棋牌过来,就够她们打上竟日。这种状态很像当代的拆迁户,突然拿到了一辈子也用不完的钱,也没有其他兴趣,便将爱好沉溺在麻将当中。
精神生活也不是没有。此次游冶最让二人出风头的事情便是午宴上的对诗环节——和《柏梁诗》的成章过程一样,这种对诗由名望最高的老夫人先出第一句,之后参与的众人就按第一句的韵脚来押,各出七言。在《柏梁诗》中,皇帝和群臣所出和所对的内容都符合他们自身的地位,譬如皇帝就是“日月星辰和四时”,大司马就是“郡国士马羽林材”,太常就是“撞钟伐鼓声中诗”,将作大匠就是“柱枅欂栌相枝持”。这里夫人们对诗,其句自然也属此类,丈夫们则是说自己的官职和近事。这些中下等的官僚贵族并不像柏梁台上的群臣们一样,官至二千石才有资格参与这种雅集,而是在聚会的时候就可以实现同样的乐趣。
“……安车白马阳陵居。”一位官员沉吟后道。此次对诗押的是之部韵,他是在阳陵的一名市场官员,平日里经常接触各地迁来的豪民。
“桃李杏梅合蜜饴。”他的夫人顺了下去,看起来他们的日常生活挺滋润的。
琼琚提醒两位海国人,到她们的场合了。
“肃平西土从骠来。”乐正绫先站了起来,将自己花十分钟准备好的诗句对下去。
“教馆授业培百材。”天依也顺势道。
这两句诗,十四个字,就将二人去年的生活和工作交托了出来。这两句一出场,在场除了莺燕芳草别无事物入诗的女子们便感到了自己作诗上受的局限——在生活上受到了局限。排在她们后面的人压力大,思索了一分钟才对出来。
有了洛天依和乐正绫的诗,张夫人这一伙玩侣平日里在对诗这种活动中常处于一种可有可无的位置,现在她感到自己这帮人里面算是有拿得出手、登得上台面的人了。虽然她并不知道两个海国夫人到底是从哪习得汉文本领的。
欢乐的时间过得很快。在渭水北岸,二人说是玩得很累,其实也没有玩几样花样——要么是踏秋迎冬,要么是对诗宴饮,剩下的时间完全就在廊下和各路夫人玩飞行棋。棋再好玩,一玩玩一天,精力也够呛。而将位置让出来,纯粹看别人玩,又闲得发闷——在新棋上,刚接触这些形式的众人技术都不好。今日的年后活动,与其说自己是来享受生活的,不如说是给众人提供娱乐服务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趁着西斜的日光回到府上后,女工们问起游玩的内容,乐正绫徒是摆摆手,向她们说:
“那群过好日子的,每日锦衣玉食,没了事做,反倒也太无聊了。还不如有几样手艺,日里玩一玩。这渭畔给人累得,我们累至少还能造出纸啊、灯笼之类的,在那儿下棋,下到最后,棋子一收,什么都没有。”
“无聊?不是应该有很多玩头么?”奂氏问道。
“那些玩头都是她们玩过百遍的,举一个例子吧。有人从生下来就开始吃鸡鸭鱼肉,不带换的,连粟粥都不吃。吃个十来年,那真是闻到鸡鸭鱼肉都要作呕了。”
“这么看,我们这些女工近来的日子倒在众人里面算不错的了?”张嫂描着灯笼纸上的图案,“每天做做这些东西。”
“算是不错了。”天依支起手,“只要不是身心俱疲,日子过不下去,那每天有所劳动的生活总比千篇一律,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要好。我和阿绫回来的时候还要商量冬天做些什么事呢,譬如去左内史定的村社看看,看现在村里是什么样子。”
“这我们坊里都很有故事呢。”张嫂看了看许多从乡下出来的姐妹,“从前扎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讲过。”
“眼见为实。那边具体是什么样,当地人怎么生产怎么劳作,还是要亲自去,亲自下田去看看。”天依道,“要不然无法对农村做出很好的判断。”
“也不知道左内史这些天有没有在落实这件事。”乐正绫闭目,“我们或许可以修一封书过去,看看他那边怎么样了。”
趁傍晚彻底到来之前,同女工们聊完天以后,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给左内史写信,询问他半个月以来对这件事相关的计划,他具体打算怎么做。她们还顺带寄了几张白纸过去,以方便书记书写。这封书在十一日近午时分得到了几页长长的回书,可以看出左内史在这个问题上非常重视她们,书记的工作量也很大。
天依拿起这几张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从开头部分开始读。乐正绫用手托着脸颊,坐在一旁听信。
“左内史说,这些天在迎新岁,但是自己已经托下僚找到了渭北的一个大社。那个社土地平坦,人不少,土地也不少。”
“为什么是渭北,左内史有说么?”
天依继续看信纸:
“因为左内史的辖地主要在渭北,渭南他能管到的地界不多。而且左内史的控地里面,渭北的大片农田多了去了,又接近几个陵邑,也比较接近商路。它和城市近的话,方便试很多东西,比如购进城里的粪,施来肥田,离陵邑或者其他县邑近就能减少交通成本。再就是购买苜蓿,那也方便许多。”
“也是。”
“那个社主要聚居的是一姓的人。”天依抬起头,“姓高。”
“高老庄。”乐正绫笑了笑。
“还不止是庄。这个高家,我为什么说是一社呢?因为靠里、乡、亭这种是无法将它们囊括起来的。都不完全吻合。这个高家的居民在渭北靠近高陵的地方有一个集中的分布,人众至少上二千的,不是个小数目。要说里吧,小了;要说乡吧,又没有乡那么大。亭,又是个治安单位。”天依道,“很复杂。”
“那乡和里总归要跟他们收租税,统筹建设,这怎么办?乡里可是地域单位。”
“左内史已经帮我们打听过了,就左内史在信里写的信息,阿绫,我们知道文明就是从血缘到地域形成的,但是中国滑向地域国家的过程中,有很多氏族公社并未解体,而是在新社会中继续存在了下去,甚至以至于我们小时候,南方还有很强的宗族势力。”天依轻轻拍着白纸,“现在我们是在两千年前见到了它的渊薮——地域国家的统治并没有完全代替血缘氏族。阿绫,你去过那么多村子,对这个应该也有体会。”
“我和祁叔前年逃难的时候,光顾着躲兵了,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没有详细了解这个面貌。”乐正绫支着手,“意思是,当地的租税,兵役之类的,再到平时的生产,主要靠那个高家的家族来做?”
“是。只不过呢,朝廷账面上的数字,还是以乡里为单位的。但实际上县官在那组织物资人力的时候,主要靠的是同族长协作,乡里这种区划只是一个形式,比如里务就由各自家族的代表分别承担,两边两拨人马,各自行政了,再合成一里的情况。这和我们现在的乡政府、村书记之类的还不一样。”
“家族的力量有这么大?”乐正绫沉吟道,“好像也是。”
“然后这个村社是什么情况呢,它的土地当然是国家所有的——这是政治正确。天子享有一切。在官面前他们也会这么说的。左内史还是一个比较务实的人,当然他主政河南的时候应该也接触过很多这种事实上的血缘氏族单位。所以他写了,排除名义上朝廷所有,它的土地还有一个名义,就是家族所有。那每个姓高的人,都是这高家的族人,这家族就有列祖列宗,原先筚路蓝缕的那群人,还有列祖列宗的代理人,就是现在的族长,比较年长。”
“所有人的土地都是这个家族名下的?那个人呢?”
“当然,这也是个名义。”天依继续读着信,“虽然左内史没有说这是名义,单说这些土地都是家族享有的。但是他提到,这些土地平时就是分给各家各户去种的,各家自负农具。这又接近事实上的小农经济了。如果再过一段时间,这个家族氏族若能解体的话,那这个村社就建立了小生产者私有制和小农经济,受地域行政单位的管辖而非血缘宗法制度的管辖。然后如果发生土地兼并,形成了大地主,这就是两汉崛起的地主庄园经济。不过就整个历史来看,以家族为基础的生产组织单位似乎在社会上一直很占一大部分。”
“总之现在是接近小农经济的一种状态,至少平时的生产就是以各家各户为单位的。”
“但是它和纯粹家庭的小农经济之间又有不同,譬如氏族仍然占很大的话语权。族长仍然有很高的权威,能够组织得动这一两千人,一定程度地整合农业资源。这就给我们带来一个比较方便的地方。如果是单纯的零散的小农经济,我们需要通过行政单位来整合这个片区的农业资源,大家井然有序地做一个什么东西,这需要考虑行政效率的问题,显然一个县几个官几十个小吏,包含衙役在内,做不了这个;如果土地兼并起来了,一个地方地主占有大部分土地,我们就可以通过联系地主和乡绅来做这件事。明清时期就是朝廷的县官联合地主,间接统治农民,叫乡贤制。但是现在关中尚没有很多的豪强,而且朝廷是压抑这种豪强的,左内史如果选一个地主的庄园做这件事,在政治上是有风险的。”
“原始氏族的公社反倒给了我们方便,比起小农经济。听起来挺荒谬的。”乐正绫蹙着眉头,“我一直在想我们想的对不对。如果想的过程中没有漏洞,似乎它只能导向这个。”
“如果要统摄资源,建立制度,肯定需要有一个管到农民的组织。不管它是氏族还是地域性质的。”天依闭上眼睛,“至少家族还有一个优点,就是长老说干啥人们能够干啥,在农民没有广泛地觉悟起来,至少广泛受教育之前,这能够极大避免盲动的情况。如果让官来管,人一不沾亲二不带故,怎么听你的呢?就有点问题了。”
“总之既然我们要推行这样的改良,依靠村社是最好的。所以左内史也选择了它,并向我们报知。”
“左内史在信里还说,我们管那个社就叫高家。它所属的里、乡之类的名字都不用记,就是高陵高家。”天依道,“这个冬天的打算是,前些日子种冬麦,已经停了一片地方冬麦的种植,赶下紫云英,堆肥。春来有了苜蓿,就也种苜蓿。”
“不种其他的了?农民怎么办?”
“左内史打算采取的是农牧轮作的法子,这片地从今年开始之后的两年就一直畜牧。从霸陵和周近的乡镇买一批牛羊,那片土地立篱笆,就专门开始养牛羊牲畜。牲畜的粪便和牧草一并肥田,三年之后再另一片养牲畜,这一片种田,以观种田的成效。我们要到第四年才能看出来到底怎么样。把原来的一大片小土地都连成一片。这个社是刚开始,左内史向族长承诺的是他内史那边会给一部分补贴,帮农民买牲畜,修水车之类的。就算这个是小恩惠,村社也受益了。”
“听起来不错。”乐正绫支着手,“那元宵过后我们就选个时间去看一看,那边建设如何。”
“左内史也说的是冬时或者未来的春天,我们都可以去看。”天依合上信,“就是……还要在这边待三年,我感觉挺寂寞的。”
“若短时间不能回去,在这里扎下根来,好好做一番事业,也算是不负养育我们的人。”乐正绫道,“能改变这里的农业结构,让它在精耕细作之前多元一点、良性一点,是动摇千秋的大事。我们在这会打了个好底子,说不定一两千年以后,人们进步就更少一点阻碍。”
“嗯。”天依也只能点头。在能否回到现代没有准信之前,她和阿绫只能先在这儿扎扎实实地干一场。元宵节也正在临近,女工们为推广纸业筹措的花灯游行,不知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