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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第五节 祁晋师

    在初三的昏时,莫子成驾来车马,准备将他的孕妻接回自己家中。

    赵筠先前同家人们道过别了。在走回车上之前,她回首反顾了一下。莫子成也随之停了下来,转过头,发现洛天依向前迈了几步,正将一只锦绣成的包裹呈上前来。

    “这是洛姐姐送给你的礼物。”赵筠微抬眼眸,柔声向他说。

    莫子成看看她,又看看天依,心中大喜:或许是贤妇这几日同洛夫人待在一块的时候,说服她对自己重新有好感了?他连忙双手从洛夫人的手里接过绣包,又询问她能否打开。

    “可以。”天依轻俯下颌。

    莫子成遂将系在包口的丝绳逐渐解开。没成想,里面既不是什么文绣,也不是什么书画,而是一堆火灰,以及烧成黑炭、没有解体的牍片。

    “这是……”莫子成感到有点惊讶。就在这时,赵筠向他念出了天依教给她的那首著名的、在此时可能还没写成的汉诗: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

    妃呼豨!

    秋风肃肃晨风飔,

    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些灰是什么?”看着这些像是简牍的碳化残骸,莫子成心里感到不好。

    “是我夫人七月份逛市的时候,在抄书店发现的你写给我夫人的赋。”乐正绫将手搭在身旁恋人的肩膀上,“赋中的文采、情辞皆善,所以我们决定将它烧给天帝,让他也看一看你的辞采。”

    “莫公子,此灰就是我的心意。我们俩所有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天依轻启双唇,“你的生命里,只能有赵小姐一个人。她对你太好了,牺牲了太多。我不能成为你们之间的间者,更不能让你成为我和阿绫之间的间者。”

    “你……洛姑娘——天依……”莫子成第一次直呼了天依的名字。他显得有点激动,在面对这个自己苦苦追求了一年多的情人向自己提出最终的态度时,他情绪愤懑,但又无可奈何。

    “莫公子,或许您心里在想,难道一个豪族的男子,就连素无身家的女人也看不上么?”天依向他揖礼,“人的情感是发乎中心的,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他自有他的主意。”

    “唉,早知如此……”莫子成此刻有的只是无限的失望。早知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他当时就不应该劝从骠侯将天依营救出来,任其在狭斜中或者狭斜外面自生自灭。他十分想将这句话同天依说出来,但是最终他没有成言。这句话既会刺伤天依,也会激怒她身边那位海国姑娘,更会让自己的夫人不好受。

    “也罢,洛夫人的礼物我便收下了。”莫子成低头说道,“那么日后欢迎洛夫人和乐正夫人来本公子家里做客。”

    “一定的。”

    “洛姐姐,我们之后再见。”看到莫子成失魂落魄的样子,赵筠的眉头有些松开。希望在正式同洛夫人恩断义绝以后,莫子成能够专心对待自己一个人,最好不是另找新欢。

    只有在同赵筠打招呼道别的时候,天依才能打起情绪。看着她们的车舆越行越远,天依感到自己的一段生活落下了帷幕。从今以后,生活中便不再存有莫公子这一个人,而只剩下了和阿绫重逢以后关心的各种人,以及将社会推向前方的尝试。前年的自己太纠缠于赵府这寥寥数人的天地,忙于生存和获得从骠侯的认可,直到阿绫和自己被抛向河西前线的时候,她才逐渐有一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远景。而这股远景就算在自己穿越之前,作为一个现代臣民,也是没办法感触到的。

    自己的伯父从前常常说这句话。他生活在那个教员的时代,由于小时候光读书,不太善于耕田,他就被分到基建队去,反倒在那里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在队里混了三年,他就变成了基建队的好把式。看着给村里供电的小水库、各种农田水利工程在自己和兄弟姐妹们的手上屹立于山河之间,他感到人的力量——就算离开先进机械——也是无限大的。“加强农业技术建设,重新安排中国山河”,一句写在土墙上的古董标语,却是自己伯父的全部生命。

    1978年后农村建设瓦解,基建队也散了,他和乡亲们一块跑到大城市打工,忍受拥挤的火车、四窜的小偷,以及包工头的各种诈骗和威胁。在这种境遇下他生活了十来年,又作为一个被淘汰的劳动力回老家种地,新世纪以来才在亲戚的扶持下有些起色——原来的小水库不再承担供水发电的功能,而是被承包成了鱼塘。他被塘主雇佣,每天在自己几十年前筑的坝上同一些钓鱼人谈笑风生。

    “洛姑娘,你真行啊。”赵定北这会儿才从旁边走了过来,“这一堆灰!你待莫公子真是狠厉决绝啊。”

    “都是为你妹妹好。”天依背过手去,叹了口气,“我不想让他再把可恶的心思放在筠儿以外的人身上。”

    “真行。”赵定北仍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洛姑娘这个事做得简单,我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

    “这算是阿洛一贯的风格。”侍立在一旁的晏柔开了口,“她要拒绝自己不喜欢的人,都是这样。”

    晏柔对此感同身受。早在莫子成向她伸出黑手之前,自己就被天依拒绝了一次。头一段日子自己比较痛苦,也不太理解海国人的思想,但是在她的阿绫归来以后,晏柔才感到天依的这种解决方式是对自己最好的。倘若她彼时游移不决,既想着自己的那个阿绫,又给自己慢悠悠的希望,两个人拖泥带水、不清不楚地过下去,恐怕她和天依的关系会最终分崩离析,甚至化为仇雠。对两个人之间定位的明晰是顶重要的,在那次明确拒绝了自己的告白以后,她们也可以长期以闺中密友的关系存在下去。

    “就等后天了。”乐正绫松了松筋骨,“祁叔,万安,小楼,都要来了。”

    “他们后天才过来。明天你们有什么事么?”赵定北轻声问她们,“有的话,我就不便打扰了。”

    “公子想让我们做什么?”天依问他。

    “没什么,想明天带你们出去玩玩。”赵定北挠挠鼻子,“你们也算是久住这边了,对关内熟悉一些。我父亲是忙于工作,没出来玩过几回。”

    “喔,是让我们做向导。”乐正绫说,“小柔也带出去么?”

    “也带。我们明日想去长陵逛逛,你们对长陵熟么?”

    “熟。里面啥地方我们都知道。包括狭斜。”

    赵定北笑了笑:

    “连狭斜都去过……那我们明天就靠你们引路了。”

    二人的大年初四便跟着赵家的几个公子在长陵度过。虽然是年后出游,但比起以往的游玩来说,此次出行并不使人爽快——同二公子和大公子一块走路不是一件轻松自由的事。她们虽然在地位上可以同二公子平起平坐,但是天依心里那个用拳头狠击自己的形象仍然隐藏在自己的记忆底层。这个梦魇恐怕需要一段长的时间来摆脱。

    除了这一天的出游,其他时间两个人都在院子里等待五号的客人到来。在初五清晨,两个人早早起了床,在自雨亭里张好桌椅板凳后,便同苏解跑到府正门口去,预备迎客。

    “他们应该会来得早一点。”坐在门口的会客间,乐正绫说道,“毕竟先前都是在军伍中受训练的,或许起得早。”

    “也过了快一个月好日子了,恐怕他们也变成赵家莫家那种贵人了吧。”

    “不知道,或许他们确实会变。毕竟社会是改变人的。”乐正绫看着窗外,“小楼先前在上林苑的时候还在给家奴们教汉文。现在到霸陵了,没有见他来过府里,不知道他还想不想把这个继续下去。”

    “我前些天也在想这个。”天依托着下巴,“家奴们在府里,他在城里,每日过来比较麻烦,而且他作为通书什里面对理论、方法掌握得比较好的人,今冬还有大忙,恐怕也没有什么时间来做这件事。”

    “那我们就得给那帮男家奴们延个先生了。”乐正绫说,“像小公子找的那个先生一样。我们也可以找书馆延一个过来,只不过他要课的对象并不是什么公子小姐,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群人。”

    “现在能找到愿意为家奴们课书的先生么?”天依对此表示怀疑,“我见过的先生就是卢师成那样的,他对待下人不鞭打责骂就已经不错了。吕聿征应该可以同家奴们好好说话,但是他在洛阳。”

    “像吕生这种人总是会有的。”乐正绫对此比较乐观,“关外有,关内应该更有。我们给他提供工作,他帮家奴们识字。”

    “明天就到市上去招?”

    “可以。”

    聊了一会儿,二人看到窗外有车马缓缓朝赵府这个方向驶来。天依一眼就辨认出了这些车舆——她在半个月前刚刚见过它们。

    “来了。”天依从座位上站起来,同阿绫和苏解一块站到府正门口去,将两手放在腰前,恭恭敬敬地等待车辆停下。

    在一阵轮辐的滚动过后,通书什的几人纷纷从车厢内走下来。看见洛绫二人立在府门口等,他们马上就围了上来。

    “叔!小楼,新年好。”乐正绫向自己熟识的二人打招呼,“还有小张。”

    “哎,开心。”在元狩三年第一回见到曾经喜欢的人,楼昫满面春风,“还是原来的味道,没人叫我楼公乘,还是叫小楼。”

    “是啊,我们是过得越来越像公乘了。”乐正绫将眉头低下来。楼昫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是未几,他感到一阵风正在吹向自己。

    “是。”楼昫吸了口气,良久之后,又说了一句:

    “确实。”

    “这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人被安排在这个位置,日子过得久了,浸淫舒适,难免也是这样。”乐正绫说,“不是说你们一定还要去躬耕劳动,但是小楼最好能在享受衣食的时候也想想我们在干什么,各种人在干什么。能想一想,我就很满足了。”

    听到此言,楼昫努了努嘴,想说些什么。但是站在一旁的祁晋师先替他开了口。

    “小楼说最近在编一本书。”祁晋师说道,“他是正在编一个识字的教材,用汉字和音书两种文书一块书写,专门教人识音书用的。据他说这个书快编完了。”

    “哎,上回课的功课就是这个么?”乐正绫有些惊喜。

    楼昫连忙抬起头来:

    “是。小子在霸陵有了家以后,除了和兄弟们喝酒玩闹以外,其他时间就是在做这事。一来是想得对得起盖我这府的人们,让更多人用上文书,二来是和家奴们虽然隔两地了,也不能闲着没事做。三是做学术上的温习。子曰‘温故而知新’,温温故也是好的。”

    “小楼真是一个学术人啊!”天依对他非常钦佩。

    “过奖了。只是太闲,又没有家室,还不若做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楼昫脸上有些红光。

    “其他什士呢?”

    “他们基本上就玩去了。不过不是一直在瞎玩,有的是去趁机拜谒了这城内的令长,送礼吃请之类的;有的是到处去看世面,有的是忙着接家人,也有敦课业的。”祁晋师介绍道。

    “期间敦课业的有谁?”

    “夷邕,齐渊,魏功,小郑,睢子,这几个。”祁晋师把着手指,“总的来说还是不少的。”

    “好啊。”乐正绫闭上眼睛,“都展翅高飞了。没有我们海国人,你们也能成一副大事业了。”

    “不能这么说。见到什正、什副,心里还是有底的。”楼昫摇头,“只要什正在,我不管干什么事,心里都感觉亮着。”

    “今天你暂时把书放下,在这边做做客,休闲休闲。我们海国有句话,‘光读书不玩耍,聪明孩子也变傻。’先在这边玩玩,坐坐,冬天有的是时候做公事。”

    “冬季有公事?”楼昫问道。

    “啊,对了。”乐正绫指出,“你们得做做准备。冬季的时候左内史想把通书什召集起来,让你们教他府中的一些吏员学学匈奴话,或者塞语。比如教教他们的词,以及将词组织起来的办法。这样未来几年朝廷一定会开发河西的,那些左内史培养的吏员到河西去,就大有可为。”

    “那我这老头也能教教羌话。”祁晋师捋着胡须,“也有事情做。”

    “是。所以说,三年初大家还是停不下来的。”乐正绫郑重地说,“往小了说,左内史要拜托你们;往大了说,这对河西治平有好处。河西素来是各种人杂处,多是羌人、匈奴人,派驻到当地的官员如果语言不通、风俗不近,会出不必要的麻烦。”

    “确实。为了河西的那么多人安康,少出事,我们也得担上这件事。”楼昫点头道,“不过我们教这些吏员,不是朝廷默许的……”

    “那也没事。朝廷会许可这种行为的,毕竟他们也要考虑这个问题,而有人自愿代他们做了,那是无本生利。”

    “什么时候开始?”

    “还未通知。总该是十五过了再说。”乐正绫结束这个话题,“你和兄弟们可以准备准备。”

    “好啦,姐姐,容我同祁叔说些话吧。”站在一旁的苏解微嗔道。

    “也对,今天算是你们谈婚论嫁的日子。得让你们好好聚一聚。”天依冲苏解笑起来,“可能春来就能喝上你们的喜酒了。”

    “祁叔有女人了,这事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楼昫笑着摆臂,“他是不声不响的,我们都不知道他去年和女塞人走得近。”

    “祁叔和苏解从我们在部落上做调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乐正绫说,“当时祁叔看这个塞女可怜,就动不动给她送些东西。一来二去,两人就熟稔了。”

    “这位女塞人也生得清秀,虽然面貌与中土异。祁叔取了这样一位好女,肯定婚后会很幸福的。你跟了祁叔,也会过上好日子。”楼昫向苏解夸道。

    “公乘此言是羞我了。”苏解的脸有点红。

    “来,我们一块去住的地方,我给你们看看明年后年,朝廷要在关中兴的农具。”乐正绫打了个响指,“有这个农具,很多地方都不需要肩挑水扛了。”

    “又是海国带来的?”

    “是。”

    “你们俩肯定这个冬天也不会闲着。”祁叔咧开嘴,“我知道的。”

    数人遂簇拥着,边聊着天,边走向赵府的深处。祁叔和苏解勾肩搭背,并不在意周边府中人投来的目光——两个夷狄能够走到一块本来就属奇事了。

    过来围观的晏柔走在她们身旁,看着两人勾肩搭背的样子,不禁想起年前同缪叔的约定。不知道过多久,她和缪叔才有机会像面前这一对鸳鸯一样,自在双飞。

    ——第五节完——

    ——第四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