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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第四节年气象

    元狩三年的头一个白天结束了。当天依放松筋骨,和阿绫一并回到床上时,她向身边的恋人说道:

    “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

    “新年第一天,感觉还算顺利。”乐正绫枕了枕枕头,“比起上年过年是安稳多啦。”

    天依闭上眼睛,开始回忆白天的经过。在同赵筠散完步、给她看完纸画以后,她们就到女工们那里去取经,教赵筠编灯笼。

    赵小姐不愧是从河阳过来、前十四年都在乡村生活的人。她只看了几眼,就明白这灯笼的骨架应该怎么编成了。比起天依和阿绫,她在手工艺上的心得和手感更多一些。一年多的贵胄生活并没有磨灭肌肉记忆,当她的双手摸上竹条几分钟后,她就开始奇妙地组织这些软木材,熟练地安排起它们的位置来。

    “小姐的技巧比我们都不逊色。”女工们都这么说。每当女工们夸奖赵筠的时候,她都会把头埋下来,腼腆地笑一笑,随后继续忙手上的活。

    “好像又回到河阳一般。”当编成了灯笼的骨架以后,赵筠向天依怡然道,“从前迫于生计,一定要在家里做这个。现在闲来又拾起这门手艺,却是比闲下来的时候还有趣。”

    “是啊。”天依轻声同意。对赵筠来说,在拥有了物质条件以后,编竹器已经从一种异化劳动转化为了一种自由的劳动。当人真正自愿、自由地从事这种劳动的时候,他便不会再感到疲惫枯乏。历史上已有一种劳动逐渐走向了这种情况,那就是钓鱼——在古代,钓鱼是许多人挣扎生存的路径之一,而当机械化捕捞成为常态、冰柜和交通业将大量新鲜鱼类运往内陆时,钓鱼在现代就已经成为了田园牧歌式的休闲运动。这是公元前河面上挣扎着用粗糙的渔网捕鱼的陈季所无法想象的。

    可惜,大部分这样奢侈的劳动在现在这个时代只能是少数肉食者的娱乐,在两千年后的现代也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

    赵筠做的灯笼骨架和其他女工们做的有些不同——她做的骨架并不是方形的,而是将竹条在最顶上弯折,聚于中间交缠起来。这使得这盏灯笼一下子跳脱了初生的稚嫩,附带了一层手工艺设计的意匠。它既美观又实用——只要在竹骨们会聚的地方绑上绳子,这种灯笼就能很方便地提起来。如果将这种灯笼投入霸陵的市场,它会比女工们初次制作的灯笼更受人的欢迎。

    “筠儿真是巧思。”天依当时看着这只骨架,脑内已经想出它糊完纸以后的面貌了。

    “我在做这只灯的时候,可是有真意的。”赵筠在无意之间轻轻笑了笑。

    就是这一笑,让天依一直到睡觉的时候都在想当时这件事。赵筠将骨架上端的所有竹条都合为一处,难道她说的这个意是“合”,借此希望她同往日的朋友们长久相合,不像去年那样相隔异地么?在古代,是有许多人用动作或者形状来做汉字密码的。

    就目前来说,自己和阿绫当然不会离开霸陵。赵小姐也不会突然迁离。如果这种状态能够长期持续下去,只要身体康健,她是随时能同她们相会的。或许赵筠并不是指这个“合”。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其他什么寓意了。

    不过既然同赵筠相处的时间尚有,那自己只要找个机会当面问问她,便也能知道这形状的含义了。

    今日同筠儿等姐妹相处到黄昏,赵家的众人才从府外回转。当北院中的人们将画片展示给他们的时候,赵破奴仔细地蹲下身来,像个小孩子一样饱览着天依和阿绫绘制的海国景观。这让天依想起来自己爷爷一辈的人,在上世纪后半叶,时常可以在街角的小人书摊看到他们三三两两聚堆成群,津津有味蹲坐看书的样子。在信息匮乏的时代,就算给小孩子看的漫画都是全年龄向的。

    赵破奴贵为从骠侯,在通过一种可视化手段具现的海国风物面前,也抛却了自己使君的地位。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图上的细节,想贪婪地记录下上面的一切信息,还时常问身边的海国人种种事物。

    海国虽然是一种虚无缥缈、除了两个海国人以外再无人去过的存在,但是赵破奴还是不太相信两个人关于海国的言词纯为谎言。先前同关内官吏相谈的时候,有人曾经向他提出过质疑,此两个海夷是真的海夷还是伪装成外夷,实则压根在汉地土生土长,只是学了点奇技淫巧的黑户。毕竟她们的相貌目前同汉地女子无有太大的差别,而且在不长的时间内就学会了汉地的言语。

    赵破奴很清楚这个提问意味着什么。倘若许多人认定洛天依和乐正绫纯属汉地土生土长的人,那朝廷就有理由将她们作为一个一般的民妇治理起来,顺带还能随时治治她们欺上的罪。她们的把柄在法理上就能始终拿捏在他们手中。

    其实就连从骠侯这一年多来自己也频频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两个人向自己讲述海国事情时,那种言之凿凿、张口即来的口吻,实在让他不敢相信区区两个人能编造这么丰富的故事。再加上她们这一年来为朝廷做过的所有的改良,也确实不像是两个人生活在都邑之外,相隔数千里就能共同凭空想出来的。今天她们展示给自己的画为自己确信两个人是外夷提供了更多的证据——不说画上那些光怪陆离又充满细节的场景,光谈她们作画的风格,就同汉地的画决然不同。听女儿说那是海国的一种画法,叫透视的。

    两个能给汉国带来这么多变化的人,在赵破奴的思路里,她们的出身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仙人,一种是来自异域的人。自己出入戎华这么多年,虽然手上人头不少,但没有见到过什么鬼,更遑论比鬼更远的仙人。何况这个洛姑娘要是仙人,那她初来时在自己府上也不至于连挨几顿打,毫无遁逃之力。目前来说最合理的看法仍然是,洛姑娘和乐正姑娘确实是海国人。今天她们画的画给予了自己十足的信心,让他坚信自己的判断没错,和骠骑将军一块将两人拯救出死囚牢的决定也没错。

    天依并不知道从骠侯的这些心理活动。她当时只是一张一张地给从骠侯解说图上的事物,顺带将自己和阿绫在海国的生活介绍给他。从骠侯看完所有的画纸,又向她们问了问绘图时所执的笔是什么,便命执事将这些画封存了起来。恐怕他想要动用画工用类似的方式把这些图复制几份。

    总之,既然已给君侯和筠儿看过这些图片,现在便不需要再考虑这些画纸的去路了。自己只需要和阿绫休息休息,这两天照顾好赵筠的生活,再上什么地方去玩玩逛逛,帮忙处理晏柔易嫁的问题,找找曾经教过的什士,之类的。

    从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三,赵府的北院基本上属于洛绫二人和赵筠、晏柔的四人世界。她们像去年在洛阳一样,每日和女工们一块度着新岁,做做锻炼,想办法扎不同的纸灯,给赵定北看,让他对灯笼的形状、灯上的图案提出建议。晏柔和女工们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整出了许多形状各异的提灯。闲下来,天依和阿绫就画各种海国的事物,顺带还给院子里的众人描了一张速写的像。

    “到时候你们把这些奇形怪状的灯掌到街上去,肯定有很多人看。”赵筠看着许多按着她的样式做出的骨架,“不过我是出不去了。”

    “到时候我们也把掌灯上路的样子画成画,送给筠儿。”天依道,“这样筠儿虽然没有参与,也能想见那会的情状。”

    “这画虽好,总归还是不如实地去看。”赵筠摇了摇头,“夫君不会要我随便出家门的。只能等明年将那孩子生下来以后了。”

    “嗯,再过五个月,春天来了,生完孩子,养得差不多了,我们一块赏花去。”晏柔同她约定孕后的事情,仿佛这个约定就能够降低未来临床难产的风险。

    “待我回家后,你们打算如何过这年初?”赵筠又问道,“打算到哪里去玩?”

    “灞河边是已经到过两回了。”天依掰着手指,“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在关中,住在上林苑,有几个月还在未央宫中为事。像长陵那些陵邑,我们也已经去过了。还真想不出什么——感觉其实玩的话,很多地方都可以玩。现在随便出城门,找一个野地,风景都很好,植被茂盛,鸟兽四走。城邑乡村也各有各的风采。但是我们俩好像基本上不太想外出去玩了,除非左内史今冬做事情时要让我们一块去,或者晏柔姐想去什么地方玩。”

    “我想同田氏离婚后,和缪叔把这京都周近的地方逛一遍。”

    “那我们就给你们做向导。”乐正绫对晏柔说,“这周近的陵邑,有什么地方好吃的,好玩的,去年也没少接触。如果阿柔想的话,我还可以带你去逛狭斜。”

    知道是开玩笑,但是晏柔还是脸红着摇了摇头。

    “姐姐们自打衣食无忧以后,好像对找乐子就不那么看重了。”赵筠有自己的看法,“洛姐姐想把海国的那一套带到汉地来,我能猜到这是姐姐最想的事之一。比起这个,一个人把自己过好反倒确实是无什么意思的小事了。”

    “对我和天依来说,看着自己的想法在农村落实,产生结果,比如看紫云英和苜蓿这种美田作物一片一片地在土壤上盛开,上面牛羊成群,还能养点马匹,这可是一件比玩闹吃喝更惬意的事。”乐正绫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池边的空气,“前年我从陇西流落过来,每看到田间的农夫想尽办法耕地的时候,我就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农民尽量不走向脸朝黄土的精耕细作,而是让自己劳动量小也能够获得高一点的产量。核心当然就是地肥和水,以及养肥的时候农民应该做什么维持生计。”

    “我在河阳的时候光是和叔伯姑嫂们一块活,一年种一年的地,麦收了就换成粟,没有想过种草养殖之类的。或许也不是没人想过,但是想归想,做又归做。现在种田的法子至少能保证凶年以外饿不死人,还能勉强给官府供税,那就没人愿意改种。除非有些靠谱的人带着。”

    “我虽然七岁就离家流浪,但从我小时候的记忆看,我们那边也是一样。”晏柔和赵筠拥有相同的记忆。

    “左内史这个冬天如果开始做了的话,他邀请我们,我们就去。除此之外,基本上不太出府门了。肯定也就不太出城。”天依继续说冬日的事,“我们海国有个说法叫‘宅’,人待在家里。我和阿绫就宅在府中,趁着闲的时间做点什么有的没的。再就是各处去找朋友串门,比如到筠儿家来,或者到我们的什士们那边去。”

    “也好。清清静静。”赵筠点头,“如果要来的话,至少要常来几次!”

    “这是一定的。”

    又坐了一会儿,忽然有府中的仆役走进来,看上去是给府中的人送信的。他在院中张望了几眼,就往洛天依等人坐的地方过来。

    乐正绫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他:

    “这信是给谁的?”

    “给乐正夫人和洛夫人。”

    乐正绫双手接过信,将信上的牍片展开。

    “是谁发来的?”

    “说是城里的楼公乘。”仆役补充道。

    “哦,小楼。”乐正绫笑起来,“他同我们寄信了。辛苦你了。”

    在那名仆役走后,乐正绫仔细地读起信的内容。

    “他说的什么?”天依问她。

    “说的是,过两天祁叔要过来看看我,顺带看看苏解。”

    “哦,来做客串门的。”天依眨眨眼,“你和苏解的专场。”

    “sakre!”乐正绫喊苏解的名字,将她从毋奴韦身边呼过来,“祁晋师后天过来。”

    “他要过来?”苏解连忙惊喜地跑过来,眉眼大开。深藏在眼窝中的碧瞳也愈亮了一些。

    “过来就是找你的。”乐正绫举着牍片,“想必年后你们就要成婚了。我估计叔也等不及啦。”

    “我也等不及了。”苏解颇为暧昧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还有你呢!他紧接着说万安也要过来看看洛先生。然后他也要顺带跟着祁叔过来。”乐正绫又转向天依,“可不是我和苏解的专场。”

    “那就是三个人。”

    “可能还有别的几个,他们约好了,初五过来。”

    “可能其中不乏想吃炒菜的吧。”赵筠道,“在那次宴会之后,我们府上连着做了几日的炒菜。夫君和左内史都喜欢吃。”

    “那我们得好好准备准备。”天依说,“先给他们炸个虾球。”

    “我同他们都不熟,刚好今天傍晚莫子成就接我回去,后天我就不用站在一旁,蛮尴尬的。”赵筠轻轻笑了笑,“以后有机会的话再认识吧。”

    “小姐这一走,又剩下我和洛姐姐三人了。”晏柔有些舍不得。

    “那也没有办法。”赵筠摇了摇头,“毕竟我现在不是赵家的人了,而是莫家的媳妇。”

    “以后我们到筠儿府上的时候,能带的话就带晏柔一块过来。不会让晏柔离开小姐太久的。”

    看着眼前的两个现在分居异地的好姐妹,天依的心头忽然涌起一丝怅惘。时间转过一年,她们各自成为了人妇,起居玩闹都不甚自由了。或许在未来的一年中,只有几天,或者说最多十几天她们能有机会待在一块。自己面对这种情况是无能为力的,她和阿绫的自由也仅建立在对朝廷有用,以及没有家族强迫自己出嫁上面。不过所幸,至少她们四人还不是完全分开。只要在霸陵,只要筠儿还活着,就能创造机会。

    “对了,”天依向赵筠道,“趁公子回来之前,我想给他送份礼物。”

    “什么礼物?”赵筠先开口问,随后想了几秒,脱口而出:

    “你想送给夫君那个……赋?”

    “对。之前一直没空,现在我想把它烧成灰,巩固小姐在他心里的地位。”天依对此有些庄重,“这份赋烧成灰,基本上也就表示他在我心中已然是灰吧。我们俩之间是肯定不可能有结果的。他得好好珍重筠儿。”

    “这样也好。”赵筠低下眼眸想了想,“我支持姐姐。”

    “那我们就这么干。”天依站起身来,回去取了一直放在自己房间里的赋文,几人跟着她进了庖厨。还没到饭点,她将这卷一百二十铢买过来的赋放到灶坑当中,燃起一撮引火的草,将它们也放进去。随着一阵火苗在其中升起,天依和莫子成一年来的纠缠关系便在这缕火烟当中四处飘散。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