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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四节 中秋

    八月十四日夜。第二天就要出发前往陈仓县了,在九月来临之前,今晚将会是依绫两人在上林苑待的最后一个晚上。天依烧了一盆水,准备和阿绫一块洗个澡。明天出了院门,无论是在县亭的旅舍还是在草原上,二人可能都没有机会来好好地让身子过水了。在公元前进行外出调查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就算她们是直接奉的朝廷的命令,在当地受到的是最理想的待遇。

    “仔细数一数,我们都待在这苑里三个月了。”天依一边在盆中为阿绫沐发,一边说,“来汉代也有一年了,头发都长得不得了。”

    “是啊,也没有什么理发师。”乐正绫在她身前点头笑道。理发这个行业依赖于民间刀具质量的提高,只有锋利快准的剃刀和剪刀才能将人的头发顺利整齐地剪下,又不至于伤害头皮,甚至导致伤口感染。一直到中古以降,剃刀在民间兴起,到宋代的时候,汴梁和临安出现了大量净发铺子,这才标志着中国理发行业进入了蓬勃发展的阶段。

    来到汉代的依绫两人顶着一头长发,长期不能找到处理它的办法,就连在打河西之战之前,她们都没有机会将长发剪成短发。不止是她们,参与战事、每日浴血的许多士兵都欲剪短而不得。在随着青丝越来越长的汉代生涯中,既然找不到理发的器具,她们就只能学着其他汉代女性的办法,从发式的角度入手,将头发盘成发髻,并且用簪子加以固定。

    自己若是在现代,要出什么长发古风角色的cos,她们或许会买来假发,套在头上,勉强为事。但是现在人在公元前,就算自己不想梳古人的发式,生活的需要也会推着她们往高耸如云的发髻上走。

    “我这个头发一散下来,好像就占了半个盆了。跟个巫婆一样。”乐正绫看着水面上漂着的自己的长发,“往日在公司加班老是担心脱发的问题,现在完全不用考虑它了。”

    “没有足够明亮持久的光源,晚上就算想工作,也是不得的。”天依说,“只能洗洗睡了。这一睡,从晚上一直蒙到大清早,睡眠质量简直高得吓人。”

    “电灯多么重要啊!”乐正绫感慨道。

    “别重要了。要是真鼓捣出电灯或者煤油灯,咱们晚上都要给什士们教课了。”

    生活在夜间照明体系形成前的时代,一个好处便是雇主没有办法逼迫工人在晚上加班加点完成任务。静寂的黑夜无形中成了保护劳动阶层的一道天然屏障,也保护了密谋家和革命者。于谦在《咏煤炭》中写到“洪炉照破夜沉沉”,他当时赞扬的煤炭藏蓄的“阳和”,反倒在几百年后让异化劳动侵入了一天的另一半时间。

    二人一边闲聊着,一边给对方擦洗着身子。待到她们出水以后,天依寻将余水放至户外,换上新晾好的睡衣,躺到榻上同阿绫就寝。

    “我们中秋节出发,如果说在陈仓待五天,其他县邑待十天的话,基本上到农历的九月中上旬我们可以回到苑里。若还是以我们所在的历史走的话,骠骑将军接受二王的投降、正式平定河西,最晚最晚就不超过下个月份——到了十月,元狩三年就开始了。倘若骠骑将军处理完这件事、汉武帝建张掖等郡都是在冬天,那它们应该就属于元狩三年的事,不应该待在元狩二年中。”

    “嗯。今年等于说从春季到秋季,朝廷一年都在出兵。”乐正绫拥着衾被——中秋时节的晚上已经有一些凉意,“我们在陈仓县待到九月初,估计霍去病收定河西的情报就已经能传入长安为人们所知了。”

    “还有就是,既然今年行将结束,十月份会有隆重的过年仪式,可能筠儿会在十月之前来到关中,同父亲和我们相聚。”天依将头侧向恋人,“和军队一个速度行动,拖家带口地,乘半个月的车,足够从洛阳到长安了。到时候她是受孕五个月,估计在元狩三年春天,她会生育。”

    “你这么一说,时间是过得真快啊。”乐正绫闭上眼睛,“我对赵筠的印象还是那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你这么一说,我才感到她马上要变成母亲了。”

    “这个时代,女子十五岁出嫁才是正常的,我们反倒不正常。这也是我们作为海国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怪异之处之一。只有相貌特别丑陋,或者生理上有什么问题的人才会在二十岁还不出嫁,越迟越无可能。当然,这也为我们两人保持关系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天依这么说着,在枕上打了个哈欠:

    “继续在汉地待下去,我们身边的小朋友可能会越来越多。小为桂,还有筠儿的孩子。我这几天都在想怎么给他或者她取名字了。”

    “想好名字了么?”

    “没想好。想好了也用不上,取名的权利不在我们身上,也不在筠儿身上,甚至不在莫公子身上。恐怕整个家族要听的是莫郡守的意见——当然,现在也不能叫郡守了。我先前已经向从骠侯打听过,我们的君侯说,他此次进京是来当左内史的。”

    “左内史,似乎也不算是京官。”

    “不在长安,但是同长安有莫大的关系。汉武帝在十五年前设置了左右内史,属于直辖关中的两个官。这个左内史就是后来的左冯翊,右内史便是右扶风。从这个官来看,莫郡守今年似乎行了大运。像汲黯、公孙弘这些汉武名臣,都做过左内史。”天依向她介绍道,“按理说今年到了这个位置上,是可以在百官公卿表上留名的。虽然我们在我们的历史中并不太熟悉他。”

    “火前留名。”乐正绫随口搭了一句。

    “他做得左内史,赵破奴为从骠侯,二人都在关中,结成紧密的同盟,虽然还是逃不过汉武帝的五指山,但现今他们肯定是在长安比较得势的。莫公子和筠儿到了关中,恐怕几个陵邑的士女都争着去结交。”

    “照你这么说,到时候我们的小伙子们如果要跻身仕途,也需要拜托左内史。似乎我们这就离不开莫家了。”

    “嗯,很奇妙。”天依开玩笑道,“原本以为出了洛阳,进了关中就逃出莫公子的手掌心了,现在他自己反倒过来了,身份还继续膨胀。‘你若不奔向莫家,则莫家一定会奔你而来。’”

    乐正绫听了这句话,笑了几声。

    “无论如何,他若还想以去年的方法来钓你,绝对是行不通的了。不管他是左内史的儿子,还是大将军的儿子,我们的什士需要他的老爸提供多大的帮助。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这三个月,尤其是半个月来,我们一直在建构自己的话语。等我们载着量角器和关中西部每点的经纬数据回到长安,什么左内史右内史也拦不了我们。”

    “嗯。”阿绫说的这一番话也切中了天依的想法。她刚才之所以能对这个话题一个玩笑置之,也是因为她认识到了现在海国人在长安朝廷中的地位。在独尊儒术不过数十年,尚处于王朝上升期、推崇巧用的汉武帝时代,军事人才和技术官僚的话语权要比汲黯这种贤臣要大多了。原先在长陵的书店中初次看到莫子成的那篇钩引自己的赋时,天依还花了好几天忧心对策。后来她是想明白了,两个海国人左脚踏着车厢革带,右脚登着海国登,左手握着量角盘,右手端着地球模型,她们在这个天下已经是无敌的存在。

    自赵破奴七月回归以来,她就一直在提出各种各样的、小到个人舒适,大到关乎军国大计的方案,试图将自己和阿绫伪装成两个达芬奇。赵破奴和骠骑将军虽然早就知道自己只是海国技术的复读机,但是在第三个海国人被发现之前,他们是找不到自己和阿绫的替代品的。老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个穿越者,跑到古代社会,如果净是同公子王孙谈恋爱,对于社会和个人自由毫无责任、毫无自觉,结果也只能是求锤得锤,既不会得到爱情也不会得到自由,只会湮没为某个墓碑上刻着夫婿姓氏的无名女人。

    “睡吧。明天就要开始在马车上颠簸了。”

    天依听了阿绫的话,也轻轻地闭上眼睛。未来的测量生活虽然可以预见地劳累,但是比起这个时代大多数只能被囚禁于闺房奥室当中的女子来说,自己和阿绫的生活简直如同风一般自由。她甚至有些怀念起早春时节,自己带着通书什往陈仓撤下时,关山溪谷里面温暖的山风了。

    第二日清晨。今天是元狩二年的中秋节,按现代的习俗,这是一个团圆欢聚的节日。在端午后听说这个节日时,女奴们本来想在中秋节绸缪一场夕食来庆祝这个海国的风俗,但是形势比人强,在那会儿,谁也不会想到三个月后营中还会有三个人远出辕门,去几百里外的地方风餐露宿去。

    “今天是团圆不了了。”张嫂按着小为桂的肩膀,对等待出营的三人说,“今晚我们按汉地的风俗祭月,只能托月亮传话给你们,让你们安稳行路了。”

    “也不能这么说,今天也算是团圆的节日。”天依神色轻松,“我们带苏解出了长安,是远离了姑嫂们,但是到时候到了陈仓县,她可以见到祁索大姐。毋奴韦还要我们传话给她哩。”

    “对。”毋奴韦点点头,“今天这事同两位姑娘远征不一样,那是凶事,这是吉事、好事,我还要感谢你们呢。”

    一想到要见到自己的大姐,苏解就对接下来的程途感到欣然。她恨不得现在就坐上马车,同乐正姑娘的什,在威武的骑士的护送下西行观风去。半年前从关山上下来时,她还是一只刚逃出囚笼的小鸟;现在再到那片草原上,自己已经不再受那些人的桎梏,可以好好地做一个观者,观观自己曾经沉溺其内的那些部落的生活了。

    同家奴们再度道了别,眉出已经领了自己直控的那三十人禁军,前来接人了。

    “你们准备的行礼放到哪儿了?”眉队副向三人问道。

    “那儿。”天依指向箱袋堆积的地方。她们携带的主要是衣物、梳洗用具,毕竟测量仪器主要是由公家的车队运送,同自己不搭边。

    “起。”眉出向人们做了个手势。骑士们走到那堆行李前,两人提一件,将它们排排送走。

    “这真是排场,禁军为你提衣裳。”女奴们都向苏解笑起来,这事也令她有点飘然。

    “好啦。姑嫂们就等我们的佳音吧。”

    在眉出的引领下,三人来到大营的门口。通书什的四个测量小组分队明确,旁边还有一队在天禄阁中常见的青年吏员——这两批吏员是要一会儿跟着乐正什正的小组出发,在关山草原轮番待到冬天的。他们各个看起来身体壮实,应该是文吏当中体格强健、经常习武的那类人。

    这群吏员当中自然也有打首的。赵破奴将一名刚升为校尉的青年领到二人面前,让她们认识。这名校尉并不是武职,而是朝中临时封出的一种担负特殊使命的职位——测日都尉。他姓申,来自关中一个古老的家族,字是全。这些年轻力壮的长安吏士,日后几个月中的测量活动,当乐正绫和天依回返之后,便由这名测日都尉都掌。

    通书什的每个测量小组由四名通书什的什士、五名夯筑工匠和车夫、医生、卫队组成。按五名骑士保卫一个通书什成员的比例,每个小组至少由二十名训练有素的北军骑士护卫。这令他们在关中处于绝对的安全环境下——比长安的许多街道还安全得多。

    “又要去原上了。”祁晋师今日穿了一身戎衣,精神抖擞,“到时候如果能去军马场,我可得和那个瞿什正好好地见一面。”

    “我们在那片地区的活动不着急。一直待到冬天也是可以的。”乐正绫对他说,“而且军马场确实也需要一份准确的地图,我们过去以后,可以有人教他们大地测绘。这是从骠侯和大农令所准的。到时候我们过去联系的时候,叔就可以见到他了。”

    “到时候得和他好好聊聊。”这个中年羌人对出入边地的军人似乎素来感兴趣。从那个小城寨下的黄材官,到幕中的赵破奴,到北军营垒序列里的眉出,到关山草原上的瞿什正,祁晋师似乎一直喜欢和这些人相与。赵破奴也乐于同他说几句话,或许这个从骠侯年轻时在胡中奋斗的时候,也对祁叔此等样人颇为投缘。

    “我们预计要花个三四日抵达陈仓县,再花个一日进山。”眉出向她们介绍里程,“这次走的是车队,也载着这么一些器用,速度不比半年前走马,比较慢。还好中途亭驿不绝,我们一日结束了,可以在那边就地休息。”

    “就算花六日到那里,我们也能在秋分之前,我们能够在苏卜部或者其他部落中,或者在最为稳定的军马场建立日影观察点,也能教那些吏士做测量。”乐正绫一边应和着他的估计,一边说。

    “这次是你们乘车,我们骑马了。”眉出说,“五辆车,你们和工匠们都坐。”

    “毕竟是上林苑的工匠,而且所为的是极精极细之事,在外坐车也是正常的。”

    “他们的妙手,我们只会拿兵器杀人的,确实无法比之。”眉出沉沉地点头,“这回我也是要开个世面了。半年前就听你和洛什副说我们这个是个浑地,现在你们真要以这种法子来丈量地面,我感觉是与有荣的。我这个人素来不知道什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平地就觉得它平得很。要不亲身跟你们试试这个办法,我还是真的不信你们。”

    “等我们开始丈量了,你就可以知道了。”天依对眉队副道。

    这位汉化陆浑戎的后裔又同两位什官耳语寒暄了几句,随后走回自己的队中,向骑士们安排参与今日路中警戒的人员。

    赵破奴带着那两队长安吏士走到二人的跟前。乐正绫和天依向他们行揖,他们也向二人回礼——在月前的封赏过后,两人已经从斗食的待遇升迁,获得了公乘夫人的地位,可以接受一些吏员郎中的行礼了。

    “诸君日安。”乐正绫向两队青年吏士说,“你们要从安居的长安中走出来,在草原上轮换测量,是非常不易的一件事。奴在这里先祝大家无恙无患。”

    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吏士们也礼貌地作了回复。

    “今日只是行路,并不教你们做什么,也无有必要。你们要做的工作非常简单,只要到时候在场观摩我们做一遍,你们就能够知道流程,从而为今上做大贡献。”乐正绫向他们说。

    从骠侯又向他们补充道:

    “这什正说虽然是简单的工作,但由于地点是在陇边,这注定是一件长久的苦差事。大家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需要什么就向长安发书,我们送过来。”

    血气正盛的吏士们纷纷向这次任务的几位主事人答唯。看着这些质文而精神健康的面孔,乐正绫对他们能安全地完成使命非常放心。不过这个预期同实际发生的事情是否相合,还要几个月后另说。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