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依和乐正绫来到汉地以来,二人似乎没有什么长假。事情是一件连着一件。自公元前121年元旦起,二人就一直待在通书什的队伍当中,先是同他们一块参加训练,教他们关于人类的语言学的基础知识,再是带着这群十七岁的后生前往关山草原做调查。回来以后仅过了一个月,她们就参与了第一次河西之战;当战役结束以后,什中又花了三个月来形成最终的一部匈奴语词典。词典完成了,赵破奴从河西凯旋,她们又向他提出了经纬度测绘法,并在长安获得了大农令的默许。估计整个八月,她们还要继续劳碌下去,一直到气温逐渐下降下来。或许要一直到元狩三年新年的冬天,朝廷才会暂时地放过她们,让她们好好地长休一番。
今年冬天也注定不寻常。筠儿来到关中以后,估计在冬后的几个月内就会为莫公子产下第一个后代——她彼时才十六岁。而在莫家迁移入关以后,天依同莫公子之间的事也会迎来一个了结。晏柔也将度过婚后的第一个冬季,比起元狩二年的冬日来说,元狩三年的冬天要更具有一些终结的意味。
在等待朝中的通知的这几天中,人们一直在为即将开始的测绘工作做准备。原先为齐渊等所制的量角器已经不再能满足需求,从骠侯找到斫轮的车匠们,让他们临危受命,赶制径一丈的大盘。在第一只大盘做好之后,天依便将它用了起来。在八月十二日例行的太阳高度测量中,什士们第一次用上了这份轮盘。在最短日影确定、垂线被笔直地拉上之后,他们将它的圆心摆在日影端点上,齐渊精确地读出了上面的读数,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甚至能约估到后两位:
“五十九点八……四度。”
“好。”天依点头道,“这就是一个显著的进步,我们现在能读到小数点后两位了。”
“为啥今天的度数这么大?”夷邕蹙眉问道。
“今天算的是这个角,”齐渊向他说,“不是日影同杆影的角度。应该用直角减去它,才是杆影的角度。”
“那今日的太阳高度角就是三十点一七度?”楼昫算了一下。
“对。”天依说,“我们八月初五量时候,太阳高度角是二十七度半。现在过了七天,太阳高度角就已经是三十点一七度了。在这七天当中,太阳的直射点往南移了二点六七度,在这段时间内平均一天走个零点四度。当然,太阳每日移动的度数并不是均匀的,会在北纬二十三度突然来个大转弯,夏至前往北移个零点四度,夏至过了马上又往南零点四度,不是这样的。而是在接近这个纬度时慢下来,在接近二分日时快。现在这个速度算是比较快的。”
听到什副的这番话,通书什的众人心中都有种时光飞逝之感恐怖地流过。他们可以安乐悠然地度过无数过一天,看起来生活和自己并没有多大变化,然而太阳,这一距离他们极远的天体,每过一日它在地球上的直射点都在移动零点四度——日行百里。太阳之于地球如此往复摆动个几十回,他们便会从十七岁的少年化为一副棺材,被封入土中,什么也不知道。
这个感觉令楼昫尤其毛骨悚然。他自己也还罢了,他一想到什正和什副也逃不开这个定律,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象,开始联想什正日后色衰面腊的面貌。这个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自然汇率令他十分沮丧。
“我就再把这个知识讲出来,大家复习复习。我们日后出四组人出去,大家都要先看这个角,然后再以九十度角减去它,得出当地的太阳高度角。齐伍正带的这个徒弟也会在上林苑每日测量太阳高度角,直到秋分日。秋分日的时候,太阳直射零度,上林苑再得出一个太阳高度角,那个角表征的就是长安的纬度,那么他前后每日测量得到的角与这个纬度相减,就是那日太阳直射的纬度。回来之后,拿你们在某日测得的角,减去当日太阳直射的纬度,就能得到当地确切的纬度。”
乐正绫指着这个大量角盘,又同什士们温习了一遍齐渊前几天向他们说的原理。在确认每一组什士当中都有至少两人理解,并且齐渊所带的这几日一直参与测量的匠人也有理解以后,二人才将今日测量的队伍解散,并且将所得的数据交给军尉。这些测量结果基本上会在每天下午由赵破奴上报给大农令和太史令,他们会在馆阁当中建立一个相关的数据库来辅助他们的天文计算。
事情还远没有到万事俱备的阶段。随着准备工作的继续,在往来于未央宫和上林苑的传信人的蹄声当中,海国的这一纬度测算法所遇到的另一项严峻的问题逐渐被大农令和从骠侯抬上了纸面:
天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并不会日日太阳高照,当乌云遮蔽天空,或者暂时地遮蔽日头时,测量便会中止。对于日后分散到各地的小组来说这个问题的解决颇为简单,在那里停留至晴天,测量当天的太阳高度即可。但是这是建立在同日的太阳直射点能被长安测算出来的基础之上的,倘若长安地区当日遭遇阴雨雪雾,那测量所得的结果只能先回馆阁封着,等到第二年或者下个季度时再计算它。
天依提出的是两种办法:一种是太阳直射点的移动在宏观上看虽然是一个三角函数,但在短短的几日中,它可以近似地被看作一条直线。而降水天气,排开梅雨或者秋雨时节以外,一般不会持续五天以上。只要知道这几日前后的太阳直射纬度,用这几日中太阳直射点移动的平均速度来大致估计,误差不会特别大。还有一种更为根本的办法,就是在降水稀少的陇西设置另一个测量点。
在帐下同从骠侯论定的时候,赵破奴摇摇头,表示河西和陇西地区恐怕不行。
“现在河西未定,虽然浑邪休屠两王有意归降,骠骑将军也已赴往商议相关事宜,但是变数还是大于确数。陇西虏情未解,还是容易受到骚扰。”
“壁垒以内还有陇山和河南地。两处地方也属于气候较为干燥的草场,人马放牧的佳处,一年雨雪有限,而且在壁垒内,比较安全。陇山比河南地还要安全得多。”天依又提出了这两个地点。
“你们是说陈仓西北的诸部地界?”赵破奴问她们,“就是年初你们去的那儿?”
“是。而且我们同当地的部落之间还较为熟稔,土地也较为平展,可以在那里驻人测量。”
“那儿离长安也近。”赵破奴思忖道,“如果在那儿做测量,按你们画的太阳直射点移动的线,顶多长安和那儿测到冬至,或者它到冬至的一半,测量就可以完成了。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派谁过去?”
“通书什或许可以轮流驻扎。”乐正绫将两手交叉放在身前,靠在海国椅上说,“但是他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做,朝廷会用上他们。我想的是,我们出发的时候,太史令或许可以派遣几名专门要在那里从事此类工作的吏员过来,跟着我们走测绘,等我们进了草原,我们回长安,他们可以在县兵或者朝廷禁旅的配合下驻下,苏解为他们做译官。”
“这样陈仓县和当地都要为他们提供最优渥的条件。”赵破奴捋着胡子,“还要当心他们的安全,会不会水土不服。”
“最好是遣年轻的吏员,身又不居贵位。奴也知道那些从小粱肉纨绔的人多靠不住。”
谈到这个话题,这位乐正夫人和从骠侯都支着手笑起来。她们在这方面是非常投机的。
“实在不行,还可以轮换。一批吏员和另一批吏员,一批在陇山,一批在陈仓县,半个月换一次,这样就尽量少地出现水土不服的毛病。通书什日后还有其他任务,实在不甚方便常驻。”乐正绫继续提议。
“嗯。这我心里是如镜的。”赵破奴说,“那今日决定以后,我会修封书给太史令,看看他能否派人出来。”
在谈话的过程中,几人对测量过程中可能遇到的最后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案也已敲定。时间又过去两日,当日期抵达八月十四日的时候,赵破奴将通书什的成员召集到幕中,代表长安正式地对通书什下了一道命令:在八月十五日分四队出发,由北军卫队护送,散赴关中各处调查位置。上林苑中诸匠百工人等可由什官随意指配参与行动。
军幕当中负责营造一事的军尉为每组成员都挑选了五名熟练的土匠,上林苑大营中平整的地面和台基皆离不开他们之手。有了这些熟练工匠和他们所操的水平仪,测量小组便能在每一处地方建立一方边长两丈的、同水面绝对平行的台基,将纬度测量的差谬尽量抹去。
随朝廷的命令一块到的还有二十四座大小水漏,平均一组可以分到六只。这是为了精确测时所派发的,大漏壶同实际时间的误差,依绫两人在八月上中旬已经测得。当队伍在正午出发的时候,这些水漏会开始计时。只要在实验时间以大水漏和误差补正表确定午时开始,再用特制的小水漏作精确的测量,就能得出当地在长安时的什么时候达到正午,从而计算经度。
如此繁多的仪器和人员聚集到一块,让乐正绫第一次体会到两千年前的古代社会的技术之发达。虽然人类距离迈进现代文明还有数十代人,但是她们在现代可以接触到的许多东西,在这个时期已经产生了。古典帝国所建设的众多雄伟的工程,便是依托这些国家级的技术仪器才能实现。自己倘没有这半脑袋海国知识,有幸来到禁苑为事,她平时是绝对无法看到这些在两千年后稀松平常,甚至早已淘汰的器物的。
“这些个宝贝大家得好好爱护它。”乐正绫指着这些水漏,同通书什的四组爵士们说,“以地球的球面经纬度绘制地图,水漏就是用来得出东西程度的。只测得了太阳高度,未测得同长安午时的差异,这个点今日的测量就失败了。你们必须得将这两个数值精准地测出来。”
“什正,我们这旬月来,几乎日日都听您说这些,翻来覆去的,耳朵都生茧啦。”魏功松了松肩膀,“就算为您的嗓子计,也应该休息一下。这些道理我们早是深知在心的。”
“就算深知在心,我也得每日提醒你们一遍,帮助你们强化态度。测绘本身就是一件要求特别高的事情,何况你们所进行的是古来未有的事业。就算现在在大秦、安息,这也是一件新事。我们要对自己所要进行的工作怀有责任,不能随意粗疏,甚至敷衍。小魏,你所在那一组任务最轻,就是在长安附近,调查几个渭南的城邑。但是也得小心认真作业,譬如每个点都需要定平。就算到一个地方,先筑一日平地,再测一日,你们跑五个点,回长安也不过半月。到时候将所得的点投到图上,那些图是要归入台阁秘藏的。”
魏功和他所在组的什士们都向乐正夫人答唯,保证他们会一丝不苟地完成预定地点的测算。
“这次我们会陪同何伍正的那伍,先到最远的陈仓县草原上,与太史令的吏员一道在那里定点测量。我们待得比较短期,待几天就走,他们是要常驻,但是我们比起你们另外三组来说,肯定也是最迟返京的。你们回营以后,我和洛什副不在的时间里,你们听组正的,大事听从骠侯吩咐。他会一直留守苑中。”
在向什士们不厌其烦地说完了今后近一个月内的安排之后,乐正绫将时间留给了从骠侯。赵破奴在他们面前又做了简单的动员,以赏赐和前途来鼓励大家的士气。洛绫两人则回到家奴营,将明日以后行程的细节说与毋奴韦和苏解。
两个女塞人在前几日就已经从这两个海国什官的口中得知了她们给苏解安排的角色和任务。毋奴韦一边抚着她年幼的儿子,一边为三人的远途担心。在这个时代人们的观念中,只要是出远途,无论有什么良好的条件,都是具有一定的危险性的。
“在汉地待了半年,明天又要回去了。”苏解有些惆然,“和那群人在一块。”
“你跟我们在一块行动,至于那些常驻的吏员,陈仓县亏待不了他们,他们会在陈仓县当地找译者。”天依对这位塞人姑娘说,“你只是我们这个小组的译官,我们在那边最多就待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后就下山去其他地方。你算是暂时地归乡。”
“那乡实无有什么好归的。”苏解说,“不过有你们在,至少我还不用担心我自己的安全。”
“到时候你穿上我的新衣,无论哪个部落的人,见了你穿丝了,就不敢再低看你。”
“你如此说的话,我倒是可以借这个机会,好好地撒野一番。”苏解听闻此言,轻声笑起来。
“你明日出发了,到了山上,也替我们其他姐妹出出恶气。”毋奴韦攀住她,“在陈仓如果有机会,代我见一见大姐吧。我要在苑中,无法同她相见了。你一定要好好地训斥都匈,让他再不敢对她出手。”
“这我一定会做,自从听到要西行的消息,我就在准备了。”苏解向她承诺。
“祁索这半年的境遇或许可以好一点。”乐正绫抱着臂,“毕竟她的两个妹妹半年前到长安配合长安人做塞语的先生去了,不知道日后荣辱与否,他或许不会贸然对她不敬。不过,有苏解这一回过去,今后他肯定再也不会做了。你这次随我们的西行,洛姑娘前几日跟我说是有魔力的。你们每到一处旧地,同你有关系的人都会被这件事改变。我是已经预见到了。”
经乐正姑娘这么一说,苏解复杂的面色当中又浮出一些潮红来。在接下来半个月到一个月的生活中,她要按这两位什长姐妹的主意,过一过主人的日子。这是她前二十来年所不敢想,且从来未做过的。自己对这次完全不合自己身份的扮演既期待,又感到自己当前的举止同扮演的身份不匹配,不像是一位做了译官的人。恐怕在西行到陈仓之前的路上,她还得多排练排练。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