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盛着酒的各种容具碰到一块,在通透的大直棂窗前,众什士将假日晚餐会中的第一口酒大口地饮下。远处的宫苑、湖泊、山脉,在斜晖的镀映下,极大地催化了小伙子们的兴味。
天依将杯中的陈酿饮下,在一股甜美的酒意当中,她感到时下的斗室在气质上颇有点像自己在电影中看过的,一种具有近代东洋意味的房间。都是室内铺设木地板,下面挖出一个空气间层来阻挡土壤水汽的侵陵,都是三面封闭,而有一面由树木等自然景致组成——不过相对于它,这酒垆的一隅要显得更活泛一些。天依印象中的那个房间的松柏山水是将素色涂满墙壁,随后在上面画成的;而酒垆的观景面则是用窗棂借了窗外上林苑的活风光,得江山之助来装点这间餐室。从这个意味上看,它倒得了许多明清时期私家园林的意旨。
不管是东洋也好,还是明清也好,在自己身处的公元前121年,这个房间同它们自是没有多大关联的——这会日本尚处在部落时期,其建筑风格还未发展到近代那么美善成熟,就连日本最本土的、高度具有南岛民族风格的神明造样式的神社,也还需一段时间才在岛上产生。而明清园林的诸项设计也是在“借景”这一纲领的指导下进行的。或许扩建酒垆的匠人们在营造这面瓦檐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美学思想,也不具备多少审美上的理论。但是他们就这么朴素地把这间屋子简单地营造出了园林建筑一般的气氛。
——当然,广义上这里确实属于园林建筑。在绵延百里的上林苑中,就连自己和家奴们居住的瓦室都属于园林建筑。
刚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放假的什士们大口地啜饮着冰凉的酒水。自进入夏日以来,他们几乎每天离不开井中提上来的各种东西——从作为荤菜的肉冻一直到饮用解渴的茶水。而两个从现代过来的姑娘,自然对它更具有依赖性。在冰箱缺乏的时代,荫凉的深井承担了大部分人对于低温的向往。
“趁饭菜还没上来,仆还要再敬大家一杯。”
乐正绫在敬完第一杯酒以后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又倒了一大碗,向众什士道:
“今天是六月十四日,六月份已经过去一半了。我们的赵司马同骠骑将军现在估计正引兵大出壁垒,同骠骑将军赶赴河外搏杀。同时李将军也要出右北平。别的不说,光说大家的球友,在赵司马的军中便时刻面临着危险。愿他们在河西平安顺利。”
说罢,乐正绫和士兵们又饮了一大口。正好,这么敬了两回,除了酱菜以外的第一批热盘被端上了众人的案前。是一些河虾,每案还有一盆汤水肉丸。
“好,开吃!”乐正绫展开眉头,向小伙子们道。大家纷纷坐回席上,抓起筷子,晚餐会正式开始。
“这良醅清羹,太爽利啦。”夷邕一边分析着口中的虾壳,一边饮着甜酿,同身边的人道,“再加上外面的好景致,那么大一片湖,旁边仙宫楼阁的。做梦都梦不到那么快活!”
齐渊听着他的话,但是没有响动。在喝过两口凉酒以后,他忽然想不通一个问题。纠结了一会儿,他决定问什正:
“什正!”
乐正绫正同祁叔聊着天,忽然听得齐渊的声音。
“怎么了?”
“什正,我刚才喝酒的时候,有件事情不太明白。”齐渊向她道,“夏日来临,个个都要依靠井里的东西生活。我们想吃凉菜了,用吊篮装着碗盘到深井里,吊上来就冰凉;平日吃的井水也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伍长,这个问题,什正不用回答,光我就能答出来了。”夷邕一拍胸脯,对他说,“这天地阴阳不同,天阳地阴,太阳照着地,才会发热;太阳不照到地,就发冷。这井底深藏地下,当然就冷了!室内避了阳日,不是也发凉么?”
“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想听听什正的海国道理怎么说。”
“对。”乐正绫说,“夷邕说得是对的。我们那套道理虽然不讲阴阳,但是小夷说太阳照着地会发热,这是没错的。太阳就是一只热球,无时无刻不向外界散发热,我们地球离它刚好不远不近,就不冷不热,适宜我们存活。”乐正绫说着,用筷子串了一只肉丸,拿天依的左手作为太阳,开始拿丸子模拟地球,“先前同你们讲过,我们的地球是围着太阳转,自己也转。自己转,不是笔直地转的,而是还同太阳有个偏角,大致是这么斜的。这样每年地球绕太阳转一圈的时候,移到了这一端,南边受太阳照得多,照得久,他们那就是夏天;北边受太阳照得多,我们这就是冬天;到了另外一端,又反过来。我们汉地刚好都在球的北半面,现在正移到了这儿,所以现在我们太阳照得多,就是夏天。”
“冬夏是这么来的?”齐渊拍掌,“一年就是我们大地绕太阳转一圈,冬夏就是球的哪半面受太阳照得长,照得久?”
“可以这么说。”
“那如果在中间那个既不南又不北的地方呢?”楼昫问道。
“就没有冬夏。”乐正绫说,“全年炎热。”
“可算是瘴疠之地了。”士兵们啧嘴道,“还好我们没出生在那种地方。”
“也不能这么讲。古语说‘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不管是哪个地方,都有人生存,只不过你们汉地的人、我们海国人到那儿不适应而已。”
“对,说不定他们到我们这儿也不适应呢。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魏功说。比起什么二氧化碳、氧气之类的,后生们显然对这种知识更容易接受。
“再说回井。刚才这是一个延展的话题,说是井为什么那么凉。我和小夷刚才都已经说了,和太阳有关。井很深,太阳可能正午的时候才能照到它一会儿,大部分时间都阴凉。这是比较关键的。还有一个关键的是,井深埋地下。我们知道太阳照到地表,中午是比较热的。但是这个热往下发散,散不到很深的地方。如果我们每人拿把锄头在窗外挖土,往下挖个三尺,土就很凉了。那么井底肯定至少一两丈深,井底会受到周边土层的影响,周边的土都很冷,它自己就算有热,往旁边发,也不会把土带热,反倒是将自己的热给带没了。这样就造福了我们,让我们能喝上凉水、吃上凉菜。”
“原来是这样!”齐渊满意地又喝了一口凉酒。听了什正的说解,他感到自己喝这酒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齐伍长,我看你好像对海国的这些特别感兴趣,也容易听进去。”乐正绫将那只刚才还在扮演地球的肉丸一口吞下,同齐渊道,“我之前端午节提的关于血管、呼吸和心肺的说法,就算难懂,你也试着去弄懂了几分。这很好。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后生,对世界好奇是好事。”
“我这是有什正这个大学问在,才有兴趣多问一点。”齐渊笑着说,“本来就在这方面有一些想法,但是从小到大,问到的结果都是阴阳、天地。什正的这海国的一套,我是很感新奇的。”
“今后你如果有兴趣往这方面走,自己琢磨一些问题的话,可以散课后来家奴营找我。”乐正绫说,“我会把我们那边童生会的东西课给你,然后你可以根据这些基础和线索,自己做一做事情,对朝廷百姓也有大用。”
“是。什正,我们走一杯。”
乐正绫同齐渊隔着桌案敬了一杯。
天依坐在一边,也随着阿绫饮了几口。经过半年的观察,她们已经发现了不少人所偏向的地方。譬如齐渊是对自然科学有着浓郁的兴趣,就算什正的讲法多奥,他都会试着去厘清和理解。他如果是冲着这方面来的,那天依和阿绫也可以使其求仁得仁,至少把小学初中的数学和物理知识教一些给他,虽然基础教育是一件非常漫长的事情。而楼昫则是在通书什的主业上展现出来的天才——他刚才流畅说出的一整句匈奴语语流便可以证明他的能力。
除此之外,在通书什这半年的学习、调查和整理生活中,他们还从其中获知了大量同匈奴民族和羌人、塞人的生活习惯及风俗信仰相关的知识。在未来漫长的生涯当中,他们或许还会去汉地其他地方,甚至遥远的南方和西域进行调查。倘若这些什士们有一些余兴的话,他们就算像扬雄一样每天记录一些这些面貌,几十年后也能形成一本厚厚的笔记,稍微归纳便可以成为足以进入馆阁的专著。这样在民俗上,通书什的士兵们也能够走得甚远。
不过,虽然这群小伙子的路可以走得很远,但是在这个时代,他们八成不会成为一个纯粹的知识人,整日地做研究,而是会被朝廷委以官任。隋代的陆法言便是这样的一个人,本来在年轻的时候参加父亲同颜之推等人的音韵学沙龙,就想着做音韵相关的事情,奈何世务繁忙,自己的兴趣一耽搁,转眼之间,一头青丝旋已变成白发。在沙龙上谈笑风生的大学者,也大半不在了人世,人鬼道殊。当然,陆法言尚比较幸运,他在退休之后仍然把《切韵》给编成了,并且传之后世,成为了研究中古汉语语音的第一手材料。
值此欢愉之时,乐正绫和天依并不想同后生们主动说太多学问上的事情,除非是有学生问自己。大家或聊着各家童年的趣事,或谈着这几个月来的共同见闻,分享一些对所遇的人和事的看法。由于什士们出自洛阳军,多是从洛阳周边的平原来的,故他们自己的生活同质程度较高,并无甚多可言——除了天依会在吃菜时向他们询问一些农村的习俗,他们才会向这位海国什官提及。除此之外,出现在众人口中最多的话题,还是大家在塞上看的胡人、羌人、塞人,以及他们的牧猎生活和游牧文化。
随着太阳逐渐西撤,室外的光影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原先昆明池上还闪着黄澄澄的粼光,已经悄然为平缓碧蓝的素波所代替。湖水并没有颜色,它的纯蓝是日头消退后的天空倒映在湖中的结果。在卸去了那层烁金以后,池面上鱼群的活动似乎也隐匿了不少。倒是一些在傍晚活动的禽鸟,此时纷纷地从水岸的灌乔木中扑腾着翅膀飞出来,结成群落飞旋。
“这坐在这里,喝喝小酒,谈谈天,就能坐看外面的风景变化。属实是不错啊。”何存抱着肚子,打了一个嗝儿。
“嘿!这才多久,几个菜,你就吃不动了?”魏功捅了捅他。
“我这个打嗝跟吃饱了没有关系。”何存摆手道,“调整调整。这不菜都让你们吃了么?”
“我们这边上的盘子,大郑一口顶我们三口,他都给吃了。”别桌甲伍的什士们突然向他们抱怨,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楼昫在笑的时候,突然回想起了中午后生们在天禄阁中关心的问题。他等众人的笑声过去以后,转向乐正绫:
“什正。我们这几日出游的事,郭军尉有说什么么?”
“对了,我差点给忘了。”乐正绫一拍大腿,“我们先前申请的时候也向郭军尉提过。他今天从中尉那边得到了答案。”
“怎么说?”
“大家得爵已经有近两个月了。作为爵士来说,总是十几二十个人扎在一道,非要一块儿才能出去,也没什么必要。所以明天大家可以在几个陵邑自由行动,大家有想出去的,明日到军幕去拿牍牌便是。但是你们要同你们的卫队取得联系,让卫队差人在外护卫你们,夜前把大家送回来。”
“这是中尉说的?”
“大意是这样。”乐正绫说,“明日我是同两位什副一块出去看看,大家可以以伍为单位,或者平日里有玩得比较好的,也可以与俱。”
夷邕第一时间拍上了齐渊的肩膀。这两个来自甲伍的酒鬼明天估计是要在不知哪里的酒垆中大醉一场啦。
乙伍的后生们暗中推了推楼昫。楼昫连忙接着问道:
“什正,我明天可以同你们一块去出游么?”
“这不行。我们几个什官要自己清净一下。”乐正绫婉言道谢。
“我想和侄女单独待一待。”祁晋师笑着帮腔。
“那……洛什副呢?”
“我们海国人,当然是在一块啦。”
“好吧……”楼昫抿了抿嘴。
“没事!”何存和魏功拍拍他,“明天哥几个请你去,吃好喝好玩好。”
不论如何,明后两天能够出去自由活动,而暂时不用考虑新词条的事,大家的心里皆有悦意。天依也颇感轻松。在这半年中,两人多是忙于公事。除了晚上共寝以外,天依同阿绫独聚的时间几乎少之又少。这回蒙了军幕的方便,她们能在这京畿的城镇中好好地度过一天时间。
晚餐会在一片杯盏相碰和男女杂笑的欢乐中结束了。随着近满的圆月从树梢上升起来,酒垆内的军士渐少。吃饱喝足的什士们从桌上站起,各自回屋休息。走在营间的道路上,听着鸟虫在旁边树丛中的啼鸣,天依不自觉地将手挽住了乐正绫的臂膊。
“总算可以过过我们的二人世界了。”天依依偎在她的身侧。
“什士们各自在外面,应该没有什么事。毕竟有北军的骑士们护着。”乐正绫颇为慰然,“他们也大了,就算我们不在,他们也能够自己做些事情了。”
“明天我们还是到长陵去么?”
“当然了。”乐正绫道,“长陵我们最熟,离苑里也最近,可以驱马得之的。何况,那城里还有许多我们没去到的地方呢。”
“嗯……我想去长陵的抄书店看看。”天依道,“毕竟吕陈两位恩兄的抄书店我常去。那是洛阳的店,关中地区风物阜盛,肯定抄书行业也比较繁荣。我们可以到那儿去看看这个时代有什么,流行什么。”
“文学少女!”乐正绫开怀笑着,“等明儿一早起来,穿上我们那件丝纱,我也陪天依当一回文学少女去。”
——第五节完——
——第二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