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接近六月中旬,通书什增补词条的阶段不知不觉已经进行了小半个月。天依和乐正绫原先有一个想法,在赵司马走后,她们向郭军尉在月初申请一次假期,给士兵们缓解压力。但是这增补的工作一开始,仿佛事情就停不下来。大家闷头苦干,一直干到雨水在院中地砖的低洼处都积起了厚厚的一滩水凼,众人才发现已经快十号了。
“完了。”九日夜间,二人在榻上休息的时候,天依一拍脑门,“这进度一起来,就没空在中间插假期。”
乐正绫没有吱声。
“连着做个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在暑期,也太辛苦了!”天依颇带担心地说。
“是挺辛苦。”乐正绫掰着手指。
“阿绫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比较简单,就是向郭军尉向中尉申请休假。”乐正绫将头倚在竹枕上,说,“无休止不停歇地干下去,是个人都会累。我们折磨,什士们跟着受折磨。这样状态就算上来,一个月后也会下去的。得让士兵们有休息的时间。”
“这样词典的编集会不会延后几天?”
“从前的工人怎么活的?少年宫,文化宫,俱乐部,三班倒,带薪休假,住房日用品几乎免费。”乐正绫在夜幕中掰着手指,“福利健全,也不影响经济高速发展。我们做通书什的什官,要警惕用效率的幌子去做一些我们讨厌、大家也不舒服的事情。”
“是。我是把心思全钻到词典上了。”
“既然在古典时代,我们这个什没有办法推行军事民主制,决定权在朝廷任命的我们手上,我们就得负起士兵代表的责任。”乐正绫接着说,“我们是人的代表,不是词典,或者其他朝廷项目的代表。不能被这些任务把人给异化了。”
“异化理论。”天依笑起来。
“我就是搬个名词儿!”
于是天依同乐正绫在榻间商量起休假的具体安排。
一夜过去,在六月初十的下午,从天禄阁回营以后,她们面谒了郭军尉,向他提出关于在六月中旬申请休假的事情。
“从赵司马给我说的来看,你们是从五月初一开始做这个工作。”郭军尉一边说着,一边举着凉水碗。等这句话说罢,他轻轻地举起水碗,喝了两口。
“是。”乐正绫同他禀报,“我们是五月初五日休息了一天,二十日和二十三日姑且算休息了半天。现在词典编辑的工作进展了快一半了,一方面是两千多个基本词有了底,另一方面是又查检出了一千多个一般词。希望军尉能同中尉和天禄阁申请申请,让什中的士兵们休息个两日,之后他们更有力气做事一些。”
郭军尉听了她们的报告,靠在海国椅上思考了一会儿。
“这个不是不可以。”郭军尉说,“虽然平时行伍中基本上就罕见这个,但是你们毕竟同一般的部什不一样。”
“军尉,我们提出休假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偷懒,而是为编纂工作的总体计。”乐正绫再进言道,“我们那边寻常的农夫,在夏时刈麦的日子里,早上割完了几垄麦子,也会回到屋里去喝点茶饮,稍事休息,再作劳动。通书什虽然是个务言语的什,但是言语工作耗费心力,耗费眼力,也是个体力活,何况暑间也确实比较炎热。倘若中间有几天假期让士兵们调整调整,养心静气,恢复精神,那也是件好事。”
郭军尉将两只手支在膝盖上,又想了想,随后向两位什官道:
“既然你们是为了词典上的事业提出这个请求的,我明天会修一封书给中尉,看他如何决断。他平日里忙得很,全京畿的治安事宜都归他管,我估计他看到这封书,就是说一句话,就准了或者不准了,再让其他人去解决去。”
见两位什官仍然有点踯躅的样子,郭军尉复言:
“我会把你们的理由也写上去的,这样更信服一些。”
二人又向郭军尉询问了什士们在放假期间的活动范围。军尉向她们表示,自己对情况不熟悉,如果要出苑的话,也得中尉下令允许才能办。
“谢军尉!”言完了事情,乐正绫和天依同郭军尉道谢。
“对了,你们前几日送我的腊肉,我送回家里了。内室前两天回报说,比较好吃。”在正事结束以后,郭军尉同她们谈笑起来,“小儿子很喜欢。”
“毕竟是上林苑中的腊肉,品质是肯定比外面要好一些的。我们买进的价格也贵一些。”
“你们是从酒垆买的吧?”
“是。”
“我自己就好那一口。”郭军尉,“可能家里的人也随我,不过家在长陵,而且平时主要也就是米饭肉蔬,这种多味腊品,说实话的,也不常吃。我也就是在军幕为事的时候沾了光。”
“军尉的生活也不容易。”
“是啊。比起闾民来说是要好很多的了。”郭军尉微笑道。
天依又想起来后世文献中关于汉代的地方长尉,拿到的禄钱和粮食还不足以供养一家人生活的描述。看来除了赵司马这种超级人物,以及受骠骑将军的便居住在关中的通书什以外,汉代一般吏民的生活也确实没有太受到生产力水平的支持。
这让天依更萌生了之前通过制造人力流水屋顶来向皇帝进献农用水车的法子。此法如果受重视并且推广,会对汉代的农田水利有很大的利好,自己和阿绫也能受到更大的重视。不过这需要自己和匠人长时间的磨合,毕竟自己只是对翻车有一个囫囵的概念,并不具备实际操作的能力。不过早期器械,不需要图纸,只有概念,应该也能够呛地造出来——毕竟她只是把这项技术提前了一百年发明而已。
寒暄了数番以后,二人告别了郭军尉,静候从中尉那边下的命令。
大致到了六月十四日,当通书什还在天禄阁中编书的时候,突然阁丞来到了他们所在的小院里。
“这地上怎的这么多水?”阁丞先是问道。
“是我们在给院子寻凉。”天依向他说,“水蒸发可以吸热,这样在室外洒水,就能降低空气中的热量。”
“好吧。”阁丞转入正题,“巳时接了中尉的通知,你们明天和后天两日,不必来此务事了。”
乐正绫先前并未告诉什士们相关的消息。阁丞的这句话是一个大惊喜,工作了半个多月的小伙子们,脸上立马挂起了喜色。
“中尉太体恤我们了!”夷邕同众人说。大家都吹呼起中尉的恩德来。
“既然明后天放假,那我们晚上可以在酒垆吃个饭,喝点酒。”乐正绫对士兵们道,“聊会儿天,轻松轻松。好好睡一觉,明天大家想做什么事,都可以去做。”
“什正,我们能再去长陵一趟么?”有士兵问道。
“这得回去看郭军尉那边有没有什么消息。中尉如果允许我们出苑,那自然更好。”乐正绫说,“不能出苑,我们在苑中也可以很尽兴。”
“找不到人踢球了!”夷邕摊手,“人都跟着去北地啦。”
“我们什中十六个人,可以自己组两组踢嘛。”祁晋师在一旁道。
“自己人踢自己人,有什么意思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接下来的两日假期。天依在众人聊天的时候估算了一下,发现第二次河西之战已经差不多要打响了。赵司马和骠骑将军从三号前往北地,如果交通正常的话,这会正是开战的日子。同样是六月中旬,自己和通书什的什士们能够享受和平的假期,而在不远的数百、上千公里外,即将有几万人死亡。
一刹那间,天依仿佛感觉自己也回到了春时的那片战场。
下午,大家结束了增补的工作,各自带着笔记坐上马车回营。这次出了直城门,有不少士兵哼起了小曲儿。两天的假期,在五月和六月份都是十分难得的。
在上车之前,乐正绫说要带众什士再到大营中的酒垆里去搓一顿,开个晚餐会,大家吃吃酒聊聊天。每天同大海一般的简牍打交道的、中午只能在编书地点将就着吃些宫中多做的羹食的什士们,莫不对这场餐会充满期待——而且,更重要的是,这场晚餐会是什正和什副出钱垫付费用的。
每次什中在大营的酒垆里面聚餐的时候,餐费都由乐正绫和天依提供。楼昫一直想替什正分担一些,但是每次都不得。这令他颇为苦恼。
“大家先回去净净身子、净净衣服。”当车队回到营中时,乐正绫对后生们说,“今天下午适逢不下雨,明天应该也能干,大家趁机给假期做做准备。吃饭不急,现在天色黑得迟,我们酉时多去酒垆也是可以的。”
大家寻回去各自捯饬汗衣,顺便搞卫生。乐正绫同天依在军幕中谒见了郭军尉以后,也回到家奴营中,打水洗了顿凉水澡。大概在傍晚五六点,太阳西偏,下午的温度稍微降下来的时候,大家换上平时的便服——大部分是军衣,前往酒垆中去。
虽然在接近两个月的工作中,大家在长安基本上都是穿着华丽的爵士常服,戴着冠带、挂着青绶,但是一放假,小伙子们连忙换上了原来的布衣。这一方面是后生们家境艰苦,爱惜丝衣,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穿着麻布军服赴宴,不管吃成啥样,都不心疼,大家也可以放开肚子食饮。
天依预先在酒垆中说好了几张靠昆明池的桌案。等乐正绫将队伍带到,当垆的妇人便将军人们延至这片苑景房,回头便去给他们招待好酒好菜。
“嚯,这个地儿从前没来过。”魏功一边揽着袖子,一边看着洛什副拿下的这片案席。这里是酒垆的南侧,过道的北边是厚实的夯土承重墙,南边便是什士们就餐的空间。显然这片区域是在酒垆完成以后,后来新在外面增建的,故只需要柱子和一道叉手便可以将后加的一圈瓦檐支撑上。柱子之间除了有不高的槛墙以外,全是通透的直棂窗。士兵们坐在席上,只要往南一看,芦苇莲华充盈的水滨、素波荡漾的昆明池,还有远处仿佛从湖水里升出来的宫苑、穷峦叠翠的南山,在一片夕阳的余裕当中,尽收于什士们的眼底。这令先前一直沉溺于音标和汉字中的人们胃口大开。
“在这儿吃饭也太美了!”楼昫感叹道。
“是洛什副选位置选得好。”乐正绫一边欣赏着湖景,一边同他们说。
“先前在垆中会饮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天依道,“今天刚好垆中还有这个位置,我就捷足先登了。”
士兵们都感谢洛什副的慧眼。大家纷纷上座,趁着羹食美酒还没端上,一边看着窗外的辽阔景色,一边七嘴八舌地聊起天来。
“那儿还有水鸥呢!”何存指着外面远处白杨观外的水边说道。
楼昫和两位女什官都顺着何存的所指看去。确实有成群的白鸥在宫观外面的水面上聚散飞翔,颇为灵动。
“kldekptegenqutarbar。”楼昫不禁脱口而出一句匈奴语。
“湖上、多、鸟、维?”何存一句一句地翻译道。
“嗯。”楼昫说,“湖上有很多水鸟。”
“你都能用匈奴语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了?”乐正绫问他。
“就一些简单句。”
“这个简单句可不得了!你这把词之间组织的时候,该加的词缀都给加上了。”乐正绫叹道,“假以时日,你一定会是个不错的匈奴语学者了。”
楼昫听了什正的夸赞,不觉面色红起来。还好他坐在面西的位置上,黄昏的阳光打在他的面颊,掩盖了他的这一神色。
“我记得你六号增补这个‘湖’这个词的时候,自己就把这个词条编完了。”乐正绫向他说。
“是。”
“/kl/,言如柯。唇圆拢也。名词。湖也。其或为湖音传入匈奴语然。”
天依将这支楼昫直接编成的词条背了出来。她作为词条的整理汇集人,这一个多月下来,大脑里也装了个匈奴语词库。
“你看,我对你这个词条印象很深。当时你主张这个匈奴语表示湖的/kl/,就是从汉地的‘湖’这个词传过去的,因为它和汉言的‘湖’读音太相近了。”
“一个是/kl/,一个是/gaa/。”何存补充道。
“这只是猜测,我发现它们都是一个舌面后塞音打头,主要元音是一个接近a的元音,不过我还是捏不准。”楼昫挠挠头。
“/gaa/还不足以同这个音有很强的对应关系。如果是有一个表示水域的/gaaj/或者/kaaj/,那说不定同它有关联。因为现在汉语的/gaaj/,是由更古的/gaal/变来的。”乐正绫向他解释,“-aj韵的词,它从发音相似的-al变来,是很常见的。古老的诸羌人语中,同汉言同源的这些词,莫不是以-al结尾的,而且和匈奴语等语言对译的时候,也经常是他们的-al对译我们这边的-aj,说明这些词是在更古的时期当中借入匈奴语的。何况,现在还有些方言把这些字不读-aj,读-al。”
“那我就得继续找了。看看之后有没有什么类似的词。”楼昫将双臂抱起来。
“如果湖和/kl/确实有关联的话,草原同平土之间的交流还真是由来已久。”何存太息道。
“还不止是平土呢!”天依说,“湖一开始还是一个南方的词,扬州一带有五湖。后来才传至中原。”
“这真是……”
过了一阵儿,许多瓶瓶坛坛的酒被垆中的妇人端了上来,按什士们的需要分置到几张案上。
“什正,喝这么多,得吃几个菜啊?”有士兵问道。
“这不是我点的,是洛什副之前预点的。”
“哎。反正喝了,回去一躺,明天又没啥事!”张原向那什士说,“大家都是男人。”
“大家自己控制好量。今次喝不完,大不了大家带点回去,存个几天。”乐正绫四顾道,“喝酒的时候我们海国有条规矩。今天大家是来赏美食的,不是来受酒精的罪的。也不像那些人宴饮,非要把人弄倒,玩得了无意思,大家根据自己的量,各自尽兴便是,想醉就醉,想少喝一点就少喝一点,不用太考虑。”
其实这根本不是海国的规矩。具有各种名目的酒文化,到了21世纪,还经久不衰地流行于这片土地上。
“什正既这么说了,那大家自然是各尽其意。”夷邕打开一壶稻酒,“来,伍长,我们来对饮。”
“好!”齐渊一拍桌子,也准备动手了。每次宴饮,喝得最开的就数他们二人。
“哎——什正还没祝词呢。”其他人连忙将他们俩握着酒碗的手按下。大家都在碗中盎中斟了满满一碗,乐正绫举起满溢的大碗,站起身来,同大家道:
“我也数不清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在酒垆里聚饮了。喝酒总是好的,喝得合适了,能够愉悦精神,放松身体,冬日喝酒还能暖暖胃。大家每日畅游于词山句海之间,胡汉的辞人们见了肯定是艳羡不已,可终究还是辛苦的。今天中尉能开恩准我们两日假,我作为斗食,在这餐前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能开怀畅饮,轻松快活,我们做什官的也就开心了。来,大家碰一个。”
众人都吹着口哨站起,每桌的杯碗碰到一块。滴滴清酿随着木器同漆器的碰撞溅洒出来,如许多珠玉似的,落到案中的酱菜盘里。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