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几日不同,五月十五日下午的雨并没有持续到黄昏时分。大概到了下午五点半,残云就已经退却,关中地区的碧空像是被积雨整个儿洗刷了一遍,在远处晚霞的点缀下,散现出圣洁的青蓝。同时,圆满皓丽的月亮也已经悄悄地悬在了天区的边际。
被这样的好天气所吸引,天依和乐正绫挂完了自己新洗的外服以后,两个人穿着中衣,走到院子里,同几个闲着的家奴姐妹一道观赏天色。
“这青天真好呀!”天依仰着头,伸着脖子,用目光贪婪地汲取着这在两千年后几乎不可得之的美景,感叹道,“就算这一年来已看过几次了,但还是看不厌烦。”
“不知道残留在空中的水汽是不是对构成这种天色有影响。”乐正绫说,“毕竟光在不同性质的介质传递时,无论是反射、折射还是散射,它都会给肉眼感光带来差异。”
“这就是光学的事情了,”天依道,“不是审美的事情。”
“是啊。”乐正绫将手摆在身后,“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有一天同我哥一块出来吃早饭,我那会第一次发现原来在白天的时候还能看见月亮。我以为是我看错了。哥哥就笑我见识少。”
“你哥那会儿也不大!”
“但是他每天都跟一群小邻居,放了假一早就外出打枪去。打嘴枪,拿玩具枪打。”乐正绫正缓缓地说着,忽然噗嗤一声,没忍住,低头笑了几声。
“阿绫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我想起我哥哥寒假的时候,打那个手枪。”乐正绫向她道,“他把小鞭炮装到他的枪管里——那是金属模型,扛炸。然后他站在阳台上,给鞭炮点上引线,然后一扣扳机,‘啪’一声,一阵烟冒出来,手肿了一个星期!”
听到最后,洛天依也憋不住大笑出来。与俱的姐妹们并不知道手枪是什么,但是光看阿绫用右手比划的姿势,以及最后受后坐力冲击的那个动作,她们也欢快地笑起来。身势语言在这里起到的作用就比单纯的糗事本身要大很多。
两个现代人在笑了一阵以后,突然在某个时刻一齐沉默了下来。她们来到汉地时是公元前122年,而到现在为止,公元前121年已经过了一半。如果她们继续在这片土地生活下去,还会经历120年、119年、118年……一直到她们的生命定格在某一个辽远的年份,无论如何绝对不会早于耶稣出生。不知不觉中,乐正绫已经有一整年同她的哥哥分别了,天依也是。如果她们还是找不到回到现代的方法的话,可能这辈子,二人将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亲友。就连看月亮,自己和龙牙哥看的月亮都是不同时期的,连玄学地通过月光传达心意都做不到。
“我想吃火锅了。”乐正绫忽然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
天依自然明白阿绫这是什么意思。她和阿绫在上海工作时,遇到拮据的时候,晚饭就全在龙牙哥的火锅店,烧一锅小火锅,摆几份食材解决。虽说吃得久了也难免有些厌倦,但是在元狩二年,现代的川味火锅几乎已经在二人心中升格至了一种神格的状态,并同龙牙哥的形象合而为一。
文天祥和其他历史上的忠志之士常常把回到汉地称为“重见衣冠”,他们以汉族特有的礼仪色彩浓厚的衣裳来指代自己的文化。而对于乐正绫和天依来说,自己当前人生最好的结局是重见火锅、重见冰淇淋,重见高架铁轨和手机基站。
“阿绫,我们一定能回去的。”天依把住了她的手。
是啊,海国不过几千里远,要是能回去的话,朝廷准了,路上船也不翻覆,就能回去的。”其他家奴也劝慰乐正姑娘。可是这番话令乐正绫却更为伤心。
“既然我们二人无可能重逢而又幸逢,那肯定也有机会回去的。”天依同阿绫说,“没有什么困难比去年的困难更大了。到时候,等我们闲下来,我们就去洛水边上走一遭。”
“嗯。”乐正绫将希望寄托在了天依所说的重回洛水上面——那是她的穿越地,至少是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到的地方。青海的羌村,现在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除非等朝廷控制了河西,她们可以找个机会前往那个羌族部落做语言调查。这也是一条路子。
无论怎么说,还是得把当下的工作做好。天依看看极远的地方悬挂着的高月,希望在汉地的时候,在有机会前往两个穿越地之前,自己和阿绫的一切还能平平安安地走下去。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三日。校对的工作几乎是越到后面越容易,通书什士兵们的效率和最开始一比,已经提高了不少。在十八日上午结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将词典的最后一卷对完了,比预期还早完成了半天。
天依将最后一个词条校完,确认没有新的问题以后,将最后一卷书安然地合上,同之前的十六卷书放到一块。
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天依完成了这个充满纪念意义的小动作。
“好。”乐正绫轻轻地说了一声。
大家都没有说话,几个全程没有做过什么事的书吏靠在檐下的墙边,也愣住了。扇风的宫女和监管她们扇风的老宫娥也停了下来,小院子中仿佛流淌着一股凝固的空气。
未几,乐正绫从位席上站起来,用目光扫过每一个参与校对底本的人,慢慢地说道:
“我现在正式地宣布,新词典编纂的第一个阶段,结束了。”
在长久的紧张以后,后生们的脸色都舒缓了下来。楼昫看了看自己从前在草原上记录的革书,又看了看桌案上新堆的将近六卷的,同在陈仓调查所编成的底本相异的匈奴语词,一个不小心,就咧开了嘴。随后,他便感到自己的嘴,不是那么容易合上了。
“恭喜大家。”乐正绫向众人笑道,“现在大家是真正地把河西地区的匈奴语言带到了天禄阁里。今天晚上,我作为什官,还是要请大家到酒垆里面小聚小聚。”
“谢什正!”
“下午和明天的工作就轻松了——虽然也不轻松,但是至少比之前那半个月的要轻松——大家在整理的过程中,不是各有拿不定的主意么?”乐正绫对后生们说,“小楼,你不是拿不定河西地区的父亲到底是常用哪几个词么?”
“是。什正记得很清楚。”楼昫点头。
“大家再把自己做的笔记检索一遍,每个人把自己存疑的问题找出来,我们二十日到二十三日,可能会获准前往河西贵族们的府邸上拜访他们,做一次间接的调查。”
“唯!”
“好了,大家先把自己的脑筋放松放松,”乐正绫举起左手,用食指在脑门旁边转了转,“大家舒服舒服,喝点水,等过午。下午,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完成了对初版匈语词典的校对工作,大家感到肩上的重担一下子卸下了几十斤,纷纷坐到檐下憩息。乐正绫和天依则是走到院子的一个角落,不停地咳嗽。这几天来,她们每天中午都要到那个角落去咳嗽一番。桑叶水和其他植物汁液抵不过持久的高谈话量,在时隔一个月以后,依绫二人的嗓子又哑了。
大家还没休息多长时间,应门的僮仆又来汇报,说是司马郎中复至。乐正绫急忙清清喉咙,走回院门口,向司马迁拜午。
“听说你们的底本校好了!”司马迁兴奋地问乐正绫,“我刚才才听说,书都不看了,过来你们这儿。”
“是的,公子。”乐正绫请他走到案前,将厚厚的一摞未编的简牍示意给他看,“在校对的过程中,这堆就是河西地区,也就是胭脂山以西的匈奴语,同焉支山以南一直到陈仓的匈奴语,所不同的地方。大家把它编成了牍片。”
“嗯。”司马迁举起其中的一枚牍片,“可惜,那些书契字符我还是没法读出来,只能按照你们提供的这个汉字音读来迫近它的原读。”
“公子和君父做工作,主要是看它的意义。读音倒没什么。”乐正绫向他介绍,“基本上这个不同的地方也有个一千条左右,有些是词上的差别,有些是音系上的差别。”
“这个匈奴语,里面的匈奴应该指的就是第三个匈奴吧?”
“公子还记得。”
“我这些天同家父介绍了你说的三个匈奴。对于他来说,这个说法是比较受用的,能把不同史籍材料中所指称的匈奴区分开来。”司马迁向乐正绫说,“我发现你们海国人喜欢把名物分得清楚,之后再做学问。颇有一点名家的感觉。我同家父交流的时候,他也提到了这个。”
“名家是所谓‘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乐正绫引用了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提到的说法,“我们海国也传名家之学,而且还比较发扬之。我们通书什中平时无论做工作,还是学习,总是要以正名实为基础的。”
“怪不得。就连海国的女辈都受过这种训练吧?”
“不能说都——男子也有未学而稀里糊涂的。不过就总的人数来看,确实男女都有很多。”乐正绫道。
“很不错。”司马迁说,“你们之后还要用这个底本么?”
“它可能还要在天禄阁这个小院里待一段时间,还不能立即还藏阁中。”乐正绫向他摊手,“还有一堆书简,是原来编这个词典的时候有讹误的,回头要拆开来重订替换。到时候,这本记录陈仓县草原——也就是山南匈奴语的词典,同我们现在在编的山西匈奴语的新词典,一块完成以后,您同馆阁中的人坐拥两本词典,那会就有数不尽的方便了。我们先前从河西下来的时候,还为骠骑将军绘制过两张匈奴语地图,到时候若能使人临摹,带几份到阁中,也是极好的。”
“是。”司马迁闻此大笑,“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出过塞。要见闻塞外的地形风土政制食货,就全靠你们这个辞书了。”
“所以我们在这方面责任是很重大的。能为你们史家做贡献,仆也感不甚荣幸。”
楼昫在檐下,看着自己的什正同司马迁说话,每说几句,就要将手并起来,把腰弯下几分。九天以前火伴们在搓衣服的时候对他提出的警告又回荡在他的耳中。他忽然有些怨恨,为什么天禄阁不能将这个底本交还给什士们,而是非要让他们每日坐车入宫来做呢?这让什正见到了太史令的公子,并同他形成了友善的关系。自己在什正面前的竞争力毫无疑问地降低了许多。楼昫越想,越觉得自己亏大了。虽然这纯是宫中的不可抗力因素所带来的。
不过抛开这个不表,在整个校书期间,为了在什正心中形成的好印象,自己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什正也非常赏识他,甚至在一次回营后的私人聊天中,她直接说自己会是通书什中走得最远的人。可让楼昫望洋嗟叹的是,赏识也不一定代表好感。可是自己又不同夷邕一样,原来在乡间是一个早熟的情圣,几句话就能让一个傻女孩沉入自己的芳心——何况什正还不是那种傻村姑。
自己在情感上比较愚笨,如果硬要学夷邕那种法子,徒是邯郸学步而已,到时候自己在什正的眼中或许更为可厌吧。现在自己也只能从学习上,去从什正那边获得对自己的正面的看法。
自己过几天就要前往长安中匈奴贵族居住的府邸了。按什正的说法,他们仍然需要对这些骠骑将军的手下败将以礼相待,视他们如同视司马和将军一般。楼昫虽然对朝廷的这种做法感到迷惑,但是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什士,一个四级的不更爵,也只能按着朝廷的法度来行事。
为了工作的顺利进行,自己得在接下来的一天半中为这次谒见准备许多问题。楼昫打算将他能想到、查检到的每一个可能存在误区的问题都用专章记录下来,到时候挨个地问那些河西的人。
不知道那些匈奴贵族现在是什么样的?在出征归返的过程中,他们穿着昂贵的毛皮袍服,上面有精致的饰物和纹理。现在他们在长安住下也有近一月了,就朝廷为他们提供的条件,恐怕他们早已换上了汉地轻暖的丝绸了吧?就连自己这些大头兵,都已经换上了丝质的常服了。无论如何,不论是自己身上穿的,还是那些匈奴贵族所赏赐到的,最终的这些华美之物,都要落到农夫的重担上面。
怀着对即将到来的拜访的期待和担心,通书什度过了词典编纂完成以后的两天。乐正绫和天依从士兵们的笔记中搜集了大小三十余个问题,天依让他们各自将每个问题细致地记录在自己的笔记里面,以在集中讨论的时候方便查阅,同时自己也准备了一份。而到了五月二十号傍晚,当两位女什官向赵司马汇报了进度以后,赵破奴也将朝廷批准她们拜访长安中河西俘虏的文件递交到了乐正绫的手上,并对她们所能见到的几个都尉、小王的身份做了介绍。
万事俱备,二十一日清晨,什士们乘坐着车子,开始前往长安城的另一个新地方——城东安置俘获的匈奴贵族的宅邸。根据赵司马的意思,她们只要找到浑邪王的儿子所住的地方即可。
车轮在地面上隆隆地滚动着。天依和乐正绫满目严肃,手上握着装着校对过程中产生的问题的卷牍,准备向那些匈语母语者当面请教。后生们也是同样严阵以待。最终,在未央宫东北的一处遥远的宫墙下,她们抵达了一片同骠骑将军所居住的官舍一样豪华的、由灰黑的陶瓦和屋脊层层覆压的气派宫室门前。
“浑邪王子邸,到了。”引领的缇骑向两位女什官说,“和在天禄阁一样,你们可以亭留至申时结束。”
“好。”乐正绫走下车舆,转向尚在车上愣着的士兵们,“开始整活吧。”
——第一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