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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五节 底本完善

    在结束了同史迁关于匈奴语和匈奴民族的讨论以后,宫人给通书什的什士们送来了今日过午的食物。乐正绫遂停下对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介绍,让大家进餐休息。

    五月几乎是士兵们的学术月。自五月初一以来,大家便一直沉浸在先前调查所得的匈奴语的知识当中,并以校对匈语词典底本为线索,将它们中的许多内容一个一个地串起来。什正虽然同士兵们介绍了新的领域,但是大家对它的接受能力比起半年前刚入什的时候,乐正绫向他们介绍一些基本概念时要提高了很多。

    知识的大厦是在一套基本概念中成长起来的,乐正绫和天依在大学中涉猎到这类学问的时候,一开始也是在各种基础的术语及它们构成的语句当中纠结了很长的时间,直到有一天她们醍醐灌顶地将所有这些术语挨个套着串联成功。

    在端午节结束后的第一天,宫中并没有照前四日的顺序给他们送发烤肉、肉冻等午餐,而是向他们提供了昨日过五月五的残食——一种用纱布包起来的米饭。

    “这是角黍么?”天依问什士们。

    “从来没见过,”何存摇摇头,“不知道它是什么。在关东的乡间和城市,至少我没有见过,也未曾吃过。”

    “看起来,宫中做的这端午饭是吃不完啦,匀给我们消化消化。”夷邕小声调侃道。

    “无事,就隔了一夜,应该没什么问题。”乐正绫对他说。

    “嗯。何况朝廷赐给我们什么,都是上恩。我们在天禄阁吃到的一切,就算是昨日剩下的,也是百味佳肴。”齐渊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打开其中的一面半透明的纱布,发现其中的馅料是用糯米做的。

    “看,是糯米!”

    “我这辈子都没吃到过几次糯米。”楼昫摇着头,也打开了自己眼前的糯米饭。纱布黏的,上面还粘附着几粒米粒。他闭上眼睛,欣然地咬下一口,突然整个人向后一仰,对众人道:

    “里面有肉!”

    诸位什士也纷纷往里咬了一口。确实,在众多糯米的包裹当中,深藏着几枚瘦劲的肉块,而且还是腌制过的,口感相当丰富。每个士兵分到了将近两包糯米饭,恐怕每包端午饭里面都会有肉。

    “这就是宫中的生活啊!太了不起了。”众人都感叹道。

    乐正绫和天依悄悄地将一半的米饭塞入自己随身的布袋里。等到晚上回到家奴营,她们得把这种又甜又香的糯米饭带给那边的人们尝一尝,让大家继续过过宫里的嘴瘾。

    有了糯米饭的助益,士兵们下午校对词典的士气也十分饱满。初六的天气同初五一样,到下午两点钟的时候,院子里都会下起夏雨来。不过士兵们早已做了准备,在檐下校书的时候,被茅棚过滤过一遍的雨点并没有太激烈地落到檐内。众人仍然有条不紊地完成了今天的进度。不过在校对完今日的卷额以后,大家方才发现,原来在夏日的这种对流天气下,安坐在庭边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校完书要从天禄阁回到自己的营中,其间的路程便成为了一场苦旅。

    当新爵们乘坐着他们的马车,就着傍晚的中雨从直城门驶出的时候,无论是士兵们还是依绫二人的衣服下摆,都立即被轮毂碾过土路时激起的泥水给沾湿了。众人先前都是在各种地方吃过苦,蹚过雨的,当一年以前,士兵们还在底层挣扎、乐正绫跟随祁叔穿行在山林中躲避追捕的时候,他们的下身沾了太多的泥点都无所谓。但是现在人们穿着朝廷发给的常服,有一滴泥水溅到了身上,大家都觉得吃亏许多。而这种雨季,可能在长安附近还要持续至少数日。就算回去以后将这半身泥衣服洗涤晾晒,恐怕在另一件被换下之前也来不及干了。

    “哎!要是上林苑里也铺设石子路就好了。”天依用手提了提衣摆,向阿绫摇摇头。

    “这要取决于皇帝是否有兴趣在这种季节勤进苑里。”乐正绫耸肩,“恐怕他除了朝会以外,平时连自己的寝殿都不出。”

    待车驾最终回到上林苑的大营时,通书什上下每人的衣裳都有半侧被沾湿了——雨点是从南面斜着飞来的,能够越过伞盖打到人的身上。乐正绫并没有同士兵们就今天的进度做过多的总结,而是早早地解散了队伍,让大家在夜幕降临之前留多一些时间整理自己的衣饰。通书什的后生们毫不犹豫地脱下了自己的衣裤,抢着水涤洗。

    楼昫将军中发给的皂角放在自己待洗的深衣和裤腿上,将这些衣物细致地叠好,用洗衣棒细细地敲打,随后将衣物展开,开始搓泡泡。正当他一丝不苟地搓着裤腿上的泥土的时候,忽然从耳边冷不丁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弟,你得快点了。”

    夷邕蹲在一旁,一边料理着自己盆内的布品,一边冲他说。

    “我一会儿就洗好。”楼昫向他点点头。

    “我不是说洗衣服快点。”夷邕啧了啧嘴,“我是说!你和什正应该再快点。”

    “现在还不够快么?”

    “不够。”夷邕加重了语气,煞有介事地向他道,“你这会就把那个小郎官忘了?”

    听了夷邕的这句话,楼昫搓着裤脚的手陡然停了下来。

    “你是说,太史令的公子?”

    “对。”听到楼昫明白了他的所指,夷邕向后仰了几十度。

    “是啊,楼兄,你得注意了。”旁边一直闷头不说话的小郑此刻也开了口。

    楼昫动用他极度扩展的记忆,一下子就从脑海中回忆起来什正同司马郎中会面时的所有的场景。乐正什正虽然在四五天前才同他见过第一面,可是在她们两次见面言事的时候,乐正绫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她从未在通书什中展现过的——

    一种过度的讨好,以至于谄媚。

    在楼昫一贯的记忆中,从自己入通书什的第一天起,戴着青铜面具的什正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亦即他日后对她的主要的印象,总是深奥、广博和可信。不管是学业、调查还是战事,只要她出现在人们的面前,什士们就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根主心骨,仿佛就算天塌下来她都可以为自己这些后生顶着,而通书什总是能在这些方面安然地进展下去。可是在那个黄绶的五百石的青年郎中面前,什正的骨头似乎一瞬间就软了下来——这个在她躬身拱揖的幅度上便有最直观的显现。

    “你们说,五百石这个官,大么?”楼昫问他的火伴们。

    “大,比起我们来说,当然大。”

    “比之赵司马呢?”

    “小了。”夷邕和小郑们都摆手,“赵司马肯定比他的官做得大,毫无疑问的。”

    “你们见过什正见赵司马的时候,有像见那个郎中那样过么?”

    “似乎是没有。”夷邕开言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在想,是不是什正是慑于他的官秩,或者说他和他父亲的名望,卑躬屈膝了。我看未必。”

    “也就是说……”楼昫疯狂地眨了会眼。

    “就是说,可能是太史令的公子打动她了。比如他显赫的家族、高贵的地位、广博的学问。你想,天底下哪一个女子不想找这样的人呢?”夷邕摆着沾满皂角泡的手指,一个一个地举。

    “那位郎中年纪也盛,不像我们这些胡须都没长出来的童子军。”何存也端着盆挤到楼昫旁边,“关键的,人家肤质嫩白,面色红润!”

    听了火伴们七嘴八舌说了这些话,楼昫的心忽然沉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对他最柔软的地方发起进攻。

    “今日中午,什正和太史令的公子聊得那么投机,你有没有发现?她们刚好是一个‘音位’,能够互补的。”夷邕活学活用什正教给自己的音位概念,“要做语言的研究,太史令的公子阅览万卷,有雄厚的文献功夫;什正则有大量的和四海语言相关的智识,说话又有条理,能够厘清概念。你想,这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么?”

    “瞧,媒人!”有士兵指着夷邕道,“你再点下去,说不准什正和那司马公子明天就成婚啦。”

    “我不是说一定会这样,但是很大的可能是。”夷邕摆着手,“我不是说太史令的公子有多么看得起她,毕竟门不当户不对;但是她有很大的可能是迷上公子,所以每次见到,把腰都弯得那么低。所谓的‘女追士,隔层纱’嘛。她这一年来见到的男子,除了祁什副、赵司马和骠骑将军、我们这些歪瓜裂枣,唯一能过得去的,可不只有司马公子了么?”

    “要是真的,这……我怎么办……”楼昫一下子慌了神。

    “没事,什正和他一下子不会有结果的。”夷邕向他出主意,“这公子二十岁,八成有了家室了。他要纳妾,肯定也是纳一个好看的妾。我们什正刚从河西下来,现在肤质还黑粗得很哩!就算什正想做这个梦,公子也不会应许的。”

    几个兄弟心疼地拍着楼昫的肩。楼昫听着这些话,又想反驳夷邕对什正容颜的微词,又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你就先把自己的活儿干好,什正或许有一天,会因为所求不得而失望。到那时候,你的机会就来啦。”

    “大夷,你在乡下的时候是不是结过几个相好,压过树林子?”魏功和张原都问他,“怎么都是十七岁,你就跟巷间二十多岁的流氓样的?”

    众人哄笑起来。

    “是有两个。”夷邕笑着摸了摸后脑勺,结果一个不小心,沾了自己半头的皂泡。

    楼昫长久不语。久之,他抬起头,向身边的夷邕道:

    “夷,你真是我的好兄弟……这半年来,没有你的主意,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好……”

    “事成的时候,你请我们好好地喝顿喜宴酒,就好啦。”夷邕点着他的前额说,“估计我们这个什,就属你成家最早了。”

    通书什中围绕乐正绫和司马迁的讨论并没有传到当事者的耳中。在之后的几日内,乐正绫一直在带着什士们,一卷一卷地校过三个月前编修的底本,每天不是同士兵们讨论匈语、思考问题,就是在上林苑赵司马的家奴营中同天依打情骂俏、逗小为桂玩、给家奴们夹带宫中的吃食。日子平淡而安稳。

    大约到五月十五日,月亮再次进入满月的阶段时,通书什校对底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大家即将把底本校完了。在校对工作中,士兵们产生了大量有待确定核实的问题,需要去拜访长安中所居的河西地区匈奴贵族,以一探究竟。按赵司马的说法,两位什官若要得拜访,得在几日前就向他联系。故在十五日的这天黄昏,从天禄阁工作回来之后,乐正绫和天依再次走向了赵司马的军幕。

    “你们的词典还剩下几卷?”赵司马先是问了她们这个问题。

    “三卷。”乐正绫向赵司马如是禀报。

    “三卷!整理得很快嘛。”赵破奴得意地叉起手来,“一天一卷。要是我把这个消息报告给骠骑将军,他也很开心的。”

    “本来我们在形成那本词典的时候,每卷的内容也不多。”乐正绫说,“大约三天后,我们就能结束对底本的整理。到时候围绕具体的语言现象有若干个问题,需要再找河西地区的人做间接的调查。”

    “嗯。”赵破奴身子前倾,将下巴点在支起的手上,“我知道。你们通书什嘛,除了调查就是写字。那我明天会跟着你们进城一趟,你们去天禄阁,老夫去官舍,找一趟骠骑将军,让他再同长安那边安排你们同河西贵族见面。”

    “谢使君的支持!”

    “我和骠骑将军大概是六月二日出发。在出发之前我们也会向中尉说一说,争取在我们出师的期间,他能给你们一些方便。”赵破奴道,“他虽然官任中尉,但是由于他同汲大夫之间的关系,他们基本上是反对朝廷用兵的,自然也长期同我和骠骑将军合不到一块去。可是通书什是一个同兵事不很相关的什,或许他对此还能有点好意。”

    “我们是为朝廷同匈奴之间的交流做事,他应该可以支持这个目的。”

    “或许吧。谁知道呢?”赵司马轻笑几声,“最好是大事在五月内就向我申请。你们就见这一次匈奴人么?”

    “在五月中,可能就见这一次,把校对底本期间出现的问题问一问。之后的就是使君同骠骑将军出军时候的事了。”

    “那我就在出发前将这件事也交代予中尉。”赵司马说,“这次初次见面,你们得准备准备,到时候会给你们一个白天或者两个白天的时间,你们得将这个时间利用起来。朝廷管他们还是管得比较严的,暂时不容许随意的拜访,他们也轻易地出不去。”

    “唯。我们会及早地准备的。”乐正绫向他再拜。

    “对了,使君,”天依忽然问赵司马,“我们可以见到哪些河西地区的贵族?”

    “浑邪王王子。”赵破奴说,“你们到他的府上。”

    “王子太年轻了。我们做调查,最好是老年男性……”

    “——浑邪王王子同他父亲的几名都尉、小王住在一块。那些人都是中老年的男子。”赵破奴打断她,“这些人你们都可以调查,刚好他们每日都在闲着。上次我陪同骠骑将军去走访,他们每日就是喝喝长安的米酒,赏赏伎乐,玩玩越女,都快闲出鸟来了。将军一见他们,他们直夸长安的生活好,朝廷的恩大。”

    天依一边恭敬地听着,一边按着赵司马的话想象河西王侯们每日在汉地花天酒地的生活。这下真是坐实了一句话:老爷到哪里都是老爷。日后汉武帝大破匈奴的时候,朝廷所俘获的更多来到长安的匈奴贵族,还要被宽厚仁慈的皇帝赐以成千上万的财宝赏钱,四处挥霍。光是私自与他们交易而掉脑袋的长安商人,就有数百人之多。几年后将在长安发生的这件事,也是一件雄辩的例证:社会中的阶级是跨越国界而存在的。

    “你们回去,过两天让士兵们整理一下要咨询他们的事宜,大约这个月的二十日到二十三日,你们可以在长安的豪邸中见到他们。”赵破奴对二人说,“我看你们的衣服,下午坐车的时候都脏了,赶早回去,清理清理吧。其他具体的细节我们可以明天再谈,不着急。”

    “唯!”乐正绫和天依遂拱揖告退。打着伞,走在细密的草地上,天依感到词典编纂的第一阶段已经临近尾声。西汉的语言学事业在阿绫和自己的忙碌张罗下,似乎已经走上了些许正轨。不知道当她们带着学生们,把数个阶段都走完,向朝廷和汉地、匈奴的人民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的时候,自己和绫作为两个海国女子的光景会是怎样。

    ——第五节完——

    ——第二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