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相知晓兵力部署的状态以后,骠骑将军率部在休屠王的原部上同休屠王的大军进行了持续三日的对峙。这场对峙是喧闹但无声的,每天,两方都会派遣斥候部队抵近对方的营盘观察,而无论是骠骑将军,还是河西诸部,双方都会大张旗鼓地烹煮朝夕的食品,以断绝对方对通过断粮迫使自己撤兵的念头。
从形势上来看,暂时看不出来两军中间能够分出来什么胜负。或许骠骑将军的部队更占优势一些——他们能够从流经休屠王部的河流中捉取到大量的鱼类,而经过一层筛以后,再流到休屠王部的游鱼,无论从数目还是个头上来看,都逊色一些。
但愿休屠王组织的各部匈奴能够罢兵瓦解,各自散去。天依每天清晨起来都念叨着这件事。三天下来,由于在平地上安然地休息,并没有大的运动,阿绫的生理期逐渐地过去了。但是这并不是个好讯号,因为再隔个几日,恐怕自己又会来。到时候,自己可能就没有这么理想的休息环境了。
在十天的急行军、转战快打过后,突然在一片地方像只王八一样驻扎下来,每天除了造饭吃饭以外不用做任何事情,通书什的众人都有了一种脱离现实的感觉。久而久之,他们几乎忘了自己是来远征的,现在正在和休屠王征召的几万男女老少对峙中。幸好,还有每天在地平线上看到的小股匈奴部队在提醒着他们。
这颇有一种静坐战争的意味。双方都没有急着去通过突击击溃对面,而是在休憩和侦察中寻找对方疲敝的时候。骠骑军就这么每日吃喝着休屠王原部的资源,一天天过活下去。德法边境在二战期间就出现了这样的状况,一直到德国处理完波兰的事情,将部队部署至西线,准备突击比荷卢,战争的天平才暂时地在德国与法国之间倒向德国一方。目前汉匈两军的领军者,正是在这天平之间寻找微妙的打破平衡的机会。骠骑将军恐怕也在猜测,在双方粮草都充裕,骠骑军远道奔袭、人马劳顿,休屠王的部落也才聚起来、未流出散意的时候,自己主动去突击敌人,恐怕还是会进入胜负参半的局面。
故在这三天之中,众军也并没有什么都不干。他们吃到了出征十日来最好的伙食——冻死的马牛和宰杀的羊,每日又不做大的消耗,光是健身训练。反正休屠王原部草料、鱼羊充沛,只要在粮草完全耗竭之前击溃敌人,自己就会有新的补给。而对于还要分心管理诸小王的意图的休屠王来说,恐怕事情还不大好弄。
——何况,根据天依和阿绫的历史知识,在这片阵容中的不止是休屠王,还有浑邪王。在这片临时集结成的大小部落中,有两个对当的统治者,不知道军令是出自浑邪王之手,还是休屠王之手,还是匈奴年轻的二王子句犁湖能够在这里取得他的权力。
时间能够改变一切。每天她们从毯子上起来的时候,自己面对的骠骑军和周遭的河西匈奴营地都不会再是昨晚的情况。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河西诸部能够整合起他们的军权归于一位领导人,或者整合不了——由于消耗问题不断有部落离开战场,甚至内乱起来。而汉军虽然通过长达数日的休息,从长途的跋涉当中逐渐恢复过来,驻扎的时间一久,也难免面临断粮的危险,或者心有懈怠。这诸多要素的此消彼长,最终会在双方指挥官的头脑中定下一个确定的决战日期。在那一天,两方中支撑不住的其中一方将会率先向对方发起进攻,从而使持续几日的闹剧落下一个帷幕。
楼昫每天都早起,试图远眺察看敌营的态势。但是当时间进展到三月廿三日的时候,他早起以后,看到的是正在收拾辎重的几部兵马。
“怎么回事?”遇事不决,楼昫先问他的什正。
还带有几分睡意的乐正绫也才穿好衣服,不知道当前发生了什么。但是楼昫发了问,她的脑袋还是飞快地转起来。直到有一部兵马将着旗鼓走向东边以后,她才迅速地察觉到了:
“肯定不是撤退。”
“我想也不是。大战还没开始,强敌还在目前,怎么可能撤退呢?”楼昫眨眨眼。此时,他的旁边已经聚起了夷邕、齐渊、魏功、小郑等人。
“不要看了。”乐正绫倒吸一口气,“今天就是短兵相接的时刻。我们每个人,今天都有可能死在这里。我们快去穿甲!”
几个人还是愣在那里。
“这是命令!今天大家都把精神头给打起来,三天了,吃饱了……该上马了!”
乐正绫的声音带颤。楼昫从来没听到过什正的声音发颤,今天是他头一遭。在之前的几次小战斗中,就算现场再多肝脑血肉,什正也是坚决地率领自己走过去。而在今天,她的声音发颤了。
通过什正内心中泛起的畏惧,楼昫知道了今天与往日的任何时候都不同。纵使在出军之前就已经在塞下经历过战斗的什正,她也从没面对过多达上万、能够把整片草原都压住的敌人。虽然他们看到的只是有几部兵在撤离,但是楼昫此刻心里很清楚,在短暂的对峙和静止过后,当部队开始动起来时,无论他们怎么个动法,是温徐还是迅疾,今天都注定会是疯狂的一天。
士兵们不敢怠慢,连忙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盔甲穿好。正当他们准备收拾帐篷装车的时候,赵司马突然骑马走了过来。
“你们整理帐篷做什么?”
“使君,今天应该就要决战了。”乐正绫和祁叔都向他拱揖。
“没错,但是不需要整理帐篷。我们还要在这住一天呢。”赵破奴抬手制止他们。
“那那一部……”
赵破奴循着众人指的方向,看到了正在东撤的部队。
“那是挑起战端用的。”赵破奴说,“如果你们需要拔营,那也得见了司马的命令以后再拔。没有我的命令,你们就待在原地不要动。”
“唯。”
众人遂听了赵司马的命令,继续留在原地,生火煮饭。赵司马又急忙催着马,去其他部曲视察情况。
闵升和眉出也已经将护卫通书什的百人队组织了起来。乐正绫走到他们的驻地,同两位队率商量了日中遇事要配合的一些情况。过了一会以后,天才正式地亮起来。
“我们应该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安稳地准备。”乐正绫估摸了一下,“他们发现东撤的汉军应该需要一定的时间,而将这个发现汇报进部落,大家商议打法以后,又需要一定的时间,至于他们的部队真正地行动起来,找个机会朝我们扑来,可能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那么,我们至少在上午才真正地打起来。”
“如果他们知道了骠骑将军是假意撤退,按兵不动,怎么办?”在一旁的天依问道。
“他们不可能按兵不动。只要我们发出交战的讯息,他们就会立即扑来。”
“为什么?”楼昫感到不理解。
“在现在这个时候,没有为什么。”乐正绫叹了口气,“希望我们还能活到今天结束的时候。不管你拜的是什么神,还是从来不拜神,趁这个机会,赶快拜一拜吧。”
太阳慢慢地从东面的地平线上越升越高。天依和阿绫一开始以为撤出的部队会是小股的,而留在大营驻守的会是大部队。令她们没想到的是,骠骑将军所统帅的十部兵,正一部一部、源源不断地缓慢撤出营区。但是赵司马直属和分管的部队,则还如泰山一般扎在营中,众人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
“什正,我们也要撤么?”看着不断撤出的兵马,何存有点焦急了。
“按赵司马的话说,除非他下命令让我们拔营撤退,否则我们就得守在这里。”乐正绫向他道,“他会保护我们的。”
“可是……如果部队都撤光了……他拿什么保护我们呢?”夷邕问道。
“那我们就只能自救了。”乐正绫说,“我们看起来应该会和赵司马一块行动。”
“这是分兵了。骠骑将军带着主力迁走,赵司马待在原地不行动。难道骠骑将军不将他所有的兵力集中到一块突击么?”天依紧按着她的心口。
乐正绫久久不语。
“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得听赵司马的。我现在猜的是,骠骑将军可能要我们作为大军之诱,吸引匈奴主力来攻。我们边打边撤,把匈奴的战线拉长,兵力拉开,他再率领大部队通过一次突击逐个消灭。也就是说,赵司马和我们可能会成为匈奴人率先攻击的对象。”天依深吸一口气。
“什副,如果您说的就是骠骑将军和赵司马想的,这是哪门子保护啊!”夷邕瞪大了他的眼珠子,“这不是让我们往匈奴人的箭雨中送死么!”
“就算骠骑将军今日要让赵司马战死,他也不能不从。”乐正绫从语塞中恢复过来,“有一句话叫什么?‘置之亡地而后存’。如果我们不按骠骑将军的计划、鹰击司马的命令来,擅自做主张的话,给战事增加变数,那带来的不确定性更大。一会敌人来攻的时候,无论我们有多少人、对面有多少人,大家都要坚决跟着赵司马的队伍行动。我们只能尽力让自己的马少中箭。如果中箭了,大家赶快换一匹,继续骑,不要落在步下,让他们生俘或者砍死。”
“唯!”众人都喊起来。
“再就是——我们现在还是把帐篷收起来吧。”
通书什的士兵们遂认真地做起战争准备来。其他的部队和辎重陆续撤离大营,到上午时分,他们得到了关于今天的军事行动进一步的消息——骠骑将军会率领八千部队陆续撤离,但是骠骑将军的卫队会留在赵司马的军中,假装骠骑将军本人在大营。他们是诱饵。整个休屠王原部的营地上将会只剩下赵司马率领的两千部队——包含自己在内。
两千,又是两千。这个数字天依格外地熟悉。在遥远的楚汉时代,荥阳城被楚军围攻的时候,汉武帝要出逃,陈平便驱了两千妇女出东门,打着汉王的名号吸引楚军来击,掩护刘邦逃走。而在韩信攻赵期间,在著名的背水一战中,趁赵军倾巢出动时,偷偷摸到他们营垒中换上汉军旗帜的,也是两千精兵。天依不知道为何在如此多用奇的战例中,两千这个数字会如此高频度的出现。或许这不尽属巧合。
“欲撤走还未撤的还剩最后两部,”乐正绫向众人说,“或许现在是时候跨上自己的马,与这个营地短暂告别了。”
在如此危急紧张的形势下,乐正绫仍然向大家保持着微笑。士兵们硬着头皮,找到自己的战马,跨上它们。
闵升和眉出让他们的百人队也跨上了马,准备等候赵司马的调遣。未几,赵破奴下了命令,命令众军全部驰出营门,在草原上摆开阵来。
通书什和通书什卫队作为赵司马直属的一部兵,在营门口排好队形。两千的部队,虽然两千人仍然很多,甚至比那次参加夜袭的人数还多五百人左右,但是同草原那边的上万匈奴人比起来,他们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淹没在胡骑的森林当中。
从北方兴起大风,刮过草地,野草伏如波浪。面临此情此景,乐正绫突然大笑了起来。
“什正,怎么了?”齐渊问她。
“齐伍长,你这辈子有经历过被几千人追着打,而他们竟不能取胜的时候么?”
齐渊的口中没有一句话。
“如果没有经历过,那就是现在了!这难道还不够我们笑么?”
就在这时,楼昫也笑了起来。
“你又笑什么呢?”何存问道。
楼昫并没有回答。他是为什正而笑,什正作为一个女辈,在今天,尚能以昂扬之容笑对千万人马,那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不蔑视面前的这群敌人呢?倘若在战场上,什正这等人都会遇到危险,从马上跌落、身膏草野,那么自己也没有必要在这荒唐的天地间活着。
紧随着楼昫,张万安也笑了。但是他只咳咳地大笑了几声,便截然地将声音收住。他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长戟,准备用它先捅个十个人。
随着其他部队的逐渐撤离,原野的尽头上逐渐出现了蹿动的人头、长矛和马头。众军都不作声,只有赵司马和骠骑将军的旌旗在队伍中飘张着。出军半个月来,河西诸部的主力终于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大家不要慌,”乐正绫抬起手,排向远处黑压压的阵线,“那些人或许有上万,但是我们一旦跑起来,真正同我们交接的可能只有上千人。我们只要用我们的铠甲防住弓箭,什么事都好说。没有说我们同时面对万把人的进攻的,一个对五个,怎么可能呢?”
“唯。”通书什的众人都听命。
眉出策着马,来到一什人面前,准备向他们交代一会的配合计划。
“一会,我们会向西北方向运动。”眉出说,“这样,我们一路往东,一路向西,就会拉散匈奴部队,然后骠骑将军率主力逐个击破。我们在往西北走的时候,赵司马会率军先突出一条路,而其他部队会在我们后方殿后。故,我们的队,主要会在你们的两侧掩护你们,主要是给你们挡住射来的箭。但是仍然会有箭从我们的空挡钻过来,所以你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最好不要把身子露给两侧。在突出去以后,我们会长久地跑动,一直跑。一直到我们和骠骑将军在他们的后方会合的时候,我们再大展身手。都听明白了么?”
“唯!”
随着通书什的众人将眉出的嘱咐牢牢地记在心里,远处突然传来滚滚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是闷雷,而是休屠王、浑邪王和众多匈奴小部落出兵的鼓声。远处草原上黑压压的人马也迅速地开始朝通书什这边压过来。他们打一开始目标就很明确,就是冲着撤退队伍的尾部和中部过来的。
赵司马早已经摆好了阵型。他把通书什安排在了众军的最中间,以让这支部队受到最小的冲击。然而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在数万级别的战场上,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纵使知兵如霍骠骑,假如他也和卫青、赵破奴等人一样活得长久的话,他也未必能将每一场自己策划的战役都打出漂亮的成果来。
“接下来,就要多拜托了。”乐正绫扭头转向身畔的天依。天依一边用颤抖发汗的双手紧握着马缰,一边噙着眼泪,点点头。这是她们俩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并肩战斗,也是第一次面临上万敌军。希望在接下来的一整天中,这个第一次,不会成为她们的最后一次。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