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绫和瞿什正们慢悠悠地走回鲜弥部。通书什的四个小组此时仍然在温暖的营帐中做调查,不知道外面发生的情况。乐正绫摆出一副愁云紧锁的脸色,一言不发。
“虽然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閼稹部应该会遭遇不妙的事情,无力骚扰这里了。但是无论如何,鲜弥部还是从属于苏卜部,被它盘剥的。”眉出同乐正绫道,“如果什正想长期保存这个塞人部落的独立性,我们或许可以在这个地方增加汉的东西。比如,在营中建三丈旗,以示这个部落是汉所关心的。但是我们不是汉,这个命令,我们没办法越轨,应该由府衙来下。而鲜弥部在他们眼中并没有什么地位。”
“这是一个方面,再一个是,就算真的建了这个旗子,在这狐假虎威地,也没用。”乐正绫转头向他说,“苏卜部不允许草原上出现第二个他们那样的汉的扈从,他们和鲜弥部的关系会恶化。再一个是,鲜弥部和周边部族的关系也会恶化。他们徒招呼着汉的声威,自己的力量却不能匹配,这不是一个好办法。用汉言来说,‘有咎’。就算鲜弥部的长老,也不会贸然让我们这样做。”
“阿绫想了那么多日,任何我们直接帮助鲜弥部的手段都是不可行的?”天依问道。
“不可行,反势而人伪,不行。”乐正绫看着远处鲜弥部的营帐,“我们不是常驻在这的,还是应当尊重这片草原素来的秩序,原来的主人,如果他们想好好打击閼稹部,把鲜弥部牢牢地控在手里,那就让他们做吧——如果他们真的是这样计划的话。至少鲜弥部的人们可以少认一个主人。”
“不过这样,在我们走后,鲜弥部就还是任其他部族索取掠夺。”眉出抖了抖身上的雪。
“我们只是延缓了这一过程。不过,我想的是,我们如果向草原上的部落放出暗示,比如长安人之后还会来探视鲜弥部的情况,那我们在这里也会持续较长时间的隐性存在。苏卜部或许会暂时约束自己和其他部族对鲜弥部的压榨。”
当然,随着草原上的兼并,大的部落对小部落建立起附庸和剥削关系,这种情况是一定会出现的。哪怕再小的草原上也有这类事。
“刚好苏卜部不是有一个长老的小儿子在部中陪同调查么,我们回去之后,待调查结束,同他商议这个。”眉出说,“我坐他旁边,看他怎么办。”
“好,我们先回营休息。”乐正绫哈着寒气,“这初春的草原上还真有点冷。”
“我都迫不及待回上林苑去了!”天依笑起来。
马队一行人慢悠悠地回到鲜弥部中。乐正绫和天依料理好了马,继续陪同通书什的士兵进行调查,解答他们在语法和词汇调查上遇到的一些问题。
自夏历一月份到苏卜部开展调查,这么大半个月下来,二人还是发现自己之前的教学活动有疏漏。先前在营中的教学是偏重于词库和句法,而对词法——即词的形态学,向士兵们铺展得不够。他们问的绝大多数问题,都是关于构词词缀和变词词缀的。原本若要开展形态学的教学的话,她们自己也还未拿定怎么教,到底是按结构主义的思路来,还是按转换生成语法的思路来,她们在这方面很矛盾,只能不断地解决具体问题。
“离河西之战还有一个多月——现在时间迫近一月底,骠骑将军出河西是三月份,也就是公历的四月。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最好让士兵们会匈奴语基础——这个已经小有成效,并且赶快深化他们对句法的认识,以及补上形态学。”天依用现代汉语普通话对乐正绫道,“我们得制定一个教学大纲。这几天没事的时候,不妨晚上合计合计。”
“嗯。”乐正绫点了点头。
下午的调查活动顺利进行。士兵们正在逐渐摸清塞语的语言框架。当通书什收队准备造饭的时候,乐正绫托祁索去请了鲜弥部的长老入帐议事。苏卜都匈也被停留在了毡帐中。
“祁索,我说什么,你就向长老说什么。”乐正绫先是请都匈的夫人道。随后,她又转向都匈:
“今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事。我们请你作为苏卜部的代表,来讨论讨论。”
“什正尽管吩咐。”
眉出在他的身边挺胸坐着,右手紧把着环刀的刀柄。
“之前有人在坡的上方恶意引水,意图在我们做调查的时候让鲜弥部变得泥泞不堪——我们当时只是怀疑,是不是閼稹部干的。”乐正绫缓缓地说,“没有实证。但是今天下午,我陪同北军和附近军马场的人外出的时候,有些人从北而来,把我们当成了鲜弥部的牧人,意图包围。”
听到这话,苏卜都匈的脸色有变。但是他的面色转变得似乎并没有那么突然,而是有所预之。
乐正绫遂将下午发生的事,从那群人如何来的,装具如何,到最后如何被汉军吓阻,一一地说与他。听着听着,都匈的脸上有一股怒火生起来。
“这个閼稹部,总是喜欢搞这些东西!”都匈指着地面高声道,“我们部落如此招待汉客,他们偏偏要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让贵客困扰,我们部的名声,都让这群人给败坏掉了!”
“都匈,你莫太生气,閼稹部是閼稹部,苏卜部并未做错什么。你们一直招待得我们很好,我们应当致谢呢。”
“不!我们没有管束好这群野狼。再放任下去,他怕是要反过头来咬自己的主人哩!”都匈的情绪显得非常激动。
“都匈,你要把这个事项带回你们的部落,让你们的父兄知道,这个閼稹部,不像话,竟然敢在明面上挑战汉军的权威。你们要好好整顿整顿这个草原上的秩序,不然,他们哪天还要翻了你们和我们的天哩!”乐正绫佯怒。
“我们宁愿再给你们搭点金具。”鲜弥部的长老见此情状,顺势开口道,“只为求一个安宁。我们只属于苏卜部,不属于他閼稹部。”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都匈长坐着,向乐正绫和部落长老点头,“我父兄都是想对每一个附庸视为同一家,一定会想办法平衡的。”
“如果你能回去和父兄商议商议,定一个确定的态度,那就再好不过了。”乐正绫摩搓着手。
“我会连夜和祁索回部中一趟,明天再赶来。”都匈向她拱揖,“至迟明天早上,你们继续调查之前,必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乐正绫表示赞许,“对了,我们的调查可能不止进行一次。出于朝廷的需要,这种调查还会有下一次。到时候,再来视察你们亲睦小族,特别是鲜弥部的具体的成绩。”
都匈更是将这番话牢记在心。他连连向面前的汉官称唯。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在这里做完调查以后,几个译者可能会作为会塞语的人,跟随部队回到关中去。不知道赎身的费用几何?”
“这……”都匈犯了难。以往汉官和汉使过来,都是靠这几个金发女奴来侍奉的。现在这个官长却要将她们一股脑儿带走,这不是杀鸡取蛋么?
“她们是人材,是不能留在苏卜部的。这点先说明。”天依补充了一句,“赎身需要多少资材,我们可以申请提供。”
“我回去再同父兄商议。不过祁索,她应该留在我的身边。”都匈难为地说,“你们把毋奴韦等三人带走是完全可以的。”
乐正绫向眉出使了个眼色。
“那你今后在陈仓县继续住的时候,得对祁索好点。我看你们夫妻也不是那么琴瑟和鸣。”眉出又拍拍他的肩膀。都匈反射性地将肩头一缩。
“我们北军离陈仓县近,以后也有机会来看看你们夫妻父子的近况。我看你儿子对他父母的关系也很有意见呢。”
听了眉出这话,苏卜都匈又向他答唯。祁索面无表情,只是将头抵着。
待议完了这些事之后,当天的晚饭,都匈的家庭被多分得了一条羊腿,以作为这几天合作的犒劳。这个匈奴人也不含糊,和夫人吃完羊腿,用袖子擦完嘴,便骑上马,赶着四合的夜幕,快马加鞭探回苏卜部去。
“我们还会再次来苏卜部么?”夜晚,在帐中休息时,天依这么问阿绫。
“八成不会了。”乐正绫将一块莞根串在木签上烤着,“我们这么讲,主要是为了鲜弥部的安全,让苏卜部和閼稹部的人吊着,不敢对鲜弥部有大的动作。”
“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也会松弛下来的。”天依半躺在毛毯上,侧着头说。
“是的,但是这个时间会非常慢。至少一年中,都有效。或许几年之内鲜弥部都会有一个良好的待遇。”
“你倒是挺乐观的。”
“实在不行,打完河西再回来看看就好了。”
“哪儿有那么容易!”天依笑道。
“不管容不容易,无论如何,我们的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几天,好好地把这个调查给收完尾,月底就回上林苑,整理整理,向骠骑将军述职去。”
说罢,乐正绫拔出随身的小刀,把木签的尖头削掉,将烤熟的莞根递给在一旁流口水的为桂。这个小男孩拿过莞根,狠狠地咬了一口,结果烫得直呼气。
毋奴韦教训他的儿子道:
“不先跟什正谢恩!”
“谢什么恩……这太言重了。”
“我们是要为在汉地的日子计。”毋奴韦向她鞠躬,“你们或许和其他的长安人不同,不计较这个,但是他们肯定计较。我这样也是为了让他以后的人生顺坦。”
乐正绫忽然愣住了。确实,自己和天依这两三个月间能够在各个场合无视小节而被容忍,徒是因为自己有一个藏着很多异样东西的头脑。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并不具有这种特殊的情况。他们只能顺从着等级社会,战战兢兢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时刻提防着越位。而自己也并未曾离开这一套体系,只是在这个体系中占有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让她们在草原上不考虑这事而已。
“你为为桂想得深远。”乐正绫叹道,“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向你们学习。”
为桂在母亲的指点下,向乐正绫道了个谢,随后方才继续嚼食那块莞根。这是一种高原作物,在马铃薯未传入之前,对牧民的膳食结构起到了一个较大的作用。
“自打有了小正太,有什么东西都不给我吃了……”天依躺在一旁,话中略带醋意。
“等回到上林苑那天,好好地给你‘吃’!”乐正绫笑着转过头去,冲天依做了一个暗示——明示。或许是被火光映照着,天依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羞得别过头去。
第二日清晨,在四个小组开始调查之前,苏卜都匈和他的夫人果然如约回到了部中。他带来了几个好消息,表示做长老的父亲和哥哥都同意她们提出的法子,并且通书什和北军的人也可以将毋奴韦等三人带走。不过,祁索得跟着都匈住在陈仓县。毕竟就算按汉地的人伦来讲,分离夫妻也是不行的。
“好,多谢你父兄的大量。”乐正绫向他拱手。
“我们只希望你们将我们美好的祝愿带到陈仓和长安去,”都匈用手按着胸回礼,“我们苏卜部,一向是尽心尽力侍奉每一个汉家来的人,这点是问天无愧的。”
“这是一定!”乐正绫笑道,“要没有你们在草原上提供的支持,我们的工作根本没有办法展开。我反复地说了,你们有大功,朝廷只要在这片草原上还讲信誉,一定不会亏待你们。”
“我们军马场的人也看在眼里,”瞿什正看看乐正什正,又看看他,“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在这周边也会同你们合作。不过这是我们上官的事。”
“那是甚好了!”都匈得意洋洋。他感觉这些天来,自己为部落出了不少的力,光是那促成的三大车盐的交易,两个兄长发挥的作用就没自己大。他在部落的影响当是也要上升一些的。
“今天已经是第四天了,如果按从苏卜部出发,已经是第五天。进度过半。等我们到一月的二十八日,就动身回长安去。到时候,就不用再劳烦你们负担我们的粮草了。”乐正绫对都匈说,“最多还要再提供三天。”
在暂时减缓了鲜弥部和閼稹部的冲突之后,在剩余的几天时间内,士兵们的调查变得稳定了许多。有了之前苏卜部的经验,很多士兵都逐渐进入了状态。甚至在很多时候,他们能够直接用匈奴语或者塞语的基础词同调查人和译者简单地交流。
在调查的最后一晚,乐正绫命令四个小组的组长和组员对自己在苏卜部和鲜弥部进行调查时所记录的革书进行整理。楼昫将自己包中散乱的皮纸聚到一块,才发现自己这二十日的调查中,用了八十张纸,几乎把自己带过来的用光了。这八十张皮纸,如果是一个普通人买的话,家里生活肯定暂时过不下去了。
“没想到我们做的是这么奢侈的工作。”一股愧疚的感觉从楼昫心里生出来。当夜,他对什正这么说道。
“确实很奢侈。”乐正绫点头,“工匠们没试出轻便好写的麻纸,就只能用这个。要不然,简牍,很多东西你没法展开,你还得劳烦编织;帛书,那也便宜不到哪里去。”
“太花民力了……”
“你们做的东西是有益的,”乐正绫向士兵们道,“你们每人应该都是把八十张给写得满满当当的了,一个小组就三百二十张,四个小组是一千四百四十张。这个分量,在我们那边,相当于一个语言的常用词典,或者语法书。当然,人家用的是小字。回去后的这几天,我们开始整理的工作,你们把你们的成果编成书,大家传抄,很多人会了匈奴语和塞语,和胡人塞人交谈便不再有障碍。这是非常伟大的功绩,是要上史书的!”
许多士兵并没有想得那么多。他们更多情况下是跟着什正教的内容来做工作。直到做完了,他们整理自己获得的材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道德经》都没这么多字!”何存感慨道。
“一种语言是博大精深的。”乐正绫向众人说,“这还不够,只是浅浅的一层。我们以后还要进一步做工作,做广,做深,做精。你们未来还会带自己的学生,你们是一个学派的创始人,一定要把这个历史的责任给担起来。”
楼昫听着什正在火边的谈话,感到自己肩上扛着整个天下——胡地和汉地的重担。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而自己这个重担,是比自己知道的东西尚多得多的、一直和士兵们同吃同行的什正,在这两三个月中亲手交到自己肩上的。看着乐正什正,随着篝火中火苗的耸动,一股激动的情思也从他的内心深处荡潏开来。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