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乐正绫等人见到了陈仓令和县中的军尉,在对那一户匈奴家庭做完调查之后。她们将自己日中接触苏卜家的结果知予了县令,不知道他同县尉商量得怎么样。
“是这样的,”陈仓令说,“你们刚才说,县城里的苏卜都匈可以作为你们的引领人,那你们就可以去苏卜部。这样你们和陈仓县之间既有较密的联络,而苏卜这个部族刚好也是西北群山中比较大的一支。他们也渴望和朝廷深化关系。这样对于你们来说,这都是很妥当的。”
“如此甚好。”乐正绫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天依的眉头也放松了一些。
“只是,有一件事,希望你们谅解。”陈仓令突然转了个话头,“最近县域的治安不太好,颇多事情,我们可能没办法分出很多的兵力去保护你们。”
“如果真的是情况紧急,兵力捉襟见肘,那我们也不会向骠骑将军抱怨的。”乐正绫向他说。
“多谢什正的理解……”县令向他拱揖。
“问题不在这。”眉出问道,“你们打算分出多少人来?”
“可能就一个伍。”县尉摊开手掌,向他出示了这个数字。
“一个伍,都是徒兵?”
“是。”
“一个伍徒兵……一个伍!”眉出皱起眉来,他在堂中反复地踱步,翻来倒去地说这个短语。最后,他站定,向着陈仓令道:
“这个伍,你们还是用在便宜的地方吧。”
“不打紧么?”县令问他。
“你们得在明天前向我们准备一张地图。我知道这草原上就有汉的马场,万一在那真的遭遇什么危险,我们如果能掩护通书什逃进最近的马场,增援的兵队马上就至;如果不能逃进马场,那就算多那一伍徒兵,又有什么用!”眉出颜色严肃,“我知道,你们平土的县邑在这件事上不太靠得住,不然司马不会派我们北军随行。何况,那几个徒兵,要真去了,还耽误我们的速度,增加部落的负担,无疑问是个拖累。”
“没有草原上的地图,只有从陈仓去马场的。”县令颇为为难。
“那我们到那儿自己问!”
“那那伍徒兵是派出还是不派……”
“既然眉伍正这么说,就不派吧。”乐正绫向陈仓令说,“派出县兵,既对我们的调查无所增益,也对县政、县的财政有所损害。干脆就不派。你们继续干你们的,我们去草原上完成任务便是。”
“其实也没事,苏卜家的人会照顾好每一个去他们那儿的人。”一听闻不用派兵了,县令的表情轻松起来,“除了他们的对立部落。”
“嗯?还有对立部落?”
“这个都无事。在朝廷和我们郡县的管制下,现在他们基本上没有什么矛盾。”县官坐在案前,“上一次遇到有敌对事件,还是一年前了。何况,他们那些人,有你们坐镇,他们也不敢闹事。”
“希望这样吧。”乐正绫抿了抿嘴,“警惕还是要的。”
就算有一定程度的风险,自己也要让士兵们去尝试一下。毕竟在元狩二年,基本上壁垒以内,大部分冲突都是可控的,尤其是当眉出这种身着青衣的、代表长安的北军骑士在时。
“那我们明日会派出一名传令员,让他随你们一块进到苏卜部,然后再返回。日后,直到你们回县之前,他每一天都会来苏卜部一趟。”
“那再好不过了。”
从县府出来,乐正绫等三人一边走向苏卜都匈的院子,一边计划着明日出行的方案。士兵们都聚在苏卜都匈家,一边继续做调查,一边等待什官回来。乐正绫走进院子,向士兵们和院落的男主人宣布了关于明日出发的消息。
“明天就动身么?”都匈问这位女什正。
“对,毕竟要抓紧时间。”乐正绫向他道,“你今晚可以准备一下。在县城的家事你应该可以让你的夫人和奴仆代劳。”
“这……”都匈面露难色,“我们还是举家回去的好。”
乐正绫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似乎懂了什么。
“那孩子怎么办?”
“母亲抱着。”
“不颠簸么?”乐正绫复问他,“你们的部落距此多少里?”
“有百五十里。”
“我们明天清晨出发,中午至,有没有什么问题?”乐正绫向他展示了明日的计划,“小孩子坐在马上不要紧么?”
都匈沉默下来,未几,还是向这位女军官挤出一个笑容:
“不麻烦。我们都是马脊梁背上的人嘛。他总要学着的。”
“那也好。他不会掉下去么?”乐正绫又问他。
都匈眨了眨眼睛,又不复说话了。
“总之,无论如何,你明天得跟随我们去苏卜部——你的故园。”眉出向他道,“不管带不带家眷,你都得跟我们去一趟。见见父老也是好的嘛!”
“这自然是一定的……”苏卜都匈颤颤巍巍地向他行礼。
第二日。士兵们早早地起来,吃完朝食之后,在驿舍中牵好马,走到陈仓的西门处。不一会儿,陈仓县尉指派的几个传令兵也就位了。待到太阳升起之后,苏卜都匈一家也遥远地从东边的街路上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他还是带了他的家人。”乐正绫同眉伍正说。
“许是害怕他那一头黄头发的老婆给养马的仆人偷了。”眉出伸着懒腰,“兴许已经给偷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人家的个人生活。”
苏卜都匈一家人走到了队伍的跟前。那个女主人似乎怕见生人,用帽巾将自己的头发裹得严严实实的,眼神也带着闪避。
“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天依用普通话对乐正绫说,“从昨天中午小楼那个碗摔着以后发生的事来看,我感觉她可能经常遭遇家暴。”
“或许是这样。不知道我们在接下来的时日中能不能帮帮她。”乐正绫说罢,走上前去,向这家异族的向导行礼。
“小家伙一会骑在马上,能行么?”乐正绫看着跟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笑着问她。
那个女主人并不敢答话——就算她们处在同一性别。她还是一看这位什官身上的刀兵就发怵。苏卜都匈见什正并没有先问自己,感到自己男主人的身份有所缺失,便先一步道:
“你莫跟她说话,她听不懂汉言。”
阿绫表示理解。不过,若真像都匈说的那样听不懂汉言,为什么昨日自己说她是塞人时,她会有反应?
“他是苏卜家的小孩子,今年也七岁了,还不在马上坐坐,没本事。”都匈自豪地和乐正绫说着,“再过个半年一年的,他准定自己就爬上去走马了。”
乐正绫又向苏卜都匈确认了其他的准备工作。大家纷纷骑到马上,准备出发。那个斯基泰女人先是扶了自己的儿子上马,随后自己也骑上马去,但是男孩在马上支着腿,似乎并不能坐得太稳。
乐正绫看了看这个小男孩,有些担心。
“不会有事吧?我们的马鞍厚,你可以让你的息子坐到我们这来。”乐正绫向都匈道,“要是从马上摔下来,还是挺严重的。”
“我的妇人会管好他的。”都匈同她道,“而且马鞍会害了他。”
“行吧,那就凭你们的意见。”乐正绫叹了口气,“大家骑慢一点就是。”
马队遂在卫兵的送别下向西北边的群山出发了。他们先是跨过了一道渭河桥,随后在都匈的指引下,进入一道山谷。
“这条路真的是通往草原的?”齐渊骑在马上,看着周边的环境,“不应该啊。”
“你们都没去过草原,知道草原是什么么。”祁晋师笑话他。
“草原所处的地方一般地势比较高,所以从这条山谷走上去,确实有可能抵达一片山地草原。”乐正绫向他们解释,“就算一般塞外的草原,实际上也比关内高个几百丈。”
“这么高?”大家都不敢相信,“我们从前向去过塞外的人打探消息,都没说过塞下高。”
“我们用的是另外一种观察手段,最后得出来确实高的。”乐正绫并没有继续介绍测量方法,只是向士兵们介绍了海平面的概念,在洛阳以东的平原,基本上只离海平面有几尺到百丈的高度,而长安所在的关中距离海平面有两百多到五百丈,河西的草原则距海平面至少有千余丈。
“可是……既然这么高,我们为什么从长安不能望到河西的草原呢?”
听完这话,乐正绫沉默了好一会。天依骑在她旁边,提醒她:
“地球的假说,其实早在文艺复兴之前,中世纪的欧洲也有了解到。而关于各种天体和天穹是圆的,在这个时代也逐渐发现和证实了。”
乐正绫遂鼓起勇气,向士兵们继续说:
“如果我们的地是平的,那我们是肯定能望到的。如果脚下踩的地是像我们买的革球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马上的众人都懵住了。
“假的吧?”夷邕质疑道,“照这么说,不是南辕北辙,还会回到原来地方了么?”
“对。你可以在革球上试试,从一个点出发,绕一圈。”乐正绫向他道,“如果你一直骑着马向西,走个十万里路,就能回到这里。”
夷邕惊掉了下巴。
“十万里?意思是我们脚下的这个地面,不是四方的,而是按径来的?它径有多少?”
“三万两千里左右。”乐正绫说,“当然,你不可能骑马回到原点,因为我们的西边,有一个非常大的地面,然后,有一个非常大的海洋,又有一个非常大的地面,有一个更大的海洋。海水占了我们这个球面的七成,地面只有三成。”
听了这个近乎神话的说法,大家都感到天圆地方的世界观受到了强大的冲击。不过这似乎又有点接近宣夜说,但是宣夜说光说了各种球形天体浮于虚空,没说地面也是大球。
“所以现在我向你们再课一个概念,‘地球’。你知道我们海国为什么知道吗?因为在几百年前,有一个海国的航海家,坐船出发,一直向西,最后回到了他所在的港口。为什么没人一路向北?你们都知道,南方比较温热,北方比较寒冷,那是因为我们处在球体的北半侧,在这个北半侧,日头距离南边中间线更近,而距离北边的点更远。一直往北走,就到了北极,那地方是严寒无比的。”
“也就是说,太阳也是圆的,但它不是圆盘,而是球?而我们在的这个地方,也是球?”齐渊感到头上的汗冒了下来,“月亮和星宿呢?”
“你可以发散一下。大大小小的星星,就是距离我们不等的,和太阳一样发光的球。只不过它们离我们太远了。而月亮,你们看到月亮好像每日会圆缺,实际上它不发光,纯靠反射太阳发的光亮给我们看。缺的部分就是它绕地球转的时候,被地球挡住的部分。”
“也就是说,这虚空之下,到处都是球?”楼昫感到他的灵魂正在从身体中抽离出去,“每天晚上大大小小发光的球,并不是天上的神仙、天市、紫微,而是和我们的地面类似的……”
士兵们都被什正广博诡异的宇宙模型震慑住了。马队甚至一时停了下来——士兵们对它十分畏惧,并非是由于它提供的内容,而是按它这个模型推下去,近年朝廷关于天人感应的理论,乃至民间的巫师用以占卜神鬼的很多说辞,便都成为一团虚妄。
楼昫忽然佩服起乐正绫所说的那个开船去寻找世界尽头的人。
“那他回去以后如何了?是不是功名万里?”楼昫问什正。
“他的船队回来了,他在南越的东南几千里处海上,停船靠岛的时候,遇到一伙土著,和他们起了冲突,被杀了。”
“啊?”
众人听闻这个消息,像是小时候在家里听了一些悲伤的故事一样,都叹惋起来。但是,人们对她所陈述的这件事,仍然不敢去相信。虽然他们知道海国的人神通广大,充满丈量事物和概念的手段,只能半信半疑地去对待她说的结果。
“我就不继续往下说了。”乐正绫向士兵们道,“我们那边很多的研究,都不能向你们说,因为凡事得从基础学起。如果你们有机会去一趟海国的话,再找机会解惑吧。”
“坐船可以到么?”齐渊问她。
“这个,我不能说。”
“如果是真的,我倒是想去这片地面的那边看一看。”楼昫怅然地看着路旁的山陵,“这下好了,我一下子感觉,我们汉地真是太小了。”
“之前我课过你们,这个世界上,言语有几千种。”乐正绫向他说,“现在你理解这个意思了吧。”
“什正,”楼昫向她眨眨眼,“你们海国的人既已游了一圈世界,你们知道我们的西端都有什么奇怪的王国么?”
“我们要出征的地方是河西,它向西北绵延有四千里左右;然后会有一个三座山脉围合的盆地,那里便是汉国所称的西域。那个盆地中间是大沙漠,因为从海中来的雨云大半到不了那,沙漠四边有数十个城国组成,依赖高山上融化下来的雪水生存繁息;而在那里,现在到处都是都匈的妻子这个人种。而翻过西边的那座山脉,也就是再四千里外的葱岭,就可以进入这片大陆的腹地……”
乐正绫向士兵们一一地介绍了波斯、印度、新月沃地、地中海和希腊罗马,一直到欧亚大陆的西边尽头——大西洋,再到美洲、太平洋,最后又回到山东、关内。她顺便论及了这些地方当下可能的政权及风俗现状。
“什正,你日前课我们语法时提及的英国和法国,就在西边到洋的最那头?”夷邕看着西边怅然道。
“是的。”乐正绫暗地捏了把汗。其实英语在这个时期压根还没有脱离原始日耳曼语而产生。他们要真的徒步不停,找到那个地方,自己的球就戳破了。
“这么遥远,你们是如何学到英语的……”
“他们有人在我们那边。”乐正绫向他说,“就像我在汉地一样。不过现在找到方式来汉地的,暂时只有我们。”
“是这样……”
上午的行军几乎颠覆了士兵们对世界的认识。听什正一说,似乎自己所居的地方,哪怕有几百里阔,之于周长十万汉里的整个地球来说,仍是非常小的地界。就算朝廷控地从齐越直到陇上,也不过四千里。他们一下子对长城外面的世界充满了恐惧。不过当他们听什正说自己的汉国仍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朝廷之一时,他们的不安稍稍地减退了一些。
随着马队沿着山谷逐渐往上走,渐渐地,在绕过最后一个山冈以后,随着苏卜都匈一声呼哨,一片主要由缓坡组成的草原,展现在了通书什和北军骑士们的面前。
——第五节完——
——第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