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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四节 间接调查

    从武功前往陈仓的行程不太顺遂。当乐正绫等人意识到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她们催动马鞭,在道路上疾驰,但是还是太晚了。夜幕在晚六点之前就降落下来。所幸,马队带了火把,夷邕秉着火把在最前面探路,后面的通书什马队和眉出的一伍骑士都紧随上去。有时他们会遇到路旁的村庄,但是村民们纷纷在马队到达之前就紧紧地锁住了院门。

    “只能直接到陈仓去了。”乐正绫咬咬牙,“我们必须得在城内休息。”

    “什正,这人困马乏的……”小郑向她请示道。

    “不能在村落中间扰民。何况,在城墙外面,说不准有什么事发生呢。”乐正绫挥手向全队人说,“趁着夜色还不是太黑,月亮也还在上弦,我们摸着上半夜进陈仓城去!”

    于是军士们仍然催动马匹在月光和夷邕的火光之下,在河边的林中穿梭。被月光照得水波粼粼的渭河就是他们的向导。

    不知道在河畔奔驰了多久,马队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夯土城墙。

    “好,终于到了!”夷邕转头向众人汇报道,随后更加快了马速,驰往陈仓的东门。但是很不幸,樵门已经关闭了。城头雉堞上稀稀落落站着几个守兵,见远处一行人从坡上下来,连忙朝他们呼喊:

    “何人?”

    夷邕将火把换到左手上,挥了挥旗子,将他们的编属和来意报予城头上的兵士,希望守兵开门让他们入城。

    良久,版门开了一个小缝。从里面走出一个什长来,要求夷邕带着他们的文牍进入门内。夷邕转过身子请示了一下什正,乐正绫向他点头。他遂带着身上的文牍,沿着那道小缝进入樵门去,未几,他和那个什长从门缝里又走出来,樵门完全打开了。

    “骑马入城可能会惊扰到县邑里的人。”负责把守四门的队率来到东门,向正在入城的通书什和北军士兵说,“你们给马安上枚,在城内牵着马走,我们会引你们到驿舍安顿。”

    “我们现在可以去见陈仓令么?”乐正绫问他。

    “他现在应该在官舍休息,你们先去驿舍,随后舍中的人会引你们见到县令。”

    “多谢。”

    通书什和眉出的马队遂被牵引至陈仓县内的驿舍驻下。祁晋师留在舍中安排士兵今晚的住宿,而乐正绫、天依和眉出作为通书什和北军骑士的长官,则动身去旁边的官舍,夜会陈仓县令。

    陈仓令还未在舍中就寝,忽然听得室外小吏来报,说从上林苑来了个经过扩编以后组成的什,以及一伍的北军,他连忙从榻上坐起来,整顿了自己的着装,披上衣出至堂上,命仆役们点起夜灯。就着昏黄的灯光,他听见院中传来三个挂甲的武士踏过地砖的声音。他又低下头,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未几,那三人已经来到了堂前。他不太看得清三个军官的容貌,其中一个穿着青色的制衣,当是那伍骑士的伍官了;而另外两个则穿绛色。

    三人向陈仓令行礼。在他们弯腰的时候,陈仓令隐约地看见了那两个红衣武官的面容。这让他吃了一惊。不过毕竟古有孙武在吴国演练宫女,今上作为天下的主人,如果真要搞这个,也还说得过去。只是以自己的渠道,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组织。

    “不知军队连夜遣你们来到敝邑,是有什么急切的命令要宣发么?”陈仓令轻声问他们。

    “我们是骠骑将军军中的通书什,奉了将军的委托,前来这里,意图调查陈仓附近引弓之人的言语。”

    “通书什?调查言语?”

    “是。”乐正绫说,“我们并不是战兵,而是负责调查语言的。我们是通书什的什官,也是课他们通书的先生。”

    说着,她向陈仓令递交了骠骑司马的书状。陈仓令见是霍去病下发的文书,伏案长跪读之。读毕,他将文书呈还给二人。

    “这么说,是朝廷的大事,你们虽然处于什伍之间,然而却比北军更尊贵一些。”陈仓令向她长揖。

    “这也是北军派出了我们伍来护送的原因。”眉出道,“我希望日后在你们县中,通书什的安全不仅要交给我们,县尉也要担负起一定的责任。”

    陈仓令战战兢兢地向二人答复,表示这件事明天会请县尉商议,应该没什么问题。

    “对了,”乐正绫询问县令,“我需要了解一下,你们县城的‘引弓之民’,或者说非汉民,都有哪些,居住在哪儿?”

    听到她的问题,陈仓令想了一会儿,向她说:

    “大部分居住在县西北百多里的群山中。”

    “怎么生活在群山中?”

    “那边的山上有个特点,山陵比较缓,水草比较丰茂,类似于塞外的好地。”陈仓令道,“河西有许多东逃到长城内的牧人,都居住在那儿。”

    “哦,还有东逃到壁垒以内的?”乐正绫来了兴致。

    “是前几十年被匈奴攻伐所致。或者胡中也不乏内部冲突的,零零散散有些逃难进来。”陈仓令向他们说,“朝廷用的马,很大一部分产自那儿。那边有许多马场,很多是委托部落养的。都是好马。”

    “是这样啊……”乐正绫用手摸着下巴,思忖了一番,又问道:

    “那其他地方呢?”

    “其他地方,恐怕居住得不多。”陈仓令说,“他们喜欢聚居,不喜欢下山来与齐民杂居。不过就我所知,有一家胡儿,是住在县邑里的。他们家负责他们在山上的穹庐与县邑和关内的联系,故他们部众在西北群山的草原上也比较得势。”

    乐正绫看了看天依。

    “我们明天可以先带小伙子们去他们家调查一下,至少先摸一摸这边匈奴语的大体面貌,然后我们得把他们带到草原上去做直接调查。”天依向阿绫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毕竟令长刚才说了,那边的语言情况可能比较复杂,我想的是,可能除了匈奴人以外,还有塞种人,也有可能有未西逃而是东迁内附的月氏人,羌族、氐族、羯族等也可能有。”乐正绫说,“这样,如果不深入草原,进行直接的调查,我们的收获就不大。”

    “嗯,你说得有道理。”

    两人确定了意见以后,向陈仓令告知了她们接下来的计划。陈仓令以手伏案,想了很久,对她们说:

    “一会我会让驿舍再做一顿额外的夜食。你们鞍马劳顿,来到这里很不容易,陈仓县得尽一点情。明天你们可以先去我说的那一家,驿舍会有人带你们去。至于你们要前往西北,我和县尉、主簿等人还要再商议。你们明天就待在县城里休息吧。”

    “也好。这才过了一日的时间,不过已经有点紧了。”

    “我们可以通过驿站,向霍骠骑将军申请延长调查时间至半个月到二十天。他应该会同意。”天依说。

    “嗯,不过时间紧张,我们还是抓紧一点比较好。”

    乐正绫等三人遂拜别了陈仓令,回驿舍休息。祁晋师已经将士兵们的住处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过了一会儿,驿舍的吏役生起灶台的火来,给来自长安的士兵各煮了一碗额外的粟饭。

    “这夕食竟然放到晚上吃了!”何存非常不习惯。

    “在我们海国那边,这叫夜宵。”乐正绫指着粟饭说,“给大家长胖用的。既然饿了半天了,那就吃,吃完就睡,睡完起来,明天我们到县上一家匈奴人家里去请教请教,这就是我同你们说的‘间接调查’。”

    “那直接调查呢?”

    “也要做,但不是明天。”

    听了什正对接下来的安排,士兵们遂各自吃了小米饭,又打水洗了洗脚和手——有人擦了擦身子——随后回屋睡觉。

    次日清晨,通书什的众人在舍中用完了朝食,乐正绫又向他们温习了一遍记音和进行语法调查,离析语法成分的方法,大家方在县主簿的指引下,来到那个居住在陈仓城中的匈奴人的宅院外,准备进行基本的调查。

    有个看起来是他们家孩子的小孩,正在院门口和邻里的小伙伴玩石头,见到一群衣甲鲜明的陌生人列队来了,连忙叫喊着跑回院内。正在玩耍的小伙伴们也被吓散了,跑到街角上去窥探军队的行动。只见那队军人在院门口排成纵队站好,有两个打首的女军人和县官率先进了院。而几个身着绿衣的健壮军士则在院外拉了一个圆弧站哨,将长戟立在地上。

    天依和乐正绫进入院内,发现那个小孩子正一边喊着“兵至了!兵至了!”,一边逃往屋内。一个看着像是男主人的穿着布衣的匈奴男子听到声音,不安地从屋里走出来,男孩连忙惊惶地抱住他的腰。男主人抬头一看,院门口整整齐齐排着两队兵士,他也慌了神。

    “小家伙挺可爱的,声音很好听。”见到这个情况,乐正绫连忙笑着向男主人致礼。天依也随着她向他行揖。

    “军爷……这也不是军爷……你们是……”

    县主簿上前,向那位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匈奴人表明了这个什的身份和来意。

    “调查?是来查什么的?”

    “查一查这边的胡语。”乐正绫说,“这位大兄,我们的部队不打仗,是专门来查各地的言语的。”

    “查言语?”男主人虽然有点糊涂,但是他大致判断出来了,这群人并不是来捉人或者查抄的,他连忙将儿子遣到母亲那边去,恭敬地将士兵们请进自己的堂屋里来。通书什的人们带好书革,请他在一张席面上就坐,随后以他的座位为中心,围成一个半圈坐下。

    那个小孩的母亲刚才一直没出现,到了这时,方才畏手畏脚地走进堂屋来,把北窗的挡板升上去,让士兵们的视线更清晰一些。天依看到那名女子的身材样貌似乎不太像是匈奴人。

    “这就是我们的发音合作人了,”乐正绫伸手向士兵们介绍道,“让我们感谢他为我们的调查提供第一手材料。”

    士兵们都向他鼓起掌来——这个仪式让院落的男主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当然,他也不知道发音合作人是什么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乐正绫询问男主人道。

    “Sapoqtahun。”

    “Sapoq是你的姓?”

    “是的。”

    “你的名字很好听。”乐正绫向他微笑。这稍稍缓解了一些他的紧张情绪。

    “我们轮流来。谁先做起?”乐正绫向士兵们问道,“我希望你们可以珍惜这次机会,踊跃报名,毕竟明天以后,你们每个人都会当上调查人。”

    齐渊及何存两位伍长并不打算身先士卒。他们愿意把机会让给自己的属兵。不一会,小郑举起了手。

    “好,你开始调查吧。”

    小郑抿抿嘴,从一群革纸中抽出一张表,先向男主人行礼,随后开始调查关于匈奴语中格范畴的问题。他说出了表上的一系列句子,请男主人换用胡语的说法表示出来。由于男主人会汉言,所以不需要祁晋师作为译者。每当询问的过程中遇到了祁晋师没有教给他们的单词,大家便试着去记录语音。乐正绫和天依自然也在记——毕竟她们要给士兵们提供答案。

    随着调查的渐进,男主人逐渐习惯了这种士兵们轮流问他问题,而用他没见过的奇奇怪怪的符字将自己说的话写下来的过程。他们似乎并没有用汉文来记录,而是用了他们自己创制的一套东西。

    很快,一个上午的时间就在调查中过去了。通书什的大部分人都当过了调查人。士兵们做了满满好几页的笔记,从语法到新词汇,收获颇丰。当然,和之前祁晋师教的匈奴语比起来,他们只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方式接受这些内容而已。

    “好,正午了,”乐正绫观察着太阳的影子,向屋内的人们说,“我们可以休息一下。”

    大家再次向男主人答谢,随后离开屋子,走到檐下,去比较自己记录的内容。乐正绫和天依在旁边做裁定。

    男主人坐在屋中乘凉,看来今天是他与汉军深化关系的好机会,他虽然感到经过一上午的谈话,自己口干舌燥,但是这件事比起其他的来说是要轻松太多了。

    女主人战战兢兢地避开军士聚集的檐下,走到院中的井前汲了一桶水,将水倒进许多碗里,送给主人和士兵们喝。在捧给楼昫的时候,女主人一个不小心,木碗摔在了地上。

    女主人连忙向这个看起来还十分青涩的小兵道歉。这让楼昫一时间无所适从。与此同时,男主人听到声响,赶忙从屋里跑了出来,见是妻子失了手,在客人面前失了面子,立马高声训斥起她来。妻子低着头任听责骂。小孩子听闻了叱责,从侧屋跑到院子里来,见到这副场景,马上哭出了声。

    士兵们都上前劝男主人。这个姓sapoq,或许能被译为‘苏卜’的男人连忙收住声音,叫她把儿子管住。女主人灰溜溜地将儿子抱起来回屋。就在这个当儿,乐正绫听到那个孩子称呼他的母亲为macer。这毫无疑问是,吐火罗语乃至早期的斯基泰语中,和英语的mother完全具有同源关系的一个词。

    “等一下,”乐正绫举起手来,“你是塞人?”

    那名母亲连忙将头转过来。乐正绫仔细地观察了她的面容。确实是个斯基泰人。她那一头金色的头发,并没有完全被帽巾遮住。

    “你们是匈奴人和塞种人结合的家庭。”乐正绫向他们咨询道,“你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男主人先命令妻子将儿子带离现场,随后向通书什展开了他的故事。

    “你们说的塞种人,在我们那边有一个部族。距我们不远。”苏卜都匈向他们说,“他们的家族是被我们的祖父辈赶来内附的,虽然来得早,但是人口、牲畜都比较弱,我们内附以后,他们为了在草原上继续生活下去,同我们部族结姻。”

    “你们的部族算是这陈仓西北的草地上最大的部族了么?”乐正绫问他。

    “差不多吧。”那个接近三十岁的男人道,脸上露出得意的颜色,“塞人深目高鼻金发,是个不错的妇人的来源。当然,她们只是塞人的一支,还有其他河西过来的塞人部落,不过在更东北的远处。”

    “原来如此。”乐正绫转着毛笔,“我们接下来几天会前往你们的草地,你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帮忙作为向导,带领我们到你们的部落去么?”

    “好啊!”都匈的眼睛里放起光来,“我们经常接待长安来的人,养马的,征马的,巡视的,部落中的人对长安的人都熟。我们就是给长安的皇帝养马的。”

    “那再好不过了。”乐正绫笑道,“希望我们这几天能在你们的部落扎扎实实地做出一些工作来,这样回到骠骑将军的营地里,也好为你们美言。”

    天依发现这名姓苏卜的男子看起来很兴奋。他似乎摩拳擦掌,恨不得下午就带通书什的人马到自己的部落去。从他的神色上看,看起来通书什对这片山地草原进行直接调查不会遇到什么困难——但愿如此。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