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韩起茂同罗望、刘元柱见面是在军部会客室,场面虽说没有料想中的剑拔弩张,却也不是一团和气。
他们是被马生海请来的,同来的还有县长马丰年,三人入座后,马生海为他们端上盖碗茶,说声:“各位稍等片刻,军长马上到”就离开了。
马县长与韩起茂在刚入城时的欢迎仪式上见过一面,现场的许多人都看见,两人见面不那么愉快,今天莫名其妙的被请来,又让他在会客室坐冷板凳,心里忿忿不己,看着刘元柱说:“老刘,知道啥原因不,这叫什么事儿嘛。”
三个人其实都明白,韩起茂是在拿架子,人家是军长呐,官儿大。马县长的话不过是发泄一下不满,表明此事与己无关。
刘元柱苦涩地一笑,挠了一下花白的头发,说:“好马县长哩,刘某人哪儿知道人葫芦里卖什么药,等吧。”
马生海请罗望时非常客气,口称师傅,还带着一盒虫草作见面礼,并让他放心,保证不会有事,但罗望自吋是晚辈,没有插话,只木着脸喝茶。茶水喝完,仍不见韩起茂露面,马县长有些焦躁,把茶碗朝桌上重重地一墩,作势起身要走。
门开了,韩起茂哈哈笑着走进来,口称:“军务繁忙,三位久候。不好意思啊,马县长稍安勿躁,请坐吧,生海把茶续上。”
坐下后接着说:“来的这些天在街面上转了转,发现呐,小张油糕的生意还是那么红火,王瞎子的卦摊仍旧有人光顾,尽管大家都知道他不过是胡逼乱拐地哄弄人。
大佛寺门口的小广场上,说书的、唱曲儿的、打零工的依然不少,当然,也有些是叫花子和小偷,寺里地小和尚瞒着师傅把人带上大殿的二层看睡佛的耳朵到底有多大,一个人能不能躺得下,乘机收几个小钱,出家人够贪心吧。
街两边的柳树粗了好几圈儿,家家户户的街门更加破旧,路上行人的棉袄上多了些补丁,看得出百姓的日子还是个苦焦,世道还是那个世道,没啥变化嘛,刘大掌柜,你说是不是。”
云山雾罩的一番话貌似说的都是世面上的众生相,实则在讲甘州还是马家军的天下,我韩起茂才是这儿的老大。
经过这些年的修练,韩起茂说话水平见长,没容回话,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韩起茂回来了,升官了,有人巴望着我死,可我命大,扁都口逃过一劫,活的好好地,几年长了几十斤肉,不错吧,刘大掌柜,花钱买通上司阻止不了我东山再起。还得谢谢共党呀,不然我还得过那种吃饭、睡女人的闲日子。闲话不说了,今天请你们来是有几个事儿要说透,刘会长,你有一批粮食在甘青道上被劫,乌拉思曼派人干的,不过呢,他还没捂热乎就让政府抄了,成了罗望的囊中之物,他没占到便宜,你也没吃多大亏。罗望,你母亲被绑架是豹子瞒着乌拉思曼干的,老人家去世,当事人也已死了,就算是一还一报吧,要不怎么说老天爷是公平的。那些年我们争来斗去只不过是两败俱伤的结果,你折银子我丢官,罗望母亲丟命,没个赢家,图了个啥。算了吧,冤家宜解不宜结,我韩起茂不再追究过往,你俩位也忘掉那些旧恨行不,乌拉思曼就在外面,让他进来捧茶赔礼,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大声喊道:“老乌进来。”
乌拉思曼推门进来,报拳行礼道:“县长好,刘会长、罗掌柜好。”
双手捧起了刘元柱面前的茶碗,刘元柱接住喝了一口。轮到罗望时,罗望没有看乌拉思曼,韩起茂说:“罗掌柜,我韩起茂杀人但不哄人,那事确与老乌没有关系,接茶吧。”
罗望心有不甘,按江湖规矩,只要接住茶碗喝一口,就是接受了乌拉思曼的道歉,不再寻仇,罗望搭在椅子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绷紧了脸。
刘元柱伸脚轻轻碰了一下罗望,罗望接住茶碗放在桌上,刘元柱说道:“既然韩军长这么说,我们权当是真的来听,谢乌掌柜的茶。”
“这就对了嘛。”韩起茂说道,“这是一件事,再就是军费,各商号必须得认捐,刘会长,罗掌柜得带头,马县长亲自带人查收。部队完成集结后,军粮征收也得立即办,这事只需马县长安排警察配合部队就行,罗掌柜,粮行的粮食只能暂时征用了,钱嘛,由政府出,三位觉得如何。”
罗望清楚,虽然韩起茂问话时连带着问到过他,但人家根本就没把他当回事儿,连母亲的仇都被他们打成包,作为筹码交换了。刘元柱为了银行、为了刘甲只有屈服,粮食就是强征,由县里付钱,想都别想。果然,马县长阴沉着脸说:“韩军长,征粮我没意见,也会安排警察局配合军方做工作,至于钱款,你也知道,县政府穷的叮当响,税赋都预收到十年后了,还请军长筹措军费支付吧。”
马丰年没看韩起茂的脸色,口气很硬,他认为自已是省府任命的县长,韩起茂官再大也不能把这个县长撤职。
“军费只能落到县政府头上,这也是马长官的意思。这是手令。”韩起茂抬出了他的主子,“要是因为军费、军粮误事,别说马长官饶不了你,我韩某人手下的将士也会踩平你县政府。”
马县长泄了气,低下头不再言语。
韩起茂扯出的这面大旗,足以让马县长胆寒,那位现在是甘青两省最大的军政长官。
罗望心里一阵悲凉,脸色愈发难看,先是苍白、又是蜡黄,接着通红,站起来一报拳说:“大掌柜、两位长官,罗某人母亲的死是私事,不能圈到今天这个场合里说道,至于粮食,由着你们好了,我一商人,拦不住你们,我还有事,告辞。”也不理会在场的人,拉开门就走了。
韩起茂也跟着站起身说:“就这样吧,我还有事,各位自便。”阴笑着出了门,跟在身后的马生海清晰地听到韩起茂边走边自言自语:“几个不识抬举的东西,老子当年帮了罗望多大忙,竟一点脸面不给。好、很好!”
会客室只剩刘元柱和马丰年,对这个结果,刘元柱内心是认可的,只要他的家人、银行安然无恙,韩起茂提出的这些条件,他能够接受。看着一脸苦相的马丰年说:“马县长,走吧,老兄又要受罪喽。”
“老刘,省里来了个特派员,督促县政府抓捕亲共分子,防止共党渗透。启正兄又来信说凡事要留有余地,如果他们能与共产党取得联系,我们也就有了后路是不,我这正两难呢,又摊上了这事。走,到我那儿坐坐。”
马丰年说完吃力地拄着桌面站起了身。
罗望一回达盛昌,立马叫来关晓、周吉等人,吩咐他们把粮行的粮食大部分以预发半年工钱的名义分发给达盛昌的工人,只留少量应付军队征收,让王积富和老杨在工人中说清楚厉害关系,统一口径。几个人吃惊地盯着罗望,周吉怯生生地说:“罗掌柜,要不要知会一声大掌柜,这是大事。”
关晓也说:“罗大哥,对其它股东怎么交待!”
罗望说:“没啥可交待地,又少不了他们的红利,关晓,面粉厂那边也这样办,周掌柜,给各分号写信,照总号的做法办理,越快越好。大掌柜那边我自会去说,这事今天必须办完,晚上到我这边汇总,”罗望的态度很坚决。几个人走后,罗望对刘英子说:“英子,把家里的米、面装几口袋,油也装两桶,我去趟林先生家。”
刘英子满心的不愿意,却不敢带到脸上,招呼着方苗去装米面,安排人套好马车。罗望把车吆到林家,才一进门,就听见堂屋里传来板胡声,招呼着刘元新夫妻俩道:“爹,妈,你们把东西卸下来,我去看看林先生。”
将马鞭子递给刘元新,快步进了堂屋。林之甫沉浸在板胡曲调中,只看了一眼罗望,继续着自己的演奏。
罗望也没有打搅他,站在椅子背后静静地听着。罗望对音律是门外汉,只觉得今天林立甫的胡琴声与往日那种娓娓道来、慢声细语地诉说不大一样,显得急促、高吭,如破金裂帛、寒风怒吼,让人觉得揪心,罗望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曲子爬到了高音处戛然而止,林之甫起身把板胡放在八仙桌上,说道:“几日不拉手生了,这是秦腔周仁回府里的段子,是哭音三捶拦头的调,很难上手的,嗨,我这是怎么了,咋跟你说这个,坐吧,陪我说说话。”
罗望给林之甫的茶碗里续上水,又给自已到了一碗,方才坐下把军部会客室发生的事和自己的应对办法讲了一遍,林之甫沉默一会儿说道:“望儿,体谅一下元柱吧,人都是有私心的,大节不亏就好,你的做法既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达盛昌的利益,又让工人们贮备了粮食,看上去是不错,但你对韩起茂、马丰年这些掌握权势的人估计不足,对战时的乱像也低估了,那就是失控的野兽,吃人不吐骨头,唉,当愿你是对的,这样对谁都好,望儿,自己贮藏一批粮食吧,你有力量保护,工人们就难说了。报仇的事我支持你,恶人就得有恶报,这是天理。”
“爸,粮行后院有个暗库,在地下,是我找几个外地匠人弄的,当时我给了丰厚的工钱,他们就离开了甘州,存粮足够应急。除了我和壮儿谁也不知道。”
“这就对了,乌拉思曼怕不太好下手,千万不能把自己折进去,再怎么说还有儿子是不。这世道,哀民生之艰难阿,连你们这样的有钱人都如此,穷苦人该怎么熬日子呢。”
“是啊,我已经观察了几次,乌拉思曼极少出军部大门,仅有的两三次还是和几个带枪的士兵在一起,不急,只要他在甘州,就有机会的,爸,我会小心。走了,还有事呢。”罗望说完起身行礼告辞。
和林之甫聊一会儿后,罗望的心情好了许多,回到家见刘元柱和刘甲坐在堂屋喝茶,知道他们的来意,冲刘元柱施礼问好,见刘甲面色憔悴,说道:“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成天忙碌的那些事,值吗,”刘甲明白罗望是关心自己,笑着说:“你不也一样嘛。”
刘元柱一脸的歉意,说道:“贤侄,今天的事我也是情非得已,别往心里去,我是怕激怒了韩起茂,连军部大门都出不来啊。”
“大掌柜言重了,我知道轻重。”待罗望把分粮、送林家米面的事讲完,刘元柱苦笑道:“不错嘛,做到前头了,也算是自救的举措,捐款的事怎么办?马县长说怕是顶不住呐。”罗望在内心比较着刘元柱和林之甫对此事的态度,大面上看差别不大,但林之甫担心的是工人们保护不了到手的粮食和战乱祸及百姓。他对林之甫添加了几分敬重。“大掌柜,不用顶,用手里的金圆券支应,金银不能动。”罗望说道。“就该这样,战一打起来,金圆券就是废纸。罗望哥,我得出城躲一躲,防着韩起茂拿我做文章,家里你多照应。”刘甲说。
“官不当了。”
“当个啥,原想手里有税警,还能为老百姓做点事,今天接到县政府通知,所有的武装力量全部编入韩起茂的部队,马县长也有让我躲出城的想法。”
“贤侄啊,这生意怕是做不下去了,光收拢还不行,得做好关门停业的准备,交通一断,立马关停。”
就在罗望他们三人商讨的时候,县长马丰年办公室进来一个便衣警察,低声向马丰年汇报了达盛昌发生的事,马丰年一惊,说声:“坏了。”支走警察,略一思索,穿上棉大衣,用大围巾围住头脸急匆匆赶到了军部,韩起茂一见他进来,就分咐马生海道:“去大门口守着,别让人进来。”
这天傍晚,约牧师来到罗家,向罗望告别说:“罗先生,我要回国了,手里有一批药品,是奎宁、安乃近、盘尼西林什么的,想放在你这儿。”
母亲去世后,约牧师常到罗家和罗望闲话,几次邀请罗望入教,罗望婉言谢绝,这并没有影响两人的关系,反而走的更近,每逢节日,罗望都请约牧师到家过节,年前,约牧师就流露过回国的想法。
“这么急,天寒地冻的,等天气转暖再走吧,请喝茶。”罗望亲自为约牧师到上盖碗茶。
“你有所不知,天津那边来信说,国民党军根本不堪一击,诺大个天津城只打了一个昼夜就被攻破,照这样下去,共产党很快会占领全中国,以后政局不明朗,各地的传教士都被召回了,我也一样。”
“到处都在打仗,路上怕不安全,要不你等局势稳定再走。”
“罗先生,乘兰州到青岛的火车还在通车,我明天一早就得走,只是。”约牧师面露难色。
“缺经费是不,这样吧,我准备好一千大洋,装好皮箱后给你送过去。纸币好携带,就怕有的地方不能使。药品你还是留给医院吧,我又不会看病。”
罗望知道约牧师需要什么。
约牧师在甘州多年,全靠教会提供费用,没有积蓄。约牧师忙起身行抱拳礼,样子有些局促地说:“谢谢罗先生,药品我留给你,不然我怎么拿钱,那不是我的风格,再者说,我也信不过医院里某些人。”
“不是这样,两回事儿,约牧师,我们不是在做买卖,钱我一定送到,药留在医院,就按我说的办,还需要啥尽管说。”
“再没什么需要的了,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我想你一定会找乌拉思曼报仇,这种事在我们国家是严禁的,这叫私斗,会被处以绞刑,罗先生,你再想想好不。惩罚犯罪行为那是政府的事,审判罪犯应该在法庭上,由法官来依法裁决,而不是你。你们国家现在的政府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却放任罪恶行为、甚至庇护罪犯,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没有良心的政府,长久不了。罗先生,为啥要在自己的手上沾染罪犯肮脏的污秽,那样会亵渎你善良的灵魂,再说上帝也不会饶恕一个罪人的。”约牧师神色凝重地说完,就告辞离去。
罗望大张着嘴接不上话,连送客出门的礼节都忘了。
第二天蒙蒙亮,罗望就到了教堂,约牧师已收拾好了行装,罗望把装钱的皮箱放在车上说:“上车吧,我送你出城。”
约牧师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罗望说:“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别送了,那样我会很伤感的,回家吧,我的朋友。”
罗望接过盒子,沉甸甸的,黑暗里看不清楚。“走吧,”说着话,取下马鞭子,约牧师没再坚持,跳上马车坐下,两人没再说话,出了城门,约牧师跳下来拍了拍罗望肩头说:“回吧罗先生,你是我在甘州的第二个朋友,用你们的话说,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再见,祝你好运。”
说完接过罗望手里的鞭子,没容罗望说出道别的话,拉住马笼头就走,罗望不禁怅然若失,目视着约牧师渐渐的消失在晨雾中,揉一揉眼睛,转身慢慢的往家走。
街上没有行人,刚开春的晨风依旧是寒气逼人,罗望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孤单,一种无依无靠的孤单,如同孑然一身行走在荒野中一样。
回到家脱下棉袄和儿子晨练,一会儿林兰英带着宝儿来了,打声招呼后抱着儿子的棉袄进了屋,看到桌子上的盒子大声说:“罗望哥,哪儿弄到这么好的宝贝,”
正在给三个孩子做示范的罗望停下动作进了屋,发现约牧师给他的是一个黄金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圣经。
午饭时,罗望让人把林之甫请到了家,饭后对林之甫说了约牧师的话,林之甫沉默许久,用拐杖敲打着地面,一脸愧色地说:“浅薄了、浅薄了,我也是让失去亲人的悲痛迷了心窍,才鼓动你寻仇杀人。老糊涂了,长期封闭在小天地里禁锢了自己心智。约牧师说的是真的,其实禁止私斗是两千多年前商君变法时的主张,外国也是学咱们的。可惜啊,民国几十年,上层用大炮、机枪说话,百姓用棍棒、拳头讲理,毁了啊,毁了法度、毁了人心、毁了文化,毁了中华民族的前程。望儿,千万不要亲自去杀人,不要脏了你的手,不能给孩子们留下一钉点儿罪恶的影响,盯住他的行踪,等,等下去,相信会出现一个有良心的政府,到那时报仇也不晚。”
往后的一段日子,罗望每每怒火中烧,想为母亲寻仇时,都会强制自己静下心来,有几次甚至在母亲坟头前枯坐半晌方才压住内心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