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那日,吴燕山把家小托付给罗望,送罗望出了街门。
两个境遇完全不同,又都经历过异乎寻常之苦难的男人互相对望着,没有过多言语。他们算不上是朋友,更谈不上过命的交情,仅仅是惺惺相惜的欣赏,却在各自的眼神里看到了信任,一种能以家人相托的信任。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时就是那么奇怪,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朋友,在你需要的时候往往会发现这种关系并没有那么牢靠,而相互欣赏的对手却能够以身家性命相托。
吴燕山目送罗望渐渐的消失在人群里,转身回到堂屋,将小花蕊揽在怀里,抚背长叹着:“妹子,我这一走凶多吉少,但兄弟们的仇不能不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暂且不要回吴家塆,就在这里安下身,夹墙里的银元够使了,想做事就到罗家的厂子里去,罗望心眼实,是可以依靠的男人,会帮你,我得走了。”
小花蕊推开吴燕山说:“去吧哥,哥是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这边你放心,我会把儿子抚养成人,快走吧。”
小花蕊替他牵来马匹,吴燕山鼻子一酸,内心柔柔地颤抖着。
吴燕山曾经以为,经过了九死一生,背负如山的血债,早已心如磐石。吴家塆那些孤寡老人都在等着他吴燕山的交待,窟窿峡丧命的老三、老四、一百多号人的魂灵无时无刻地缠绕在身旁,他心里常常会有针扎锥刺般的痛。自己活着就是为复仇,多次到青海图谋刺杀韩起茂无果,他有些绝望,有次在吴家塆上坟时他产生了以死谢罪的念头,小花蕊陪了他一天一夜,低声细语地念叨着、劝慰着,让他重新坚定了信念。这次得到韩起茂重回甘州驻守的消息,他燃起了希望,决心拼死一搏。这会儿事到临头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铁石心肠,仍然向往着安定的生活,留恋着女人温暖的怀抱,儿子天真的笑脸,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男人,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更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奇,他带着些许的无奈、无限的伤感跳上了马,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夜色朦胧,星光黯淡,吴燕山信马由缰,走的很慢,时不时的摘下马鞍前的酒囊喝上一口,以解胸中愁闷,只需多半天的路程走了一夜,黎明时分到达扁都口。赵胖子几个人一大早在兵营门口探头探脑,看见吴燕山渐渐靠近,衣帽、须眉上一层白霜,疲惫不堪地滚鞍下马,右腿一软单膝跪地,赵胖子扑上前边扶边嚷嚷着:“楞怂们,傻呆呆地干啥,快去打水,烧姜汤,猴子跟我扶进去。”吴燕山乘着劲站起来,轻轻推开赵胖子说了句:“兄弟,弄碗热羊肉汤来。”就摇摇晃晃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头栽倒在火炕上,赵胖子和猴子忙碌着给他脱靴子、擦脸,羊肉汤端上来时,吴燕山已经鼾声如雷。
醒来已经是正午时分,窝在坑角的赵胖子连忙跳下炕说声:“大哥,醒了阿,”朝门外喊着“猴子打热水来,”从炉火上端下热气腾腾的砂锅,“大哥,快吃吧,炖了点肉。”吴燕山从猴子手里接过手巾,边擦洗边说:“胖子,去吧哥儿几个都叫来,有事。”
不一会儿,赵胖子七个人都进来了,恭敬地站着,谁也不敢开口问吴燕山,等吴燕山吃完饭,把砂锅往旁边一推,赵胖子上前端起砂锅。“有财放下吧,一会让厨房的人收拾,去把门关好。”吴燕山说完,洗洗手,转了一圈,接着说:“哥儿几个今晚就收拾一下,跟分队长请假回家看看婆姨娃娃。我跟你们说实话,回去就不要再来了,安心在吴家塆过日子。”
前些年,小花蕊撺掇着赵胖子几个人相继娶了吴家塆的寡妇,算是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孩子。吴燕山让他们回去的想法是他一路上思前想后的结果,他不想让这几个人跟着自己趟这浑水。准确地说,是经过了几次大战,随着时间的推移,吴燕山慢慢的改变了原来的想法,他觉得可能还要打大仗,战前他就要完成自己的复仇大计,再让赵胖子他们冒险丢命,只会徒增自己的罪孽。
赵胖子几个满脸惊恐不安地望着吴燕山,战战兢兢地问:“大哥,这是为啥?你不要我们了。”
“要是再打倪家营子那样的大仗,你们怕吗?”
“怕、当然怕,有大哥在就不怕。”几个人支支吾吾的说。
“别多问了,听我的话,回去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吧,等这边事情一了结,我也回去和你们一起生活,不许声张,单个离开兵营,去吧。”
“好、好,我们听大哥的。”
韩起茂丢了钱财保住了命,主子也没有过多难为他,在军中安排了一些闲职,军衔得以保留,他清楚,如果没有大仗,主子用不着自己这只咬人的狗,图谋起复的可能性不大,于是就小心翼翼地蛰伏起来。马彪的意外死亡,让他心里一惊,连打几个寒颤,更加小心谨慎,做人理事更加低调,以没有文化的粗人自居,满嘴污言秽语,摆出一副无所追求、贪财好色的架势,同僚看他从不居功自傲,也乐于和他接近,在西宁长官署赢得了很好的名声,也让主子放下了戒心。
三年前,乌拉思曼的团伙被新疆军方打击,流窜到甘肃境内,发现各县城都有达盛昌的分号,根本容不得他落脚,走投无路之时,带手下投奔韩起茂,韩起茂收留下乌拉思曼一伙,编在自己的卫队里,队长马生海知道长官的难处,说道:“师长,这伙人不能留,别说是他们劣迹斑斑,马长官知道了也会以为师长你在培植党羽。”
韩起茂说:“马长官那边我去解释,你约束好他们,不生乱子就行。”
韩起茂不仅把乌拉思曼的来路汇报给了主子,而且把两人伙同白俊、成锐弟所做的一些不法之事如实相告,连同黑了白俊和成锐弟的丑恶之行也没落下,主子非当没责怪他,只是平淡地说了句:“够狠啊,应了无毒不丈夫这句话。”反而觉得韩起茂仍然是无可置疑的忠诚。
事后,韩起茂对马生海说:“能居于高位者,必有其过人之处,任何试图欺骗他们的做法,都是愚蠢的找死行为,把自己的丑陋袒开了给他们看,那才是明智之举。”
随着解放军步步紧逼,前方战事吃紧,韩起茂的机会来了,任命出来后,喜出望外的马生海看到韩起茂愁眉不展,问道:“长官,升官又回故地,喜事,为啥发愁?”
“升官是好,但你不知道,驻甘州的守军大部调往兰州,我们只有调集民团编入部队才能凑足人马。生海,仓促成军能有战力吗,这回怕是手里捧着火盆子,扔不得,也抱不得呀,再就是战局也令人当忧,老蒋的几百万人马没几年就打光了,马家军十几万人能顶几个月呐,走一步看一步吧。”韩起茂无不忧虑地说道。
落难时马生海没有离开他,成了韩起茂贴心贴肺、无话不说的知已。
韩起茂带着满腔愁绪踏上了甘青大道。
行至扁都口的山隘口时,韩起茂跳下马,对身后的卫队挥了挥手,士兵们没有下马,继续前行,韩起茂把马缰绳丢给身后的马生海,背负着手注视隘口的草滩。
草色尚未返青,茂密的芨芨草、马莲草和灌木丛一片枯黄,枝叶上挂着露水,在刚开春的寒风中摇曳着,清晨的光线映照下,晃的人眼花。
马生海认出,这儿就是韩起茂的钱财被劫的地方,他不清楚一路上少言寡语的长官此刻在想些什么,从马背上取下皮大衣披在了长官身上。韩起茂抖了抖肩,扭头对马生海微微一笑,迈步走向隘口。
韩起茂和马生海步行到营房大门口时,卫队的百十号士兵已清理干净骑兵连调走后的空营,设了岗哨。他们要在这儿歇脚。
走进临时住所,简单洗漱完毕,端起马生海递上的奶茶喝了一口说:“生海,去传民团寇团长来见我。”
民团营房的院子里,赵胖子几个耷拉着脑袋排成一列,吴燕山右手扶着下巴立在他们面前。几个人脸上除了平日里敬佩的表情之外,又添了几分畏惧。
良久,赵胖子小声嘟囔一句:“大哥,我们都知道了你是谁。”
吴燕山说道:“进屋说吧。”
赵胖子几个回到吴家塆只过了三天,那几个曾教过他们功夫的伤残人从牧场来到吴家塆,把赵胖子他们召集到一起,讲完十几年前的故事,说出了吴燕山的身份,让赵胖子他们休息几天仍回部队,帮吴燕山复仇,威胁说:“如果不回去,吴家塆容不下他们。”
吴家塆的女人们平时就很抱团,出事后,除极个别没有孩子的女人让娘家领了回去,大多数选择留在吴家塆生活,没男人的日子虽然很难,但她们舍不下这儿人与人之间和睦、平等的生活氛围,也都存了复仇的心思。这几个女人当时也是听从小花蕊的安排才嫁了赵胖子他们,虽不知道吴燕山还活着,但她们指望着男人手里的枪,有枪就有报仇的希望。这会儿听到男人不再当兵,互相一交流,就让人从牧场请来了那几位。又在枕头边下软功夫劝说男人,于是,赵胖子几个只好回来了。
进屋关上门,吴燕山说:“既然你们知道了我是谁,也知道了我要干啥,也就不多说了,只一条,自今日起不许喝酒,谨防酒后失言,我不想让你们陪我掉脑袋。猴子,你带两人去甘州,住席福大车店,帮席老板打探消息,胖子几个留在我身边,事成之后我们一起离开,走,去吃早饭。”饭碗还未端起,哨兵跑步过来报告说韩军长派人来请他,吴燕山端起碗喝了几口小米粥,抄起桌子上的酒坛子喝了一大口,又往身上洒了些,方才疾速走到大门口,看见马生海牵马背对着大门朝远处的山峦张望,说了声:“长官好。”
马生海转过了身,吴燕山似乎站立不稳,还伸出手想跟他握手,马生海没看见一样冷冷地说:“寇团长是吧,韩军长有请,走吧。”转身就走。
正规军一向不把民团放在眼里,身为韩起茂侍卫队长的马生海当然不会把吴燕山当成军衔高于自己的军官来尊敬,吴燕山知道这些。他认识马生海,知道人家身份,也就没有计较马生海的冷淡,没吭声背上手跟在了后面。
韩起茂正在吃早饭,朝站在门口准备打报告的马生海一摆手说:“进来,收拾一下,”把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口中,放下了碗筷。
吴燕山哑着声打了声报告,韩起茂皱着眉头抽了抽鼻子说:“寇团长,再怎么说,民团也是军人,总得有军纪吧,你这大清早满身酒味,大老远就臭气熏天,哪像个军人!进来吧。”
吴燕山一大步跨进门,躬下腰身,了草地行一军礼,似乎是一夜醉酒,这会儿站立不稳,“咯--嗯,”地一声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地操河州口音说:“报告军长,来、阿、了几个老乡,闹了一夜,请、您训话。”
韩起茂摆了摆手,像是驱赶吴燕山散发出的酒味,“出去说。”他滴酒不沾,实在受不了这股味道。
到了门外,韩起茂长出一口气说道:“寇团长,你部虽归青海民团,不是我的属下,但战端一起就是一盘棋,你得听候我调遣,眼下你人马太少,说是一个团,实则就是一个连多一点,这点人还不够塞牙缝的。赶紧招兵买马吧,须到千人以上,这也是长官署的意思,这是命令。”说着话,递给吴燕山一张纸片,吴燕山双手接过看完,还给韩起茂说道:“是,阿们谨遵军长训示。”
韩起茂召见吴燕山,就是为将来战时好调动他的部队,正事说完,和颜悦色地道:“这些年我发福了,你也懒散了,都闲得蛋疼,想当年你在马彪师长手下那是何等的英武善战。打起精神来,还有大仗等着我们呢。”
吴燕山揉着眼睛回了句:“谢军长教诲。”
“回去吧,整顿整顿军纪,别成天灌猫尿。”
吴燕山立正敬礼后趔趔趄趄地离开了。
一旁的马生海低声说:“长官,我怎么看着这人都有点怪,他啥来头。”
“马彪说是他的河州老乡,沾亲带故,在当地是有名的拳师,战场上救过马彪。”停顿一下,韩起茂想到此人每每和自己见面,不是酒喝的红头涨脸,就是睡眼惺忪,揉两个红眼窝,除了那张丑脸,竟然想不出他清醒的样子,于是说:“噢,你安排人到他手下,防着点,顺便打听一下劫车队的是什么人。”
刘元柱有些焦躁不安。他预想韩起茂一来就会找上门,就三十万大洋要个说法,说不定还会找刘甲的麻烦,他也准备了应对之策。出乎预料的是韩起茂入城几天了,并没有来找他,到叫他心里七上八下,正忐忑不定时,刘甲、刘元生打黑城子回来了,待详细说完分地、烧地契及黑城子村民的反应后,刘元柱说:“给魏三带个口信,撤了长生牌位,地都分了,还留下尾巴做啥,甲儿,辞了那边的职位,要做就彻底些,乘人家还没打进来撕捋清干,省得将来纠缠不清。”
刘元生随声附和道:“大半个中国已经是共产党的,西北、西南、新疆这些地方迟早会解放,甲儿再在政府任职已不合适了,辞了吧。”
“不,现在撒手早了点,我可以用手里的人马做些事。”刘甲说。
刘元柱看了刘元生一眼没再说话,刘元生迟疑着说:“上面也该来指示了,等等也好。”
刘元柱沉默半晌,说道:“我不隐瞒你们,张启正来信了,省府内的一些人已经和邓宝珊将军取得了联系,叫我们这边也做好准备,彻底和马家军割裂开来,你们那边有啥指示也要及早告诉我一声。”
刘元生说:“堂哥,这个怕是不行。”
“那好吧,共产党规矩大,纪律严,就按你们的规矩来。元生,你觉得韩起茂会使出啥手段对付我们。”刘元柱放低了身段。
得知韩起茂重回甘州的消息后,刘元柱和刘元生、刘甲敞开谈了一次,三个人的身份及以后该如何应对这些事说的很透,过后,他与张启正书信往来频繁,不仅从中了解清楚大局势,而且熟悉了共产党的许多政策,诸如土改、定成份、选举基层干部等等。于是有了把土地分给佃户的举动。
刘甲说:“爹,不用太当心,他韩起茂又不傻,能不为自己留后路吗。”
“甲儿,你还是年轻啊,韩起茂在活埋高院长、鞭刑红军俘虏时就已经断了自己的后路,共产党再大度,也不会饶过他,我就是怕啊。”
刘元柱话没说完,刘元生和刘甲不好猜测他怕什么,又无法判断韩起茂会采取什么手段,两人没有接话。刘元柱转移了话题:“甲儿,抽空多去几趟达盛昌,兄弟间也要常走动,俗话说,常年不走动,是亲也不亲,……。”
刘元生不言声起身走了出去。对待罗望,刘元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亦或是嫉妒,明面上,罗望在刘元柱打造的金融帝国中,地位迅速超过了他,暗地里,罗望和马家军、县政府的官员走的也很近,而且从中获得了不少的利益,虽然罗望没少帮刘元生,但刘元生还是把罗望划出了自己的阵营。
重新进驻甘州的韩起茂顾不上感慨,在马县长搞的欢迎晚宴上就发出几道命令,他急啊。
各县早就接到了把民团派往甘州,归韩起茂统一指挥的命令,他本人已到甘州,却无一支部队完成集结,就连最近的甘州民团都仍散驻于各乡镇,县里根本就没有把命令当回事儿。欢迎仪式和晚宴上韩起茂脸拉的老长,简单讲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严令马县长两日内必须把本县民团集中到东校场兵营,他根本没有看马丰年一脸的作难相。
刚回办公室,乌拉思曼前后脚跟了进来,说道:“军长,派往肃州、瓜州的人送来了口信,说是各县民团收拢的很慢,许多士兵一听部队要集结,扔下枪枝马匹就开了小差,军官根本无力约束。”
韩起茂敲击着脑门说:“学精了,这是知道要打仗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生海,把人分配到各县,三人一组,督促县政府执行命令,半月为限,开小差的人抓回来,拒不执行命令的官兵就地处决,完不成任务拿县长是问。”
马生海走后,韩起茂见乌拉思曼仍挺胸叠肚地站在办公桌前,一脸地愁眉苦眼,知道他的心思,说道:“老乌,你是怕刘元柱、罗望寻仇是不,没事儿,你现在是我的人,谅他们也不敢胆大包天到对你下手。罗望母亲的死与你何干,那是豹子瞒着你干的,对不,这个绝不能认,至于刘元柱那边嘛,不就是劫了他十几驮子粮食嘛,认了,他也不能把你咋样,再说刘元柱还怕我找他算老账呢,都自顾不暇了,那顾得上你。老乌,我们和刘元柱说到底是一类人,他比我们还怕共党掌握政权,忙过这两天和他们见一面。有我在,你就是安全的,静下心把事弄好就行,噢,对了,安排人盯紧刘元柱,谨防他转移钱财,去吧。”
乌拉思曼理解不了韩起茂把刘元柱说成是一类人的含义,对他来说,有这个保证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