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下午一点)方至,阳气正炽,主杀伐。
官军大营的辕门缓缓开启,在十数万流民、教匪,以及各色人等的注视下,除去留守营寨的数百将士和随行的民夫之外,四千余京营士兵,在上官的呼喝下,次第疾步出营列阵。
眼见官军出营,一直关注的闻香教众先是一愣,随即便面露喜色,纷纷催动流民一同鼓噪。
人过一万,无边无岸,何况是面对十数万人的灰黑色海洋?这数千将士宛如惊涛骇浪中的扁舟一般,似乎随时倾覆;而在这重压之下,不时有京营的战场新丁腿脚发软,嘴唇发白,更有那过于紧张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但总归是因为离得不近,这些小小的慌张,并没有给到对方可乘之机,一炷香时辰功夫不到,千余长枪兵在前,千五百火铳兵随后,中军是百十骑队护卫的天子,最后是数十门火炮,被安置在两轮的木车上,近千骑军护卫两翼。
呜——!
咚咚咚!
悠长的号角吹响,伴着鼓点,朱红地日月旗迎风猎猎,官军维持着阵型开始缓缓向前,那逐渐整齐的脚步声,如同巨锤一般,在平原上骤然响起,扬起的滚滚烟尘,差点将锃亮的甲胄给掩盖。
......
“中兴福烈帝陛下!”身形壮大的徐和宇一身甲胄,高踞于马上,双手抱拳向高台上的行礼:“大军已经集结!请陛下示下!”他的语气中有着的前所未有的雄壮与豪迈。
他的身后,是过万已经完成整队的闻香教的精锐,骑兵、步兵、青壮、弓兵,不一而足,站在前头的大都甲胄齐备,谈笑狂野,气势比对面那知道埋头走路的官军,似乎强了不止一筹。
“好!”一阵风吹过,将徐鸿儒周身吹拂的衣带扬起,飘飘欲仙,他志得意满的看着眼前的精锐,睥睨左右,顾盼自雄:“先让各处香主驱赶流民上前消耗,让官军混乱,我等大军以逸待劳,一举破之!”
“陛下圣明!”
“万岁!”“万岁!!”
随着层层下令,周遭又再次响起一片狂放而炽烈的山呼,在这喧嚣之中,原本就从晌午开始便被召集驱赶的流民,开始动了,如同黑色的蚁群一般,慢慢的向官军行进的方向汇拢。
......
当当当!
眼见走得快的流民,离军阵已经不足一里之地,他们携老扶弱,隐隐还有哭嚎声传来,策马缓行的梁慈猛然握拳举手,传令兵也赶忙挥动令旗,只片刻鸣金止步之声便刺耳响起,又十数息,军阵便缓缓停下,原本滚滚的烟尘也淡了不少。
“两翼骑队出击,驱散流民,”梁慈顿了顿,看了眼身侧居于玄马之上,首次亲临战阵的天子,又断然说道:“胆敢反抗者、不散者,杀无赦!”
“得令!”两翼的骑队只片刻便传来了略显兴奋的应和,本来嘛,作为骑军冲锋陷阵、追亡逐北才算快意,这缓缓行进,虽不到柱香功夫,但已然是觉得憋屈了!
嘚隆!嘚隆嘚隆!
两翼的千余骑兵化作数股,卷起阵阵烟尘,似乎遮天蔽日,而其中领头的吴襄,白马银甲,一人呼喝当先,如龙似虎,煞是引人注目。
随着骑军的来临,原本看起来无边无岸的流民,只半晌,便如被热刀过猪油一般,被毫无阻滞的切割;官军如猛虎如羊群,惊得看起来人多势众的流民乱起,哭喊声,求饶声遍野,即便偶有那死硬教众,也被抽打惊吓的抱头鼠窜,让人不禁愕然。
不过因为下的命令是驱散,官军的骑队没有操起红缨枪,只是抽出腰刀,以刀背驱赶,但毕竟是钝器,又有马速的加成,不少被打倒的依旧是血流满地,哀嚎遍野,四散而去。
只盏茶功夫,原本数万人不止带来的重压,便猛然消散,见一切顺利,一直凝神观阵的梁慈方才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侧身对天子拱手道:“陛下,这等流民之中难免有教匪藏匿鼓动......”圣天子在上,这等杀伐之事,自然还是要解释一番的。
“梁将军身为大军统帅,可自专也!”朱由校面色冷肃,不为所动:“慈不掌兵的道理,朕是清楚的。”
说完,又看向四周的军士,因是已经停下来,大多是在歇息,或是进食饮水喂马,毕竟这个时代的作战效率,对体力考验不小。
梁慈微微一愕,随即便是躬身肃然领命:“末将遵旨!”原本还以为天子会心有不忍,出言责怪。
自己还是着相了,眼前这些不愿散去的流民已与敌人无异;再者天子冲龄便能手刃歹人,又在军中杀伐果断,哪里是那等长在深宫中,被腐儒教大的一般皇嗣所能比拟?
“——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将官军主帅的思绪打断,只见那位白马银甲的骑士只身报捷:“流民大部已经被驱散!”
“好!”梁慈看着眼前的英武汉子,也是大声回应,毕竟好些都是战场新丁,这等顺利也会让人放松不少。
阳光下,原本越聚越拢的流民又骤然分散,而官军的阵前,更是再无阻挡。
......
在偌大的旷野中,入眼尽是流民的四散而逃,惊呼惨叫的景象。
闻香教精锐所在之处,显得有些异样的安静,连原先在嚎叫呼喝作悍勇壮的“兵士”都没有再发出声来,这便是官军骑队之威吗?还有那严整的步军,怎么与先前那等如猪羊一般的官军截然不同?数万人就这么烟消云散了?这才多久的功夫??
不少人把目光投向冯大当家,他和麾下亲信的面色也是微微发白,明明是烈日当空,热风吹拂,但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有了一丝凉意。
“教主,接下来我们怎么办?”陈灿宇面色发白,无措的看向四周,终究是把目光投向徐鸿儒,连称呼也不甚注意了。
“和宇,你怎么看?”徐鸿儒涩声问道,自家精锐的操演他见过,兖州府中的那些官军的猪狗般的阵势他也见过,当然见得最多的还是教中、庄子里的血腥厮杀.....
但眼前的一切却全然不在他的理解之中,他尽量稳住心神,向自己在边军中待过的胞弟问计。
“大哥,”徐和宇也一收近来的张扬,面上有一丝凝重,沉吟片刻,终道:“官军步卒不过三千出头,又是京中出来的,想必没有见过血,我等可是有近两万精锐!”
“对对对,”徐鸿儒如闻梵音,忙不迭点头,又转而见传说中官军出身的冯虎闻言也是微微点头,狂乱跳动的心肝,终究是慢慢平复下来。
冯虎看了一眼这劳什子“兵马大元帅”,知道对方也有些军阵的历练,眼前官军这等骑兵分和自如,来去如风,绝对是训练有素,况且对面的千余骑军还是一人双马,甲胄、兵刃齐备,应当是不输于边军的劲旅,若是官军的步卒也是一般的战力,只怕今日这些土把戏讨不得好了......
不过事到临头,还是得让这些烧香的放手一搏才是,否则前期的投入岂不都打了水漂?
“中兴福烈帝,”一念及此,一向桀骜的冯大当家却是放下身段,行礼低声道:“我军数倍于官军,仍有较大胜机......若是不战而溃,这大营中的家当粮草,可是全都保不住,若是山东巡抚的官军再来,腹背受敌之下,只怕天下再无容身之处,陛下的宏愿更是......”
因为压低声音,这些话只有徐鸿儒、徐和宇、陈灿宇三人听到,徐和宇面沉似水,却是没有反驳,陈灿宇闻言面色又白了几分,徐鸿儒却是一愣,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是啊,自己生聚多年而后起兵,那还有一丝退路?原本就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他看向四周有些低迷的士气,忽然心底的凶性爆发,自家励精图治、筚路蓝缕多少年,又是几经起伏,才有了今日的偌大家业,谁要毁去,便也要从自己的身上踏过?!何况就那些流民,如何与自己麾下的精锐相比?!
“若是败了,我等不仅佛国毁于一旦,便是身家性命也是难保,”徐鸿儒猛然提高声音,双目赤红:“杀一官兵赏银十两,取了皇帝狗命,直接封王,朕君无戏言!”
陈灿宇先是一呆,随即见徐鸿儒怒目视来,心中打了个突突,连忙招呼亲随将带着的几个大箱子打开,日光下,银色的光芒瞬间将所有的人眼球吸引住,连一向我行我素,自视甚高的冯家骑队,也是露出了炽烈贪婪的神色。
“弥勒降生!”
“杀!”“取狗皇帝性命!!”
徐和宇领头高呼,随后各个营头,香主都领着麾下之人山呼,被官军干净利落的行动震慑住的“大军”,似乎瞬间又气势煊天起来,声震旷野。
呜——!
咚咚咚!
但不过相距三里外的官军,似乎没有听到这阵阵狂叫一般,开始清理了蜂拥的流民,又稍作整备,便又恢复阵型,伴着鼓点,就要继续沉闷的向前,仿佛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
堂堂之阵!
冯虎面色一沉,周遭的气氛似乎完全影响不到他们,这便是传说中的堂堂之阵罢?原先自己在军中大多是靠着亲兵冲阵,大队人马蜂拥而至,而眼前这等景象,怕不是传说中的戚爷爷才有?
他是识货的,也深知自己背后的“大金主”看重的,不过是自己这几百人的武力,于是拉过身旁的亲随,打了个手势,亲随本是随着众人在向前,见状微微一愕,但见大当家一脸严肃,也不敢怠慢,悄悄往身后打了几个手势,当然,这等小小的举动,这过万人的行军中显得微不足道。
阳光正炽,漫天的烟尘下,狂热与沉默的两股洪流,马上便要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