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之地,又是在无甚起伏和沟壑的平野之上,即便是大军行进,也不过柱香功夫,便已经相隔不过一里,己方人多势众,又仗着心中的迷信、念想,又有那明晃晃的银子。
过万人的行军,不由再次加速,气势冲天,但眼前的官军却为何仍旧如木头一般不动呢?难道是被吓傻?
但其实官军并非毫无动作,自打发现流民教匪军已经开始向己方前进,京营将士的军阵便已经慢慢停下,并且开始调整阵列。
原本位于最后,居于炮车上的三十驾佛郎机炮,已经被推到了阵前,那些个像匠户多余士兵,在数位红毛鬼的指导下,开始调整角度,检查炮膛,装填火药,忙得汗流浃背,丝毫没有顾忌到对方已经是越来越近。
一里!
五百步!
看了看中军的令旗,一身甲胄很是不自在的孙元化,再次套头确认了距离,视力不错的他已经隐约能看到教匪手中的兵刃了,咽了咽唾沫,炮营指挥狠狠大吼:
“点火!”
“放!”
轰轰轰!
三十门佛郎机炮齐齐发射,地面猛然一震,炮车的底部腾起一阵尘土,好在炮手们已经在耳中塞上棉花等物,外加平日训练已经习惯,倒是未觉有何不妥,只是又在上官和佛郎机“教练”的督促下,加紧又开始清理炮膛、装填起火药来。
但京营中的袍泽们,可是大多数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火炮齐射,那山崩地裂的炸响,浓浓的黑烟,不仅惊了战马,也让他们目瞪口呆,要不是平日训练严格,只怕此时不少人都要忍不住散开或是跌倒了。
透过黑烟,对面那些原本在呼喝冲杀的教匪流民乱军中,乍现的景象更是让人吃惊,胳膊横飞、血流满地,还有那飞起的土石,伴随着惊乱的奔马。
所有人似乎都被这一次齐射震慑,战场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一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嚎传来。
“抬起炮口!”
“点火!点火!”
成了,没有哑炮,准确率尚可!孙元化心头一松,但嘴上却是愈发大声的喝道。
天子依据去岁川中上书的“总结”,在京营中推行这齐射加上佛郎机的测距之法,果然比原先的威力要大不少,但他不敢怠慢,毕竟以现下炮手的熟练程度,三十息能发一炮就不错了,有这三十息,只怕乱军又能前进百十步,留个火炮营表现的时间可是不多了!
“放!”
轰轰轰!
又是天雷炸响,但这次的效果却是不如之前,毕竟经过前番的炮击,对面的“大军”已经是不自觉的散开了一点,也往前行进了不少。
......
“督战队!后退者杀!”微微一愕之后,徐和宇目眦欲裂,抹了把嘴边的灰尘,即便早先在军中见过火炮,但此刻也被官军的齐射和准度震慑半晌,此时第二轮炮击过来,事急从权,他也顾不得其他,放声厉喝:“冲过去,他们就垮了!也炮击不到了!”
周围原本失失神的香主、“将校”似乎瞬间找到了主心骨,又呼喝着上前,由教中精锐组成的“督战队”,也毫不手软的将大刀挥向迟疑或是逃散的人,不论是青壮,还是原先的精锐,一时人头落地,血流漫天。
“杀!”“冲过去!”“冲过去才能活命,才有银子!”
仿佛兽群被唤醒,止损上数百的“大军”又开始向前,只有一里不到了,加快些,官军肯定就崩溃了,倒是便是银子!美人!
轰轰轰!
迎接他们的又是一轮炮击,但明显比前一轮杀伤的同伴更少。
......
“火炮营后撤!”看着已经到数百步以内的乱军,孙元化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再次看了看中军的令旗,意犹未尽的下令道。
眼下再放炮,已经杀伤不了多少敌人了,三轮炮击即便加上击溃的,也不过千人不到,若是自己手中的火炮翻一倍,在加上些红夷大炮、虎蹲炮配合,只怕这万余人冲不到跟前就散了?只是他也知道,如果那样,对于军中后勤的压力就可能太大了。
“长枪兵在前,火铳兵在后,列阵!”
“鲁密铳手自行游走!”
“虎!虎!虎!”
咚咚咚!
在孙元化还在沉思之中,梁慈已经亲自来到前阵,高声呼喝下令,伴着战鼓之声,原本后撤让出前阵的步卒们,又在各自上官的呼喝下,上前排阵,大军压境之下,无论士兵还是校尉都很有些焦急,叫骂声不绝于耳。
待京营将将再次整好队伍,眼前的乱军越来越近了,耳旁已经传来对方的嘶吼声,眼尖的已经能看到他们那薄薄的甲胄,和没有盾牌盾车遮挡的军阵!
两百步!
百五十步!
百步!
京营将士们不少已经脸色发白,握住长枪或是火铳的手也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睛一动不动,只能听到自己卒中呼吸声和对面那数倍于己方的狂热之徒。
啪!啪!
不少火铳兵心中一紧,这是谁竟敢不顾严令,在百步的距离就开枪?要知道即便是有了新的定装火药,八十步破甲也是极限了,这可是要打军棍的。
“啊!”“啊!”
但出乎众人意料,几声惨呼从对面发出,几位高踞于马上,看着像是头领模样的人,瞬间百年惨叫着掉落马下,一片鲜红,不知是是人血是马血。
再看着游走在队列旁的得意火铳手,不少人已经恍然大悟,原来是鲁密铳手,那等人都是选的训练最是优异的一批,配上百步外可破甲的鲁密铳,专射敌方的头目。
“火铳兵准备!”
“第一排放!”
砰砰砰砰!
随着上官的声声令下,京营的军阵中再次冒起阵阵黑烟,第一排的六百余火铳手在离敌军八十步,箭矢够不着的距离上,开始发射,许是炮兵和鲁密铳手给了他们信心。
这些战场新丁们已经顾不上紧张,只是按照操典,听从命令发射,之后也顾不上看自己的战果,只是赶忙的取出腰间的纸壳子包好的火药,赶忙装入鸟铳中,同时把位置让出。
“第二排放!”
“第三排放!”
“第一排放!”
砰砰砰!砰砰砰!
浓浓的黑烟经久不散,将官军的军阵笼罩。
燧发枪的优势显现,只二十息不到,便可又准备放火铳,但也就是四轮了,毕竟是八十步的距离,哪有那么多功夫可供放铳?按照平时的操典,长枪兵挺起比原先长了不少的红缨枪,前两排的还有些紧张的看紧了紧身上的甲胄和兜鍪,不知道等会乱匪们是否有箭矢呢?
但及至硝烟淡去,官军已经在考虑是否再放几轮齐射,依旧没有见到对方的军兵杀到面前,抬头看向不远处,官军阵前三十步外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墙,墙内几乎无人,只有零星的乱匪,似乎已经被吓呆,呆立当场,而墙外是内脏满地,鲜血横流,宛如修罗场,更远处则是惊吓四散的敌军。
“呕!”
“呃!”
眼见没有厮杀肉搏,旷野中满是浓郁腥膻的热气扑鼻而来,不少京营将士此时本就一直提着心,此时不由狂吐起来,即便没有如此失态的,也是面色发白,喉咙耸动,连敌人已经败退都顾不上庆幸。
“回禀陛下!”一直提着心的梁慈,此时也难掩兴奋,急忙转身抱拳道:“我军大胜,请天子示下!”眼下已经不涉及指挥了,剩下的便是战果多大了!
“宜将剩勇追穷寇!”一直身体僵直的朱由校此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即便是笃定自己的军队比这等流民教匪,强的不止一筹,但此时大胜之后,方才放下心来。
炮击三轮,不过数百的杀伤而已,震慑和破坏敌方阵型的功效为主,若想多造杀伤,还得还得多些火炮才是;而四轮火枪齐射,收割的敌人,只怕近两千,还都是着了甲胄、甚是悍勇的乱匪“精锐”!
而这个时代即便是号称最彪悍强盗的建奴,也不过能承受两成的伤亡罢了,遑论眼前这搏命冲锋的勇气都没有,也不懂何战法、遮掩的的乌合之众!
“是!!”
“万胜!”“万胜!”“万胜!”
咚咚咚!
缓过劲来的初临战场的新兵们,此刻也满是兴奋,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强大,都不用校尉的呼喝,跟着鼓点,昂扬向前,继续碾压眼前已经形不成抵抗的乱匪,周身的疲惫和紧张似乎全然不见。
而驱赶完流民又来护卫两翼的骑军,也是立时便呼啸声四起,再次分作数股,向那些还群集的溃匪而去,马蹄声、呼啸声四起,卷起阵阵尘土。
中军之中所有的人都把崇敬的目光投向中央的青年,这数千人的军阵,竟威力若斯!倒是朱由校不以为意,这等乌合之众,“后世”历史上的记载也是被山东的官军所平,即便是增强了几分,又怎能是训练有素,装备领先的京营的对手呢?
“——报!”
东面一骑快马疾驰,被护卫拦住之后,立即下马行礼,但声音中仍旧止不住的兴奋昂然:“启奏陛下,山东巡抚赵彦麾下标营三千,已至安山湖,请为陛下掠阵!”
哗!
中军听闻到消息的军校面色更是自豪激昂,自家便将乱匪打垮,此时有了援军,更是连一丝后顾之忧都没有了!
“好,让赵彦标营与骑兵一同掠阵,后续大军向巨野、嘉祥行军!”朱由校先是微微一愕,随即点头,这个时候来,也算是忠心王事了。
“遵旨!”
青年天子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西边,此刻那些教匪头目此时该如何自处呢?
此时已经申时过半(午后四点),日头已经偏西,经过战火淬炼的青年策马前行,较以往愈发沉凝从容。
.....
“教主,怎么办?”一直陪着中兴福烈帝居于后阵观战的陈灿宇,此时面若金纸,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而下,嘴唇哆嗦的看向身侧呆立不动的徐鸿儒。
与官军那方的斗志昂扬,乘胜追击不同,此时簇拥在后阵的闻香教亲信,和数百精锐,此时如丧考妣,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者不知凡几,更有那已经胆寒的已经在悄没声息的开溜,其他见着的也没有出声喝止。
毕竟先前这过万的“大军”,如同山呼海啸一般,扑向官军,观战的众人也是踌躇满志,胜券在握,那知不过一个时辰不到,便从山顶坠落。
教中的心血所在,给予厚望的大军,连官军的身都未近,便已经是“灰飞烟灭”,而且眼尖的还看到了“大元帅”已经被火器从马上打翻,只怕是凶多吉少,眼见着官军已经开始赶羊,原本看着雄壮的“教中大军”,此时只如一只只丧家之犬,无头苍蝇一般,哭嚎四散。
而教主已经呆立无言半晌,现今众人已是胆寒,只觉已经能看到官军的腰刀落下了,恐怕得早做打算了?心照不宣之下,簇拥的人不知不觉的又少了些许,佝偻着身子的中兴福烈帝,仍旧在发呆。
“教主!教主!”猛然,不远处一骑快马奔驰,人未至声先到,骑士带着哭腔,颤声大吼道:“教主,冯虎那厮领着人把大营给偷了,还放了火!”
哗!
原本就人心散了的骨干们更是哗然一片,那些骑队的彪悍是有目共睹的,自家最多就是人多罢了,现今连这仅有的优势也没有了,又丢了最强的骑兵,真是天亡佛国!
何况那大营中有搜罗了半个府州的粮食、财货,此时还有个甚?墙倒众人推呐!不少人已经回过头去,看向身后的大营,那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黑烟升腾!
噗!
惊闻噩耗的徐鸿儒,此时方才有了动静,微微一顿,随即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洒满了那身戏袍,本是那保养良好的脸上仿佛衰老了十岁:“和宇、和宇!我的佛国,佛国!”他佝偻着肩膀,浑身颤抖,下身似乎还湿了,散出一股骚味。
簇拥着他的亲信没有人再说话,夕阳西下,似乎耳旁有一阵巨响,犹如什么巨物轰然倒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家溃兵的惨嚎声,和越发临近的官军马蹄声。
没什么佛国了,这已是他们的末日。
......
及至酉时(午后五点),郓城县知县田吉、兵房吏员李进小心翼翼的领着两百多民壮、几十号卫所兵,扛着“勤王之师”的旗帜,战战兢兢的出城数十里之后。
看到了他们生平仅见的奇观:只有数千人的官军,把几十倍的流民、乱匪,追的四散而逃,纷纷跪地求饶;满是暗红的旷野上,烟尘四起,星火处处,还有那原本巍峨的“闻香教大营”,也都付之一炬。
田吉和李进相视骇然,随即又是释然,好在圣天子无事,自家也不用去搏命了,这山东的教匪只怕也是平了,两人默契的向东而跪,口中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即反应过来的民壮和卫所军兵也赶忙跪下,连带着已经放弃逃走的流民、乱匪也跟着成片成片的跪下,夕阳之下,山呼之声响彻旷野。
“万岁!”“万岁!“万岁!””
大明天启二年七月十六日,在安山湖畔的这一出大戏,在一片血与火的山呼之中,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