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二,夏至日。
京畿之地不如那阴雨绵延淮南,这一日已经很有些燥热,日头落山又晚,虽是晌午,但好些人已经不耐烦,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招呼三两亲朋去茶楼酒肆小暑,就是官署中也有好些官吏琢磨着下值后,府中会准备些什么用来阴补一阵,日头灼人,长安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仅有的要照顾生意的活计,也有些无精打采。
嘚嘚嘚!
一阵低沉的马蹄声在青石板街道上响起,因是在城内,又是天子脚下,马儿跑的并不快,但马上的骑士却是神情严肃,径直向通政司而去不一会便看到通政司中的官员匆匆向宫禁而去。
.....
到了午后,一则消息在京城的朝野传开,便是消息灵通的茶楼酒肆也有耳闻,山东地震了!
按理来说,这些年大明的灾祸何曾少过?年年大旱不说,便是细论起来,便是每个月都有灾异发生,毕竟是个幅员如此之大的帝国,但不知为何,今次山东地震却是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
“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危!”
“世治而民和,志平而气正,则天地之化精而万物之美起;世乱而民乖,志癖而气逆,则天地之化伤,气生灾害起!”
一句句引经据典的话语,从士子中传出,又加上这自古以来,“天人感应”的观念便深入人心,愈发显得有道理了,因为天子想要加税,而致使老天爷发怒的传说,不胫而走。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
“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也。夫己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
百姓们传着一句句似懂非懂的文言,似乎只要天子不复建税课司,不要与民争利,便可让天下无灾无祸一般。
......
乾清宫南书房中,午后一上值,内阁首辅、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几位重臣,便奉召入宫陛见,此时书房中很是亮堂,门窗大开,又在几处角落放在冰盆,倒是不热,但屋内很是沉默,偶尔能听到蝉鸣聒噪,却让人心中依旧烦闷不已。
“山东赈灾之事钱粮可都安排好了?”半晌,天子皱皱眉头放下手中的奏本,发声道。
“是,陛下,都已准备妥当,”李之藻眼圈的暗沉未见丝毫好转,显是仍旧是连日操劳,屋漏偏逢连夜雨,税课司的事务还未妥当,这山东的地震又得忙着筹备,好在今年辽东的战事悄然平息,又值年中,各地的存粮和太仓库的银子还能勉强维持。
“时值灾祸,各处赈济,难免有那偷奸耍滑,上下其手之辈,让杨涟去一趟山东罢。”
“是,陛下。”书房中几位大臣相视一眼,倒是未提出异议,毕竟中枢遣人监督地方,也算是应有之意,纷纷起身拱手应是;这才晋升正五品大理寺右寺丞不久的东林叛徒,如此受天子信重,只怕过不了多久又有拔擢了。
“税课司筹备的如何?”
听到天子转而发话,书房中几人都是心头一震,相较于如同帝国“日常”一般的灾祸,这税课司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陛下,”涉及到朝中要事,几位重臣都是躬身凝神,吏部天官周嘉谟拱手回禀道:“各地税课司应者寥寥,兼有朝中缺员不少......”他又抬头看了一眼天子,今上即位近两年,只行武选,未办科举,朝廷新进官员不多,兼之神宗怠政,本就缺员严重。
实际上,这税课司复建之事,颁发旨意半月有余,只怕除了几道公文和一些传言,真正筹办起来的,几乎没有,更遑论收税了。
“唔,仓促之间,科举之事却是难行,”迎着众人的目光,朱由校微微沉吟,而后忽然抬眼看向天官:“既然如此,便从太学生和吏员中简拔罢。”
“对了,税使九品,品秩低微,恐地方不敬,或升其为七品,或八品罢。”
嘶!
虽然天子的语气淡然,但却将书房中的众人,惊得目瞪口呆,这轻飘飘的话语,若是传扬出去不啻于一声惊雷,要将国朝近百年来的“规矩”给破坏的一干二净,将朝中进士老爷们的优待减少大半。
“陛下!”周嘉谟最快恢复过来,不由提高声音道:“怎可如此?”
是啊,怎可如此?吏员不入流,除了国朝初年,后来想要转官仅存在“理论”上的可能,而历来入流的官员都是从进士中选取,至不济也得有个举人的功名,那太学生是贡生,大多还是秀才的功名,这将朝中的进士置于何地?
几位重臣不管立场如何,都是进士出身,随着天官的质疑,都压住心头剧震,将目光投向御案后的天子。
“哦,可是不合规矩?”朱由校的目光有若实质,犹在最后二字上着力;这吏员、太学生入官的规矩可是太祖时定下的,既然天下人都可以用祖宗规矩说事,他自然也可以,而这税使既然为官,又是复建,九品和八品又何妨?
“这.....”周嘉谟闻言一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却是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说天禧百官都要反对罢,只是眼中的不满和忧虑更甚,这天子简直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要如市井中一般做那独夫吗?
“咳咳,”首辅轻咳两声,向上首行礼后,方才说道:“臣恐天下无措,不若先行赈灾,后再慢慢计较这税课司之事......”
“两不耽误。”天子一锤定音,断然道。
“.....是,陛下,”方从哲闻言一滞,片刻方才愕然拱手应是,他终究是已经被天子的一而再“敲打”的了,实在生不起反抗的心思;而一旁的李之藻却是沉默不再出声,心中却是暗暗思忖起来,或是启用些学生、吏员,这税课司能马上筹建起来?
......
议定了重要之事,目送几位重臣心思重重的告退之后,朱由校方才又转而问道:“山东怕是要大闹起来罢?”
“是,陛下,郓城的县令和臣下倒是有些联系,当地教匪糜烂,情形不容乐观......”御马监提督恭声回道,他的眉眼中满是忧虑,即便如他也不能理解,天子为何执意要在火上浇油,难道还是年少轻狂,又或是掌权日久,原先的沉稳隐忍,步步为营都抛之脑后了?
“只是臣下担心,这强行推行和税课司,只怕会将事情闹大?”在魏忠贤想来,先前的税课司还只是明面上指向商户,现今这选官,却是要把天下百官都放在对立面,又加上这山东之事,天子此举,只怕是要.....
“朕唯恐他闹不大呢!”朱由校面沉似水.
愈是深陷其中,愈是知道这两百年的弊病和官僚体系的积重难返,而现今自己手中有刀,名下有大义,建奴也暂无力生些什么事端......而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许是掌权日久,诸事尚算顺遂,他对于真正的执掌天下,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让许显纯去办事罢!”
“......是,陛下......”
轰隆!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一阵惊雷,南书房窗外划过一道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