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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将雨(下)

    二月二十二。

    明日便是清明,虽已是外出祭祖、踏青的时节,离京城四百多里外的张家口堡外,却是人影稀少,一来是此地胡汉杂处,移风易俗日久,二来也是因为这天气实在不算好。

    天地间灰蒙蒙一片,头顶铅云密布,堡墙外的旷野呼呼风啸,将沙尘卷的漫天遍野,大门也比往常时节开启的时间更短了,值守的士卒也是不见踪影,城头只有朱红的明字旗,在猎猎招展。

    往北不到百里,翻过野狐岭塞,便是风大沙多,一望无垠的塞外了,这等初春时节,风一起,变怕是要下雨了,雨水裹着泥沙,把一切都化作污浊,也是因此,一般人家无甚紧要事,瞧着天气,也大都待在家里,不愿出门。

    也正是因此,这些日子以来,人来车往,热闹喧嚣的范府,竟在今日大门紧闭,也丝毫没有引起百姓们的疑惑,只觉得寻常;进到里间院落,来往的下人们也是轻手轻脚,神情忐忑。

    及至正堂,这些日子一向放浪形骸的粗豪大汉们,也一个个着甲佩刀,眼神中透着一股狠意,让人瞧着不敢近前;堂中上首,硕大的上善若水的字画下,范永斗和李永芳相向而坐,却是无人说话。

    “范东家,”半晌,尖细阴沉的嗓音响起:“我瞧着风色不对呐。”

    “驸马爷何出此言,”范永斗吞咽了一口唾沫,满是褶子的脸上挤出一抹笑意,拱手道:“兵部、礼部的人想必不日,便到宣府,召那喀尔喀部的台吉们赴京了......”

    “范东家!”李永芳眉头一皱,沉声打断道:“那为何万全右卫的游击近日换了?而京中范大公子的书信,已经断了三日?”他微眯着双眼,阴狠的盯着身旁的豪商。

    “那满桂也是宣府中人,何况初来乍到,人马不够,待我打点一番,便可保无虞,”范永斗的面色愈发僵硬,艰难的看了眼堂中“虎视眈眈”的大金勇士,赔笑道:“小儿那边想必是沉迷京中繁华,忘了我的嘱咐.......”

    万全右卫下辖的便有张家口堡,原先的游击将军一向与范家走得甚近,连手中的亲兵都是范家出资供养的,只是不知那宣大总兵犯了什么病,竟是将其调去大同,却将那鞑子满桂换了过来。

    那满桂与豪商们平日接触不多,只是个仗着用力横行军中的粗人,平日里奉上的分润银子倒是会收,但众人发起的宴饮花酒之类,却是从不参与,在军中很有些坏名声,又想到自己的断了几日音讯的儿子,范永斗的心中也有些忐忑。

    砰!

    “范东家莫非欺我大金在宣府无人吗!?”大金驸马勃然变色,将手中的茶杯一摔,厉声喝道:“那宣府陈氏,在京中向小皇帝告御状的事情,当我不知道吗?”

    哐啷!

    看着头领的动作,堂中“勇士”们一个个拔刀而起,金属之音次第响起。

    “何须如此,何须如此,”范永斗面色惨白,起身拱手,腰背却深深弯着:“驸马爷教训的是,还请驸马爷示下.......”

    他也是口中发苦,宣府官员答应上书,藩王“加盟”,大珰、阁老、国丈等人都将银子收了,原本预想着顺遂的事情,怎么隐隐就风云变幻,儿子音讯全无,朝廷还要派人来宣府核查,风向可是完全不对了。

    但范永斗也是做老了生意买卖,久在商场上搏杀的人物,自然知道小心无大错,事出反常即为妖,何况是这等杀头的勾当?由不得众人不小心。

    “哼!”李永芳见对方服软,冷哼一声,方才坐下,轻拈了自家的鼠须,目光阴沉,沉吟片刻,方才道:“既然敬酒不吃,那边让那京城的官儿和黄毛小儿吃吃罚酒,预先布置的那些手段也该用上了!让他们知难而退!”

    轰隆!

    一道电光闪现,映得范永斗的面色惨白,他微张着口,满眼的惊骇,胸口剧烈的起复,即便每年花出去经营关系的银子如流水,族人在这宣府大同的吏员、将校中也不知凡几,但此刻要真正与朝廷对抗,即便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他也不免紧张到不能呼吸。

    “范东家,大明朝廷对于乱民、乱兵何曾硬气过?难道这宣府,皇帝小儿不想要了?”李永芳阴沉着双眼,倾身迫近身旁的豪商,一字一顿的道:“若是朝廷真心疑你,或是翻出了陈年旧事,那到时可是连一搏之力都没有了罢。”

    他死死的盯着范永斗,直到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一丝屈服,方才收回目光,实则他也不担心对方不就范,已经是同一条船上的了,能做不能做的已经不知做了多少,难道对方真能弃船而下,溺死在那浊浪之中?

    何况范家发家也很不干净,远的不说,就说那陈氏之事,只怕也难逃干系,还有那篡改锦衣卫密探的勾当,更是杀头的祸事;何况这般大的家业,只要在稍显败相,便不知道有多少猛虎饿狼扑上来,也是个家破人亡的结局!

    至于范家的生死,实则并不在大汗、贝勒的考量之中,只要手中有刀兵、银子,一个范家倒了,还会有下一个李家、张家,乃至朱家接手,多年的刀口舔血的经历,让他对于危险有了野兽般的敏感,本能的感到事不可为了,只能看这一搏能给明国造些乱子也是好的。

    事关家族的生死存亡,范永斗胸中涌起一股血气,就要出声反对,但一触到对方那凶狠的目光,那股气便又散了,他颓然的瘫坐在椅上,身为商人本就面对刀兵权势难以硬气的起来,何况是自家的手握刀兵的“恩主”?

    “驸马爷教训的是,”范永斗垂下头去,佝偻着拱手道:“小的这就召集其余几家,一同来商议,去京中找找路子,实在不行便只有罢市、断粮一途了......”他的声音愈发低沉,面如死灰。

    “范东家不要心存侥幸才是,”李永芳轻轻捋了下鼠须,轻轻点头道:“这也是最坏的打算,事情或许不至于此把,何况大金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接着又很是敷衍的安慰了两句,随即起身,在壮汉们的簇拥下,大摇大摆的离开了正堂。

    ......

    午后,范府大门开启,先是一个个下人顶着风沙,此处奔走,看那去向,好似是去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嘉宾、田生兰、翟堂、黄云发等几位大东家在张家口的府邸。

    也不过个把时辰,王、靳、王、梁、田、翟、黄等府上,便有车轿急匆匆的出门,往范府汇聚,倒是引得街面上极少的行人啧啧称奇,这张家口与其说是朱家的天下,不如说是这八家的地盘,几家的买卖做得极大,个个都是身家数百万不止,还在塞外有着超强的武力。

    实在是堡中跺跺脚便会地震的大人物,只是今日是何要事,竟要齐聚一堂?

    到了傍晚,若是有心人能看到,便能察觉到这几位大东家一个个神色凝重的离开了范府,似乎有何等大事要发生。

    轰隆!

    又是一阵惊雷,天空已然黑沉如墨,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