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沥沥的将紫禁城淋着,原本朱红的宫墙也变成暗色,乾清宫南书房窗棂外的宫檐下,雨珠绵延滴落在庭院中,时有凉风吹来,混杂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朱由校一身常服,紫色盘领窄袖称的四团龙,头戴翼善冠,立在窗旁,任由清风拂面,似乎在思索中什么。
虽是下雨,但天未放晴,终是显得有些暗沉,南书房内宫灯燃着,时而被外间的清风吹动,竟将御案照得有些斑驳,厚沉的御案上摆放着好些奏本,许是因为大都看过,显得有些散乱。
方才从门外轻手轻脚走入的魏忠贤,稍稍收拾了下御案上的奏本,犹豫片刻终是轻声说道:“陛下......”见天子虽未回头,却是稍稍偏转,于是又接着说道:“皇太妃娘娘遣人来传话,说是若陛下得空,或可去闲聊片刻.....”
御马监提督的声音中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自从督察院将那陈氏的状纸接下,递到宫内后,天子又下令四卫营将三晋会馆给围了,这京城的风向却是有些莫测。
先是坊间风传,说是天子见财起意,无故囚禁守法商户,而后又是科道言官们上书,谏言天子当亲贤臣,远小人,勿留连宫外所在,就差指着鼻子骂天子被宫外的流莺蛊惑,要行乱政了。
前两日,又是阁臣韩爌上书请辞官回乡,依照惯例,此等无过阁臣哪能轻易放走?何况还是第一次辞官?天子也是依例驳回,但市井朝野中,关于天子欲巧取豪夺商人私产的言论,却是愈发变本加厉。
传言者更是言之凿凿,这等商户的同乡,阁老韩大人,也是因为不忍心见乡党被戕害,都要辞官回家了,实在令人闻之叹息。
这些豪商与官员编织的大网,只不过是初现峥嵘,便让魏忠贤也觉得有些压力,何况是他眼中的青年天子?
“知道了,摆驾罢。”朱由校闻言点点头,轻声吩咐道。
他有预感,这次十之八九又是来说情的,但是却不得不去,大明重孝,何况是先皇妃子中现今地位最高的妃嫔,又在今岁被册封为皇太妃的庄妃娘娘,实在推辞不得。
在大明这等存续两百年的帝国中,皇帝的威权,除了手中的军兵和朝中的亲信臣子之外,便是纲常的深入人心了,而这孝道又是重中之重。
自己本就有着“虐待”宗室的骂名,若是再有个忤逆“母妃”的传言,只怕好多人心中便会想着要帝位更易了,伐无道昏君了,除非实在逼不得已,这等自损根基之事还是不能做的。
“是,陛下,”魏忠贤闻言赶忙拱手应是,随即便向外招手吩咐。
“起驾!”
片刻之后,在淅沥的雨声中,伴着内侍的的呼喝,一众人伴着天子銮驾,往东边的勖勉宫而去。
......
勖勉宫离南书房也不过数百步,虽说随从不少,又有伞盖、銮驾,也不过盏茶功夫便到,殿外宫人内侍纷纷叩拜山呼,进到正殿,与皇太妃见礼之后,内侍奉上茗茶,朱由校便也坐下与李娘娘叙话。
大明朝,若是被尊封为皇贵太妃、贵太妃的先朝嫔御,位在皇后之上、皇太后和太皇太后之下,同时她们也有资格享有皇帝的孝敬和奉养,而庄妃李氏被尊封为太妃、太嫔等地位却在当朝皇后、皇贵妃之下,应向两者行礼。
但尽管如此,皇太妃仍旧是现今宫中辈分最高的后妃,又是代表着孝道和宗室的“人望”,朱由校仍旧是执礼甚恭。
“皇帝,”许是在宫中养尊处优日久,李氏的面容愁苦之色已然不见,倒是显得有些雍容:“皇后的身子可好?”
“回娘娘,除了些许不适,尚算大好。”
“那便好,皇帝无事时,也得多往坤宁宫中走走才是。”事关天家血脉,李氏满脸关切的嘱咐道。
“娘娘说的是。”朱由校点头应道。
“我这些日子吃斋念佛,倒是对宫外的事情不甚了解,不过听说那蒙古部族,本来欲归降,现今却是踟蹰未赴京了?”
朱由校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回道:“是,娘娘。”那传得沸沸扬扬的喀尔喀部归附之事,因着朝廷最近对宣府的态度变化,似乎也生出了些波折,倒是让朝野百姓议论纷纷,很是让朝廷很是丢了些颜面。
“皇帝,”皇太妃稍稍犹豫了片刻,方才又目视天子,诚恳说道:“本来外朝之事我不应多言,但蛮夷归附乃是多年未见的盛事,何须为一女子多生是非?”
见皇帝没有说话,但表情仍算温和,李氏又接着道:“何况那宣府之地若是开市,皇亲国戚们也能有些进项......也算是皇帝为他们找了个营生......也能堵天下悠悠众口,这天下的事自古不就是如此吗?”眼前的贵妇很有些苦口婆心。
“娘娘说的是,”朱由校点点头,沉吟半晌,终究没有反驳,李氏的这番话也算得上掏心窝子了,自己在宗室的名声恶劣,而那皇亲国戚、藩王宗室又不知多少在边镇经营买卖,若是坏了边市,哪怕仅仅是希望,只怕多少宗亲便会对自己咬牙切齿。
何况大明自从成祖以来,对宗室便多有包庇维护,只要不造反,便由得他们去,自己去岁颁布的《新宗藩条例》,以及惩处的宗室藩王,已经算得上苛待了,若是再把众人的买卖砸了,只怕就是众人眼中的“六亲不认”,不给宗室留活路了罢。
李氏没有注意到天子眼中闪过的复杂目光,倒是见其面色温和,她的表情也放松下来,后又闲话几句,见无其他事,李氏的精力也是春乏,朱由校便起身告退而出了。
步出勖勉宫后,朱由校没有坐銮驾,只是若有所思的走着,魏忠贤亦步亦趋的跟随,一时间只有淅沥的雨声,伴着脚步声在宫廷的连廊中响起,周遭的内侍宫人也不敢发出声音,深恐惊扰了圣驾。
“陛下,”见天子眉头紧锁,御马监提督终是轻声道:“那宣府的案子可是要放一放?”只是莫须有的通敌之嫌,便要坏了四夷宾服的大事,何况又有后宫宗室夹杂其中,想想却是有些得不偿失。
何况在他看来,本就是陈年旧事,虽说涉及到的豪商手眼通天,但给王体乾、骆养性等人送银子,也算是豪商的惯例,也受到了惩处,此时皇太妃亲自出面相劝,若是能顺利开市,四夷宾服,也算是件能“告捷太庙”的好事,何必再继续折腾,坏了情分和颜面?
“想必近日来,给皇太妃递话的皇亲不少罢?”天子的声音幽幽响起。
“是,国丈来过,代王那边应当也是有的......”本就在宫中耳目众多,又是掌了东厂,魏忠贤的消息愈发灵醒。
“宣府的案子既然已经敲了登闻鼓,还是要派人看看的,”朱由校停住脚步,回头一字一顿说道:“便让大理寺右寺丞走一遭罢。”
“陛下——”大理寺为三司之一,而那右寺丞便是被百姓们唤做“青天”的杨涟!若是他去,只怕宣府便会有个底朝天,饶是魏忠贤此时也不由失声。
朱由校面色不变,吩咐完,又举步向前,自古如此便是对的吗?我可不是来与你们和光同尘的!
雨下得更大了。
......
天启二年二月廿八,杨涟轻车简从,由京城外城右安门出京赴宣府的消息,犹如一枚巨石投入本就波澜起的湖面,让众人见识意识到天子的决心,原本有些喧嚣的官场一时噤声,所有人的目光不由投向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