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皇帝未回宫禁,夜间在外眠花宿柳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京城的朝野士林、坊间市井迅速传了开来。
国子监、书院中的士子痛心疾首,直叹本有中兴之相的君王,竟然也会荒唐至此,再回想起去岁圣驾游幸豹房,直引得有人暗骂昏君不止,御史言官们也是奋笔疾书,直斥君非,以正天下视听。
反倒是老百姓们只当是寻常,这大明从上到下,逛青楼妓院的风气盛行,什么秦淮十里、扬州瘦马、大同的婆姨,广受大家伙儿的追捧。
历来民间传说,那武宗皇帝的劳什子“游龙戏凤”故事中的李凤姐,便是大同婆姨出身,还不是照样进了宫,也不知道真假;相比之下,天启皇帝这次的乐子,还稍微有些不够瞧的,大家伙儿倒是对那“云中馆”很是好奇,不知是什么神仙所在。
如今天下尚算太平,又有鞑子来朝,皇帝打仗时节宁愿开内帑,也不加征,不由让天下百姓悬着的心放下来了些,日子也还能过下去,京营每年招收些新兵,又让北直隶的农户百姓们,乃至流民,多了一条出路来,毕竟皇帝可是实打实的发银子,分田地。
但不管京城众人作何想,一时间,方出正月的京城,倒很是热闹了一番,连带着茶楼酒肆的生意又好了不少,当然最火爆的还是青楼,让人始料未及。
这些个纷纷扰扰,自然是没有被传闻的主角朱由校听闻,一大早在“云中馆”中用了早食,一身武夫劲装的他,在两百余四卫营骑士的簇拥下,已经从京城东郊,绕过京城,往西郊的兵器厂驰去。
同样的,连同提督梁慈在内的将士,今次却是都未着官服、鸳鸯战袄,均为一身武夫劲装,内里包着甲胄;官道上尘土飞扬,马蹄轰鸣,引得赶路的行商走卒赶紧避让,面色惊疑,若不是这年头京畿还算太平,这大队的骑士,只怕便会被误以为是鞑子抑或是马贼了。
及至日头正中之时,奔驰的战马,方才在一声声呼喝之下,放缓了速度,逐渐停了下来,被围在正中的朱由校,也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和脸上的灰尘,举目看向兵器厂所在的谷口。
因是已然提前知会,此时巡视森严,却是没有大张旗鼓,隐隐看到一位红袍的官员在人群中等候。
及至核验,过了木墙营门,与外间已然隔绝,那红袍官员及几位武将模样的官儿,方才在马前跪倒,口中山呼。
“臣戚金、毕懋康、孙应元、汤若望参见陛下,圣躬金安!”
“安,免礼平身罢。”
朱由校一边翻身下马,一边摆摆手,簇拥着他的二百余骑士,也是齐齐下马,颇有声势;待几位官员起身后,他才在众人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往谷中官厅步行而去。
这兵器厂确是愈发规整了,房屋也比上次来的时候更多,碎石铺成的道路两旁还种上了些白杨,只是山谷边缘、乃至山上的树木,可是比原先少了好些,河溪的水流也污浊了些,隐隐还能看到黑烟升腾。
一路无话,及至官厅,待四卫营的骑士下去歇息安置,自己喝了口热茶,厅内只有数人时,朱由校方才出声问道:“前些日子,川中的作战总结想必诸位已经观阅,不知火器兵刃上可有改进之处?”这总结也是京营的规矩之一。
“陛下,”毕懋康闻言起身拱手行礼,又瞥了一眼身侧:“臣与汤副司商议,倒是有些建议。”
一身青色官袍的汤若望闻言赶忙起身行礼,而后恭声回道:“陛下,微臣研习了历来的火器用法配置,觉得用纸筒制成的定装火药,可以提升战士们的发射频率。”接着西南大捷的风,“兵器厂”已然升格为工部之下的兵器司。
“而黄将军所说的长枪对刺伤亡不小的问题,微臣却不建议采用盾牌,那会影响火器的发射,得不偿失,只要加长铁枪的长度,便可在对刺中,占据优势。”
“若是担心射程不足,兵器厂中,近日来将鲁密铳改造成燧发,可以在九十步破甲!”
起初还有些小心不安,满脸胡子的汤若望却是越说越流利自信。
“可否大量装备使用?”听闻至此,一直在旁凝神倾听不语的老将戚金,都忍不住问道;他久在军中,自是知道这鲁密铳威力甚大,射程百五十步,远超鸟铳,只是制作十分繁琐。
毕懋康闻言苦笑,摇了摇头:“鲁密铳制作繁琐,若想让军兵人手一支,怕是力有不逮......”
“无妨,挑选神射手,专射敌军阵中头目首领即可。”
“是,陛下!”
“可还有其他?”
“微臣还以为,以当前的战事情形,虎蹲炮射程不足,威力不够,红夷大炮过于沉重,仅在攻守城池时能用,野战,还要多造些佛郎机炮才是。”
“另外就是,大明将士战场放炮,大多凭经验,倒是微臣母国,有些测距放炮之术,或可以招募训练一番......”
待眼前的番人说完,朱由校方才点点头,这汤若望自从加官为正六品的军器司左副司后,不仅官话更流利了,传教之心看着也是淡了一些,他目视在场的几位军将:“几位将军以为如何?”
戚金、梁慈、孙应元相视两眼,方才由老将发生到:“末将等以为或可一试。”
“那便先这么定罢。”
“是,陛下。”两位负责兵器厂的官员,满脸振奋,但也知道皇帝轻车简从而来,想必是有什么机密事要商议,便也不再多留,径自行礼告退而出。
等到其他人的身影,都消失在官厅正门外,朱由校方才对仍在厅内的几位武将道:“京营中可以调用的骑兵几何?”
“陛下,”戚金满脸郑重,没有回话,犹豫了片刻,方才抱拳道:“除却各处值守、休沐的,营内可用三千余骑。”稍微顿了顿,头发花白的老将又接着说道:“若是要用兵,还需兵部的勘合才行。”说完,便低下头去,只定定地站着。
此言一出,官厅静可闻针,气氛陡然凝肃。
四卫营提督梁慈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手不由的扶在了腰刀之上;御马监提督先是一愣,随即便是目光阴寒地看了过去;原本还因为被秘密召见,而兴奋不已的武臣孙应元,此时也是不安的扭动着身体。
在孙应元心中,天子太阿亲持日久,又是整顿京营,又是大捷频传,还给军汉们分田地,若论在京营中的威望之高,只怕数代帝王,除却太祖成祖之外,无出其左右者。
此种情势下,作为一个京营的“外人”,戚老将军此时的强项,实在有些不合时宜,乃至螳臂当车了。
但毕竟是京营总督,在营中也是耿直诚恳,用心练兵,若是天子真要发作,自己要不要出声劝解几句?一向以刚毅果决闻名营中的军将,一时竟踟蹰不已。
“此为正理,”朱由校将众人的神色净收眼底,面色不动,轻轻摆摆手道:“若是即日整备,需要几日能到宣府张家口堡?”讲规矩,也是忠于王事。
随着天子开口,官厅内的气氛瞬间又恢复寻常,梁慈微眯上眼睛,魏忠贤从袖口掏出一本文书递给戚金,老将军原本紧绷的双肩也是放松,倒是孙应元长出了一口气,只觉得圣天子在上,胸怀广阔。
“陛下,或需十日,”戚金看了勘合,顿了顿,又抱拳回道:“若是需要掩人耳目,便需十五日,还需宣府有粮草接应。”老将说完,又抬头看了一眼天子,后边这半句,本不应由他说的。
“那便即日开始准备罢,调用其中两千骑兵,”朱由校闻言轻轻点头,转而对第一次接见的军校,勉励道:“孙将军数次在考核中名列前茅,此次需不负朕望才是。”
咚!
“愿为陛下效死!”孙应元闻言随即单膝跪地,高声道,面色涨红。
“好,此次仍依我京营惯例,出征士卒,均分田地三十亩!”
“谢陛下隆恩!”
朱由校点点头,方才幽幽吩咐道:“明日便回宫罢,这出戏还得唱下去。”
“是,陛下。”
天子的目光已经飘远,夕阳西下,兵器厂官厅外已是血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