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
第二日,京师上方天已大白,晨钟大作,但城门却迟迟未开,紫禁城也是宫门紧闭;城中依旧悄然一片,只有不知何处,零星传来哭声;时而有风吹过,仔细闻还能嗅出一股子血腥味,街道上也偶尔能看到血迹。
及至卯时,京营、五城兵马司、北镇抚司等几处衙门,才似乎是商量好的一般,齐齐大门开启;一队队腰刀出鞘的士卒、番子肃然而出,其中大多数还都把收在家中,没怎么用过的皮甲、棉甲穿戴在身上,比平日里不知严整多少倍。
只半个时辰不到,街坊中便有破门声、喊杀、惨嚎声不时传来;凡是在街面上走动的路人,全部要询问,若是遇到壮年男子,更是几人合围;京营中的弓箭手也会远远盯着;街坊家中有异响异动的,全部破门而入......
辰时,日头已出,城中的血腥味更重了,街上陆陆续续有那“游兵散勇”被绑着,拖去京营校场;也有那乱窜的,但跑不了多远,便被另一队人马拿下;负隅顽抗的,更是直接会被弓箭射穿或是长枪戳中,血撒满地。
......
黄二是顺天府人,自小不喜欢吃土刨地,整日游手好闲,好勇斗狠,日子久了,家中本不殷实,难免坐吃山空。
万历四十七年,官军兵败萨尔浒,四处招募兵士赴辽东平建奴;他留了个心眼,等招兵快结束的时候,方才去了县衙报名,被录上之后,果然不用派去辽东,留在了京中吃皇粮。
因他惯于来事,又有几分狠劲,却是不用去给老爷们庄中做活;平日里十天半月的操练一回,其他时候,便是跟着上官到处胡混,去小酒肆吃个不要银子的饭食,或去土窑子“免费”潇洒一回......本来嘛,当兵不就是为了拿银子快活嘛。
昨日大营哗变,营中上官已经不知所踪,他也不想去那皇帝小儿跟前讨要什么饷,趁乱寻摸了一把腰刀,便出营而去,菜市口的“豆腐西施”,他已经盯上好久了,今日算是来了机会。
一路上,和他一般想的大头兵,也有不少,大家伙各走各路,神色警惕,互不搭理,出营而去。
......
咂摸了一下嘴唇,黄二眯着眼,回味着昨晚的爽快;那娘们还是刚强,男人、儿子都死在跟前,居然还发了疯似的挣扎哭闹,就不知道怕死吗,几拳打翻,才让他得逞,想到自己那会“野性大发”“愈战愈勇”,黄二有得意而猥琐地笑了起来。
“站住!干什么的!”一声厉喝让黄二回过神来,迎面几个番子慢慢围了上来,手握柄把,腰刀已经出鞘。
“这位千户大人,小的是豆腐店的亲戚,昨日送豆子来,今日要回乡下了,不知可是有何事?”黄二压了住心慌,瞬间将面色变作惶恐胆小模样,抱拳道。
这是他一早便想好的了,昨日闹得这般大,营里是不能回了,但躲起来也不是个办法,这挨家挨户的搜,哪能逃得了?才一个时辰不到,“豆腐西施”家周围几户已经被抓了好几个了。
黄二那会心思一动,将几具尸体草草盖住,换了身衣裳,净手洗面,把腰刀也给藏在柜子里,转身出门而去......
此时看到眼前几个渐渐放松警惕的番子,他心中正暗自得意。
啪!
黄二只感到膝头一痛,“啊”的一声惨叫了出来,倏地跪倒,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呻吟不止。
几个番子惊疑不定地看着上官,那千户皱眉沉声道:“还不把人给绑了!虎口有茧子,还认得出本官职位,不是个乱兵还能是什么人?”
属下方才恍然,赶忙拿出绳子将黄二捆住;其中一个总旗模样的汉子还不忘谄声道:“许大人果然明察秋毫哇。”
这千户正是许显纯,对属下的奉承只作未闻,今日一早皇帝下令,几个“有兵”的衙门连同兵营,纷纷派出精干人马上街,他自然也是难以“幸免”。
捉一个略微狡诈的乱兵能值得了什么,自己可也算是平乱有功,自家至少能升个一级到镇抚使罢;那劳什子无权无势的驸马之后,他早就做腻味了。
日头下,一向阴沉的许千户眼中闪过一片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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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城中一样,午后的乾清宫也是肃然一片。
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宫中内侍宫人都战战兢兢,就怕皇帝迁怒,何况已经有好几个昨晚不守规矩,趁乱私藏物件的今早便被杖毙了。
南书房中,王体乾落后御马监提督半步站着,等候皇帝问话;昨晚宫中没出什么大乱子,前次的清洗也算有用,平定哗变东厂更是立了不小的功,他心中略微安心。
“城中乱兵清理的如何?”天子的脸色略白,许是昨夜睡得太晚的缘故。
“回陛下,”王体乾赶忙收敛思绪,恭声回道:“晌午已经扑杀、捉拿乱兵三千有余,营中今早点验,已有近五万兵卒了;城中再有两日肃整也就差不多了。”
城门宫门紧闭,维持个三两日已经是极限,再久就是“天下震惶”了,又不是被敌军围城,朱由校轻轻点头:“东厂这次做的不错,朕会一并封赏。”
“谢陛下,”王体乾闻言大喜,见皇帝还有事要同魏大太监商量,便行礼而退,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吃味,唉,谁叫自己没有趁早下注呢。
“陛下,这乱兵太多,臣下建议,依旧例将首恶处置便可,”见司礼监掌印出门,魏忠贤方才拧眉出声道:“倒是昨夜至承天门的......”他的眼中露出一片狠厉。
他说的也是往常的处置章程,营啸大多只处置首恶带头的,余下的训诫几番罚饷也就差不多了;但对于敢挑战皇帝威权的,那便是要斩草除根了。
朱由校未置可否,转而问道:“城中的百姓伤亡几何?”
魏忠贤一愣,随即回道:“上千户人家总是有的......”
“匪过如梳,兵过如蓖”已是现如今的真实情形和惯例了;这乱兵一出,遭殃的百姓必定不少,好在处置的及时......
“着顺天府好好清点,内帑出些银子补偿。”
见天子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魏忠贤虽是愕然,但还是轻轻点头,反正每户十两八两的,也费不了多少银子,皇帝高兴便成。
朱由校也没有继续深究,时代观念如此,只能是一点点改变,但要他完全熟视无睹,也是做不到的:“可还有其他?”
魏忠贤犹豫了一下,方才回道:“今早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自缢身亡了......”郎中五品居于侍郎之下,职方清吏司辖军旅简阅、点验、造册等事,与京营中事,难逃干系。
顿了一顿,见天子没有说话,他又补充道:“黄部堂晌午得知消息,昏厥在值房中......”
呵,京营这么大一窟窿,兵部不可能不涉事其中,不知是不是给自己玩了个“断尾求生”?朱由校的面色不动,眼中却是冰寒,半晌,吐了一口气:“放放罢,先查到这郎中为止罢.....”
多处树敌终是不智,况且现在兵部尚书是黄克瓒,这样中间派的重臣,闹大去职了,只会让那另外两党趁势而起,得不偿失。
“勋贵那边呢?”
“大都闭门不出了,只是前些日子,成国公和信王私下走得较近;这几日府中下人也和吴、刘府中下人,有过交道......”
“继续盯着。”
呵,成国公朱纯臣,倒是藏得不浅;朱由校手指轻轻敲击起御案。
午间的阳光正炽,南书房中却有些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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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京营乱,祸及城中百姓上千,开内帑赈之,时人以为奇,赞天子仁善。
——《酌中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