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书房中,天子还在低头沉思,李汝华、王安,都不敢打扰,静静地等待着;此刻,都能听到窗外不大的风声。
但内帑呢?那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不说现在只剩五百万两不到;宗室的开销,不少也要指着它,而宗室自然是愈来愈多的;关键是从先皇起,内帑就只出不进,如此下去,怕是不用两年就已会消耗殆尽。
要知道内帑中现存的银两,可都还是万历年间“税监”四出,“搜刮”回来的,而现在这些“税监”,却是已经在朝臣的“群情激奋”之下,父皇下旨全部裁撤殆尽了。
家无存粮心中慌,朱由校眉头也不由皱了起来,沉吟半晌,方才又问道:“内帑才开不久,可还有其他方略?”
一直盯着皇帝脸色的老臣,也是心中惴惴,似乎也知道一味要皇帝的私房钱,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李汝华倒没有坚持一再请求,只是面色更苦道:“或是再开辽饷?”
辽饷始征于万历四十六年,用于应付建奴;到四十八年,全国除贵州等少数州县外,平均每亩土地加征银九厘;三年时间,总计收五百余万两;若是再行征收,每年或可多收百万,也未可知。
“各地旱情纷纷,若是再加辽饷,恐怕百姓不堪重负;部堂可还有其他办法?”朱由校拍了拍御案上的奏章,这些尽是各地巡抚的旱情预报,抬头目视老臣,摇了摇头,又接着问道,语气中已经渐渐带上了一丝不耐。
后世的辽饷实在“臭名昭著”,但效果却不甚理想;随着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纳粮的土地却越来越少,再加税只会让穷人更穷,流民遍地,直到揭竿而起;而这样逼人造反似的加税,每年就多个百十万两,实在弊远大于利。
李汝华面露失望之色,知道皇帝不悦,但也只得无奈说道:“本不该臣言,若近期没有收复建州的可能,可否让地方停止募兵前往辽东,各地招募兵卒费用和开拔行军耗费,都很是不少。”
“唔,朕知道了。”沉吟半晌,朱由校不置可否,事涉辽东战略,未经内阁、兵部、辽东经略府商议,他也不会轻易表态。
见老臣似乎已经无计可施,知道他也是为难,毕竟有些税赋争议太大,反噬太强,而又和朝中各方牵连过深,尚不能操之过急。
他不再追问,只得转而又说道:“爱卿年事确实已高,本该准奏,让爱卿回乡荣养;但现在朝局各方捉襟见肘,只能有劳爱卿,再坚持些时日了。”
见皇帝目光诚挚地看着自己,又想起刚刚皇帝和煦的态度,李汝华终究无法拒绝,只能是苦笑摇头道:“只是怕误了陛下朝政大事。”或许是年纪大了,面对眼前的户部,他渐渐感到无计可施;但眼下,却也不再坚持现在去职回乡了。
但其实朱由校想的更多,若是李汝华辞官回乡,当下朝中可能接替的人选中,呼声最高的,可是亲近东林的户部侍郎,并且还曾是个“抗税先锋”,不仅会再度引起朝廷的争斗,也与他的想法并不吻合,还是再缓缓罢。
“辽东的事情,容朕再考虑考虑。”见已是下值时间,李汝华本就告病,此时明显已经有些精力不济,朱由校于是起身,又转头嘱咐道:“王大伴,替朕安排人,送李大人回府。”
王安点头应是,李汝华也缓缓起身,慢慢行礼而退;确实是年纪大了,看着老臣出门的模样,竟已经有点颤颤巍巍了。
目送李汝华离开,朱由校方才长叹一口气,心中压力着实不小。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不由得有些佩服万历皇帝,宁夏、朝鲜、播州,三次都称得上是半个举国之征的大战之后,还能在內帑留下这么些银子,真真是不容易。
而自己呢?什么都还没有干,连内监宫女都不敢增加,却是连两年的日常军费都凑不够了,要是再去打个建州,胜败不论,财政必定是债台高筑,国内难免民不聊生了。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况且现如今,又处在漫长的“小冰河期”之中,冬天寒冷却少雪,大旱绵绵,各地作物大量减产,朝廷税收一年难于一年;而这种气候,还要持续几十年......
再加上兵灾人祸,历史上,原本现今人口一亿二千万;若是没有改变,短短几十年之后,将会锐减至五千多万,实在是滔天的惨祸......
......
见皇帝还在闭眼发愣,已经安排好人送户部部堂出宫,方才回转的王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唤道:“陛下......”
朱由校抬头看来,只见大太监行了一礼,面色关切道:“宫中今年过年,置办物件的银子,可要酌情减少些?”
这太监倒是灵醒,朱由校面色稍微放松,轻轻点头。
王安又看了皇帝一眼,面色逐渐作难,终是又说道:“陛下亲弟由检,册封和就藩的金银、田产,按理来说,现在也要开始预备了......”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脸色。
倒不是他有意触霉头,一来按常例,确实要开始提前开始准备,二来也是受后宫娘娘所托,娘娘关心先皇之子,临近年关,就难免着急了些。
“要多少银子?”
看皇帝眉头皱了起来,但终究是没有发火;且皇帝和皇弟一向感情甚笃,以前朝旧事看,福王朱常洵大婚花费十九万,修建王府五十五万,外加崇文门税收,两万顷田地,盐税盐引.....林林种种,怕是超过百万。
“福王就藩,所费百万不止.....”王安声音低了下去,不敢看皇帝。
但是大明荣养宗室,自成祖以后,又最怕世人说皇帝薄待宗室;福王就藩在前,天下人都看着,若是今次少了,还不知道世人如何议论......只是不知皇帝是什么章程了。
朱由校没有说话,脸色愈发紧了,自己预计的还有些乐观了,内帑的那些银子,哪里能撑得了两年?
半晌,他起身推开窗棂,寒风扑面;灰蒙蒙的天空中,飘下点点白色,京城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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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户部尚书请开內帑,以发辽饷。
——《明史·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