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已近午时,乾清宫南书房,皇帝站在窗棂旁,皱眉看着外面暗沉的天空,表情郁郁,久久一动未动。
书房中另一侧的王安一脸担心,半晌,终是无声苦笑,轻手轻脚地将散落在地毯上的奏本,一一捡起,放置在御案上,又小心翼翼地收拾起案几上,还微微热着的茶盅,不敢出声,唯恐惊扰了皇帝。
他知道皇帝心情不好,宫门刚刚开启,内阁辅臣刘一燝就请求陛见,那个江西人,短小精悍,却自有一股浩然正气,在皇帝面前疾言厉色,寸步不让,“当出阁读书”、“当拆豹房”、“当遣客氏”,这一桩桩一件件,劈头盖脸砸来,就差直接责骂皇帝不学好了。
在王安看来,怕是有好几分传说中,张居正当年斥责万历皇爷的风范,可算得上毫不留情。
他那时呆立一旁,面对阁臣的直言“劝诫”之举,根本无从插嘴。就连皇帝,当时也只能站起身来,恭敬地听着,虽是面红耳赤,牙关紧咬,却是一语不能发,只能等阁臣远走之后,摔出手中的奏本出气。
王安又看了看御案上的奏本,心中更是叹气不已,这些个科道御史言官的上书,锋利如刀,个个诛心,恐怕也加重了皇帝的坏心情:
十一日,六科官员总计八人,上书弹劾首辅方从哲,说他独相七年无所作为,万历时只知巴结郑皇贵妃;又在先帝驾崩之前,没有能够阻止李可灼献丹,应对不当,举止失措,有负阁臣首辅之责;
当日,又有督察院御史五人,弹劾皇帝乳母客氏,秽乱宫禁,勾结权阉,多行不法事,应该立即迁出皇宫;并奏请皇帝,应即刻拆除豹房,以正天下视听;
十二日,御史弹劾辽东经略熊廷弼,指责他耗费钱粮无数,却畏缩不前,毫无功绩,近期又失陷国土,隐藏军情不报,并有通敌之嫌!并在奏章中说道,熊廷弼通敌的情形,已经在辽东人尽皆知;
十四日,许是预感到弹劾凤起,辽东经略熊廷弼奏章到,上书说因自己能力有限,精力不济,请辞去经略一职,希望朝廷马上另择贤能;
十五日,辽东巡抚周永春上书,奏称因家中丁忧,请准许去职回乡守孝三年,已全孝道;
当日,御史,再上参本,弹劾首辅方从哲,包藏祸心,以致先皇用丹驾崩;另外有给事中两名上奏,弹劾辽东巡抚周永春,恋栈权位,不顾孝道。
十六日,数位御史、给事中纷纷上书,称赞右佥都御史袁应泰,精明能干,善用兵事,熟悉辽镇,可堪大用;
十七日,礼部侍郎孙如游上书,前阁臣叶向高,德高望重,冠绝宇内,奏请皇帝遵先皇遗志,再次下旨召其入阁辅政。
......
短短十日不到,京中半数以上科道御史言官,多位朝中重臣,齐齐上书,一时间,通政司的奏本竟都洛阳纸贵,朝中官员躁动不堪,私下走动频繁,以致于影响了日常的办差。
王安心中不忍,又看了一眼皇帝,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更是隐隐听到风声,市井之间的传言简直不堪入耳,漫说是新登基的少年天子,就算是执政四十八年的万历皇爷,面对这种情况,恐怕也只能是躲进宫中,避而不见了。
看了看御案上,堆积如小山一般的奏本,他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住,没有催促皇帝尽快批阅;这几日,皇帝已经把这些奏本,翻来覆去好几遍,但却未批一字,他也是看在眼里,只能是心中焦急。
这时窗外的天似乎又暗沉了一些,朱由校看着云动,良久,方才喃喃自语道:“起风了。”
确实是起风了,而且是一阵急过一阵,仿佛是商量好的一般,朝堂上短短几天时间,就把矛头齐齐对准了客氏、魏忠贤,对准了首辅、辽东,也对准了自己。
有人已经迫不及待了,他目光严峻地想着,那一张张奏本的背后,就差直接写上“东林”二字了;但与王安想的不同,晌午阁臣刘一燝的“直言进谏”,他倒没有那么恼怒,隐约感到刘老大人怕就是个急性子,就当是被老人家斥责两句罢。
“王大伴。”皇帝的声音终究是响起。
王安一个激灵,连忙恭声应是:“请陛下吩咐。”
“左庶子是何人呢?”
抬头看向皇帝,王安微微一愣,又赶忙回道:“陛下,是孙承宗孙大人。”
对于这位潜邸官员,他还是颇为敬重,接着说道:“万历四十三年时,孙大人主持应天乡试,被人攻讦,幸得学士刘一燝力保,得以豁免;之后就到东宫任职了。”他久在宫中,对官场掌故熟悉,何况是先皇潜邸官员,倒是对皇帝不认识孙承宗微感奇怪。
“孙承宗。”朱由校一字一顿地念道,微微失神,这刘老大人强行塞给自己的老师,居然是前世“辽东三杰”之一,有着督师蓟辽,高阳城上全家捐躯事迹的孙承宗!
心中抑郁稍减,他反倒生出了一丝好奇:“既然是阁老辅臣所荐,王大伴安排一下,明日让孙大人来南书房讲课罢。”他想看看“名扬青史”的孙承宗,要怎么做这个东林党的先锋。
停顿片刻,朱由校的声音再次悠悠传来:“给左庶子知会一声,就说朕想听听辽东方略。”
王安恭声应是,心中松了一口气,皇帝想听学识渊博的大臣讲学,愿意出阁读书,总是好事,也算听了阁臣的谏言,他还担心天子年少气盛,不肯低头。
看了一眼御案,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这些奏章?”毕竟已经有御史在上书,说皇帝怠政了。
朱由校转过身来,走回御案前,轻轻拍了拍厚厚的文册,幽幽说道:“先留中罢。”
留中毕竟是权宜之计,可以预计接下来的数日,弹劾的奏章还会增加;但是前世的悲剧不能重演,周永春丁忧,熊廷弼撤职,然后辽沈顷刻塌陷,大明丢失东北仅剩的支点,只能被动防守,数百万汉民沦为猪羊,惨不忍睹......
他决不允许!朱由校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无比。
外间的风愈发大了,黑云压城,似乎暴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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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辽东巡抚周永春上书丁忧,又御史劾从哲,劾辽东经略廷弼,劾宫中事,上皆留中未发。
——《明史·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