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午时,一同用过午膳后,朱由校身着盘领窄袖四团龙袍,缠玉带踏皮靴,头戴翼善冠,面上含笑,在南书房朱门外,目送着孙承宗往乾清宫门外而去。
老先生年近六十,相貌伟岸,胡须直立张开,嗓音浑厚,确是感染力十足。
中进士前,曾在兵备道房守士家中作西席,其后,因房守士升任大同巡抚,孙承宗随行,因大同是大明边城重镇,他在边境教书时,对兵事有着浓厚兴趣,喜和边关老兵和低级军官交谈,询问一些关于边关防务的问题,慢慢地对边关的军务有所了解。
脑中回想着锦衣卫提供的资料,仅仅一晌午的讲学,朱由校就不由感慨,是个好先生啊,讲课深入浅出,说话厚重亲切,游历四方,博闻强识,目光和蔼......
难怪自己的“前世”会对他言听计从,甚至给人有视他为父的感觉。
但也仅就是个好先生了,一个真正懂兵事的人,可不会在皇帝面前提出“辽沈一带,应向西修筑城堡,囤积重兵,以大势,压迫建奴”的方略。
且不说耗费多少,又能对建奴造成多少损失;光就是后世他主持的大明版“马奇诺防线”,那让大明破产,却让建奴来去自如的宁锦防线,就足以说明他在兵事上的外行了。
一个好先生,一个忠臣,一个军事爱好者,这是朱由校对孙承宗的判断。
毕竟从老先生的履历来看,别说镇守一方,他可是连一县一府的政事都没有处理过,也没有进过六部行走办差,朱由校面色略微古怪,这样的履历也能去作边疆重臣,那奇葩的末世文官制度。
不过朱由校也承认,如果自己确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那么东林党这次的先锋选的,简直完美。
所以,刘一燝阁老,应该能够感受到,自己通过孙承宗传递的“善意”了罢,朱由校悠悠想到。
抬头看了看天色,还是阴霾一片。
......
“陛下,”王安急步走来,及至近前,微微躬身行礼,略微迟疑了一下,禀告道:“客夫人求见。”
朱由校闻言一愣,心中暗暗奇怪,自己已经在刻意避开那客氏了,况且现在群臣弹劾的时候,她来做什么?
实在猜不出来意,但念在对“自己”有养育之情,犹豫片刻,他还是点头道:“唔,宣她进来罢。”说罢,转身往南书房内走去。
......
“奴婢客印月,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客氏一身华服,佩珠带玉,霞帔金钗,盈盈叩首,一阵金玉之声响起。
如此盛装而来,就不怕被参招摇么,朱由校微微皱眉,直声道:“客夫人请起身罢。”
伏于地上的客氏身形猛地一滞,终于缓缓站直身子,只见她朱唇白面,显是打扮了一番,却难掩眼袋乌青,只是目光恍惚地看着皇帝。
这是朱由校第二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妇人,娇小身形,举止温柔,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年轻时想必是个美人,现在却只能说气质犹在;旬月不见,头顶居然有了白发?初见时的活络亲近已经不见,目光中反倒有了一丝哀戚,和...关爱?
朱由校本不喜被直勾勾地看着,这会儿却略微失神,融合适应了这么些日子,他猛然发现,“自己”竟对这客氏有一丝亲切,是身体的记忆罢?
书房一下安静下来。
客氏也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面前的皇帝,十五年了,第一次见皇帝,他还是个小不点,咿咿呀呀;转眼之间却是这般大了,身高已有六尺了罢,细长的眼睛,略长的脸型,倒是像他父皇,嘴鼻却像王家姐姐,清秀,英挺,只是旬月不见,皮肤却是有点黝黑了......
“咳咳,”回过神来,终是不喜欢这种古怪的气氛,朱由校咳嗽一声,涩声问道:“夫人前来,可是有事?”
“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客氏似乎被惊醒,见御案上的文书堆得老高,语气中有一丝责备:“陛下倒是瘦了,可别看太多书了......”
客氏没有继续说,似乎再次失神,书房内又是沉默。
朱由校略微尴尬地扭了扭身子,又是打破沉默道:“夫人?”他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关心。
“啊,请陛下赎罪,”客氏惊醒,微微一福,又忙不迭又从袖中掏出一个明黄色香囊,双手怯怯地递给皇帝,眼含祈求,轻声道:“奴婢绣了个香囊,还望陛下不嫌弃。”
朱由校不明所以,心中已是微微不耐,但终究忍住,上前两步,接过香囊,只见上面绣着一只小猴,散发出茉莉花香,让人心神一定。
客氏见皇帝收下,双肩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陛下当年从树上滑落,医治好后,也一直睡不好觉,坐也坐不安生,闻着这茉莉花香方才好些......”似乎又想起什么,笑容变得勉强:“这次的花儿,浸的油好,能用得长久些......”
“......有劳夫人了......”此时,朱由校莫名变得讷讷难言。
怔怔地看着皇帝,客氏的眼中慢慢蓄满了泪水,她紧咬嘴唇,闭上双眼,深深一福,呼吸几口气,才睁眼缓缓说道:“奴婢家中马上快有孙子了,奴家想回去照料......住在宫中终是不便。”
又缓缓睁开眼,不舍地看了一眼皇帝,道:“今日向陛下辞行,往后就住回定兴县了......朝中大人们,也不会再说陛下什么了。”眼神一黯,然后微微一福,不等皇帝回应,径直转身往门外走去,脚步却有些踉跄。
是这具身体的习惯罢,朱由校喉咙发干,暗暗对自己说,这个女人可是有可能贻害无穷的,历史上可是有传言,她会把“自己”的子嗣全部害死!现在朝堂可是骂声一片!
但看着那踉跄的背影,心中尽是不忍,就好似自己在和亲人离别?
几步之间,客氏已经到了门口,她突然停住,然后回头,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赧然道:“我与魏公公对食,只因他管着膳食,那时能多给陛下些吃食......”说完好似放下什么,脸上显得黯然,却也轻松。
随即又抬头强自微笑,柔声说道:“要努力啊,由校!”嘴角用力牵动,眼中闪着荧光,随即闭眼转头,掩面出门而去。
呆立当处的朱由校,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终究是哑口无言,只是看着客氏转身走入深深的宫苑之中,直至消失不见,他的眼眶悄然红了,久久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王安轻手轻脚走至皇帝身旁,缓声说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朱由校闻言,方才惊醒,浑身却已经微微酸疼。
良久方才幽幽道:“王大伴,这两日安排一下,朕要出宫。”
“回陛下,奴婢遵旨。”虽是觉得不妥,但是王安终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再忤逆皇帝,毕竟还是个孩子。
朱由校轻轻点了点头,不管是出于后宫的安全,亦或是现在朝中情况,客氏出宫都是正确的选择,但自己为什么会胸臆难平呢?
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从客氏出门之后,他的双拳一直紧紧用力握着,没有松开。
外间竟有了漫天霞光,少年天子却慢慢转身,一个人走回幽暗空旷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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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以言官弹劾,客氏离宫,朝野抚掌相贺。
——《酌中志》
按:努力一词,古已有之——有白衣老父在道旁,指曰:“努力!信都郡为长安守,去此八十里。”《后汉书光武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