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霏白捏着手机,坐在苏荷区的画室里。周围一片狼藉。画框裂开来。亚麻画布上一钵葱绿的花叶,星星点点的莹白花朵,被颜色杂乱的画笔破坏。
他直接去了机场,买了最快的航班机票。
在成田机场转机的时候,他却突然决定,暂时不回国了。
他进了市区,随便在街上瞎逛,看见一间寿司店,看起来比较舒服,就走了进去。
日本人的英文,真是出了名的烂。他比划好久,对方才明白,他要一盘河豚鱼生。
店里所有人,包括食客,全都若有若无地盯着他看。
他只好报之以微笑,坐在台边看鱼生师傅操作。
河豚切得每一片都形状相同,薄如蝉翼,铺在深蓝色的盘子里,像一大朵晶莹透明的菊花,雍容清贵。
挟一筷子放进嘴里,清韧鲜甜。不枉他特意跑一趟。一片一片地吃,也不觉得腻。
鱼生师傅把带毒的鱼内脏装进一个小桶,锁起来。
他独饮独酌,手指开始有些不听使唤,放下筷子。嘴唇和舌头都开始发麻。
中招了。心慌,四肢无力。
据说最快只要十分钟。
年轻的鱼生师傅突然发现,那个引人瞩目的美男子忽然脸色难看,用手支着头,于是问:“are you ok?”
对方微笑着说:“fine。thank you。”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鱼生师傅立即放下刀,连声问:“are you ok?are you ok?”已经准备叫人。
林霏白摆摆手,拿出手机,艰难地发了一条信息出去,然后胳膊支着头。
短信只有一个字:“好。”
原来是这种感觉。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无力感,眼前开始黑暗。世界末日。
他有一阵子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瞬间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了千千万万。
最终他只是笑笑。
彷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的心跳开始放缓,视觉开始感觉到光明,然后是自己的手,桌上的盘筷,对面紧张的人脸。手脚依旧乏力,然而血液开始温暖。
他长长吸一口气,露出璨然的微笑。
这个微笑暖如春风,美如神迹,鱼生师傅被深深地打动了。
林霏白走出寿司店。外面有太阳,光线明亮。
要谢谢她。
因为她,做了他一直想尝试,但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多好。
林霏白重新买了机票,回纽约。当地小报的八卦:“日本刺身鲜美刺激――著名画家林霏白专程乘飞机往返,只为一碟河豚”。
他在纽约待了一年,又去巴黎待了一年,还跟丛骞吃过两次饭。
以前做夫妻的时候,倒从没有这样轻松。
实在是意外的收获。
南海的海边空气清新,阳光透明,带着微微的咸味。
林霏白沿着海岸线骑自行车。白色亚麻衬衣,和长发一起飘飞。
早晨的海边,人很少。前方却有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小女孩,坐在地上,膝盖跌破了,鲜血淋漓。
他停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伸出长腿点在地上:“小朋友,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女孩子抬起头来,好一双柔亮的剪水秋瞳,单眼皮,眼睑干净:“我不是小朋友。我已经19岁,是姑娘了。”
他仔细看了一眼。真不像19岁。短发,像初中生。
“好,好,姑娘,”他觉得好笑,趴在自行车龙头上,好脾气地问,“那,你需要帮忙吗?”
“你不信啊?给你看身份证!”
林霏白忍不住乐:“啊,不用不用。”
姑娘苦着脸:“哥哥,你能不能载我到荔枝路口哇?”
唔,有点远。
可是,既然人家都叫“哥哥”了。
他拍拍后座,爽快地说:“上来吧。如果你敢的话。”
“为什么不敢?”她笑嘻嘻地爬上他的后座,“对了,哥哥,你要不要知道我的名字啊?”
真是个小孩子。他笑起来,“好啊,那就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treemy,你可以叫我小觅。哥哥,你姓什么?”
“我姓林。”他笑,“小觅,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来晨练啊。我的爸爸在卖鱼,妈妈没有工作。”
他怔了一下,侧头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她快乐地甩着腿,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咦?哥哥你怎么停了?”
“你知道荔枝路口有多远?好意思让我骑车过去?”他把自行车放进去,打开车门,又关上:“要不,你在这里等会儿好不好?我叫辆出租车过来。”
“不要。”小觅爬上副驾驶位。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路上车辆越来越多。
他们停在一个红灯路口。
小觅突然指着前方一辆崭新的宝马:“喂!”
他转头看,唔,是暴发户常开的车。宝马降下车窗,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伸头出来,往地上吐了口痰。
林霏白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抢上来拼命按灯,狂闪那车。
宝马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车窗又降下,那人伸头出来,看口型,是骂了句粗话,还特意示威似的再次往地上吐了口浓痰。
这种人真是少见。林霏白摇摇头。
“喂!”她忍无可忍。市区里不让鸣喇叭,她拔掉安全带,就要打开车门出去。
恰好红灯转绿,他只好拉住她:“小心!要开车了!”
小觅愤愤地回到座位。
林霏白的越野车动力很足。路过那车的时候,小觅突然做了个意想不到的动作――按下车窗,探出头去,准确地朝宝马的驾驶位,坚定地竖起中指。
林霏白大惊失色。
这下可闯了祸了!那人开足马力,嘴里骂骂咧咧,疯了似地要撞过来。林霏白立刻打转方向盘回避。两辆车在稀疏的车流中,上演追逐战。
惊险万分,好几次差点撞上,全靠他技艺纯熟,才堪堪化险为夷。那辆车已经蹭得到处都是刮痕,越野车还安然无恙。
但是对方已经完全疯了,车技再好,也疲于应付。
小觅眼前一亮,果断地向右一指:“林霏白,快,那边!靠右,前面有条坡道,只有四驱才能上去。”
来不及思考,林霏白依照小觅的指示,进辅道,前行一百米,右转,上坡,一气呵成。
宝马果然上不来,被甩得老远。那人下车,气得破口大骂。
越野车终于稳稳停住。两人手掌一击!耶!
林霏白吁出一口气:“好了!安全到达!赶快回去处理伤口吧!”
“不急不急!”小觅摆摆手,“一点点擦伤而已。你看,伤口已经凝结啦!没事,好得很!”
林霏白边笑边摇头:“简直像个男孩子。要是在古代,就是个女侠。”
小觅哇哇叫:“那人实在欠扁了!不但吐痰,还想撞你!”说着又乐起来,“不过,我已经帮你出气了!”摇头晃脑,得意极了。
两人相顾大笑,止都止不住。
小觅嘿嘿地乐:“你刚才还真说对啦!我就想回到古代当女侠!我最喜欢杨过了!多帅多威风啊!”一双眼睛简直要冒出桃心来。
“你喜欢金庸?”
话题聊开就刹不住,他俩一直从金庸聊到83版射雕,从令狐冲聊到西湖论剑,不知不觉竟然到了中午。林霏白醒悟过来,叹口气:“你该回家了。”
“还没说完呢!我们刚才聊到哪里啦?啊,对,古龙的萧十一郎!来,继续呀!”
“下次吧。”林霏白笑了笑。
“下次什么时候呢?”
“小觅,”他温和地说:“你该回去了。你的母亲在等你。”
她怏怏下车,又敲开车窗问:“明天早上你还去骑车吗?”
林霏白笑容温煦:“不会。”
“后天呢?”
“也不会。”
一个礼拜之后,林霏白回到南海,又恢复了早晨骑车的习惯。还是骑到相同的路段,远远看到一个人站在路边,等他骑近了,才用激动得变了音的语调大喊:“林霏白!林哥哥!真的是你啊!”笑容灿烂。
他吓了一跳:“怎么是你?”
“我今天凑巧路过这里呀!刚好就碰见你!”
好吧,假如只是多一个晨练的同伴,也无可无不可。
她偶尔会发逗趣的短信给他,节假日会打电话给他,说又发现一个好餐馆,请他吃饭。
他当然没有去。
有一次她打来电话,他刚好从外地采风回来,风尘仆仆,抛锚在快到南海的高速公路上,维修人员半天都没有来。他又是学艺术的,对机械原理一筹莫展,坐在车里又累又饿又渴,不觉盹着了。
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窗,一张亮晶晶的笑脸,露出一颗小虎牙:“林哥哥!我来啦!”
他蓦地坐起来,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么来的?晚了这里不安全。”
“坐出租车来呀!”她扮了个鬼脸,从窗外递给他一个纸袋,然后拍拍手,绕到车头。
纸袋里是水和面包。他把纸袋放下,打开车门,发现她已经打开车盖,地下放着千斤顶、扳手和各式工具。
他觉得不可思议:“没问题吧?”
“很快就好啦!”
“我是问你。”
“我也没问题。”她推他进车里,“你进去等我。”
他不肯,站在旁边一边啃面包,一边好奇地看着她动手修理。
真的很快,不过一会儿功夫,车子已经恢复正常。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脸上几道黑印,“是过滤网堵住啦!”
他若有所思:“你在修车行打工?”
“差不多。咦,我的面包呢?”
他一愣:“不是给我的?”
她嘟着嘴:“我也饿了……”
他赶紧说:“女侠!我请你吃饭!什么都行!只要别超过我这辆车的价钱就好。”
她立即爬上车,手舞足蹈:“我们去吃海鲜面吧!快点!”
海鲜面很好吃,用料新鲜,面条是手工的,热气腾腾的一大碗,真过瘾。
小觅开心极了,还招呼老板:“叔叔,给我两双消过毒的竹木筷吧。”
林霏白看着她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只是笑。
从那以后就更熟了。成了真正的朋友。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电脑出了问题,他也不会找她。
电话里小觅的声音依旧乐呵呵的,但口齿有点不清:“我啊?我今天,过生日。”
他觉得意外:“怎么没听你提起?”
“你都说,没时间,明天一早又要出去采风,就没,没告诉你。”
“你在酒吧?”
“不是啊。餐厅。你要不要来啊?我请你吃饭。”
他叹口气,坐船上岸,开车到了西餐厅。小觅简直醉了,有点神智,但只顾嘻嘻笑,问她什么也说不出。
他只好带她回岛上。一来二去,天都快亮了,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留了张字条,还有一些现金,就搭火车走了。
林霏白过了一个月才回来。
到了岛上,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木屋周围的荒草都清理干净了,变成了绿草地。桂花树长得葱绿茂盛。茉莉花丛星星点点地开着花。
岸边长着青苔的长椅没换,台阶没换,依旧保留着时间的痕迹。
有人在精心打理,让这座木屋焕发出本来的美丽。
他走进木屋,木地板清洁光滑。窗帘是白色的,阳光透进来,光线柔和明亮。窗台上有一截新鲜的青竹筒,随意插着一把野花,烂漫温馨。
这木屋从来没锁过门。
他走到露台。有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看书,看他走进来,扔下书跳起来,用激动得变了音的语调大喊:“林哥哥!你回来啦!”笑容灿烂。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小觅?”她穿着及膝的短裤,无袖背心,赤脚,晒得皮肤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像个质朴清秀的渔家姑娘。
看他笑,她也咧开嘴笑,有点傻乎乎的气质。
晚上吃她做的煲仔饭,还有花旗参乌鸡汤。饭很香,汤很甜。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你的品味跟我很像。”他放下勺子:“真没想到你除了可爱,能干,还这么聪明。”
小觅乐滋滋地扒一口饭,腮帮鼓鼓的,眼睛彷佛弯弯的月亮,“哪有?很聪明吗?”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看着她:“还不聪明吗?我只告诉你我姓林,你就知道我叫林霏白。你帮我做了那么多事,把屋子打理得这样舒服,工钱应该花费不少。你对高档车的性能结构了如指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岛上角落里停着的保时捷银色小跑,是你的吧?地上的车轮印都还在。你经常过来?从荔枝路口开过来的油费,你父亲得卖很多斤鱼才够吧?”口气还是很温和的,像是说着一件趣事。
她一下子脸涨得通红,讷讷地放下碗筷,很紧张的样子,像是做错了事。
“你是不是认为,艺术家不是疯子就是傻子?”他微笑起来,很诚恳地安慰她,“不怪你,全世界都是这样认为的。”
“……我……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爸爸,真的是卖鱼的……”
“哦?”他想了想,“在什么样的公司?”
她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开口:“海,海产品,进出口。”然后连忙抬头补充,“不过,车是我借的,油费也是从我自己的奖学金里扣的。”
他笑了笑,拍拍她的头:“吃饭。”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他洗完碗出来,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餐厅里,不动,也不说话。
他走过去,温柔地替她捋一捋额发:“谢谢你替我看家。你做的饭很好吃。”他转身拿起钥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她低着头,站着没动。
他叹口气,望着天空的月亮,终于说:“你还小。以后会明白的。”
她的声音细小:“我都二十啦……法律规定我都可以结婚了……”
他微笑起来:“是。你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将来一定会嫁一个很好的丈夫。”
“我不要。”
“回去吧。”他温和地说,“这里不适合你。”
她难过地哭起来:“……适合,就是适合……我喜欢这里……喜欢好久了……你是不是因为我没有画画的天分,就看不起我?我肯学的,只要你教我……我保证不打扰你……”呜咽的声音很小声,但是令人心碎。
他眉头紧皱,听她哭了一会儿,叹口气,轻轻搂住她。
月色温柔,轻轻地抚慰着两个受伤的灵魂。
晚上她睡在客房。到了半夜,听见有哗哗的水声。
有人在沐浴。
她也睡不着,爬起来悄悄走近。几滴水从门板下溅到她的小腿,咝,好凉!
她站在黑暗中,听着哗哗的水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水声忽然停止。她惊醒过来,立即躲回房间,紧张得大口喘气。
当她第三次听见水声的时候,终于做了决定。
轻轻的脚步声,是他回了主卧。门缝里的灯光随即熄了。
她除掉身上的衣服,径直走到主卧门口,深吸一口气,敲敲门,小声叫:“林哥哥。”
林霏白在里面问:“小觅?”
她悄悄推开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