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林霏白却亲切地揽着她的肩:“你的色彩感很好,老实说,这几个班的同学里面,你的画感觉最细腻准确。不过,最近你的作业交上来,颜色都灰朴朴的。刚开始我还在想是不是你的颜料用完了,可是看今天你的装备,不像啊。”
“你有心事?可以跟我说吗?”他停一下,偏着头仔细看着她的脸:“心情不好?”眼神是那样诚挚温暖。
她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注意到她,那样细微的变化。
破天荒头一次受到来自异性的关注。在那样一双眼眸的注视下,她觉得羞涩,还有一丝喜悦。
而他就那样揽着她,彷佛是相熟的老友般亲热。他身上的气息那样清新,像透明的阳光,穿过重重的雨幕,直达她的心底。
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郁结,不知道为什么就脱口而出:“对不起,老师,我没画好。我不想上学了,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不在一起了,我……”
“原来这样……”林霏白一愣,目光变得柔悯:“对不起!”沉默片刻,突然又笑着说:“你喜欢画画吗?我送你一本画册,好不好?”
他从讲台上拿下来一本册子,又厚又重,是《雷诺阿》:“我很欣赏这位画家,觉得你也会喜欢,所以今天特意带过来给你。你看,他画得好不好?”他指给她看一幅,又一幅:“用色既大胆又含蓄,构图太完美了,这里,你看,神态画得多细,整个画面看起来非常明亮柔和!最重要的是,”他故意停一下,引得她眼巴巴地望着他:“你看,这幅画里的这个女孩子长得多像你!我很想求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哎,你跟雷诺阿是不是很熟啊?”
她忍不住展颜笑起来。
他还是一脸无辜,只是眼里笑意融融,亮晶晶的像湖上泛起的涟漪,伸手刮刮她的鼻梁。
乔樾心里立刻怦怦跳起来,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只希望赖在主人身边,讨他欢喜。
远远看见奶奶满头银丝,一身墨色的旗袍,打着伞慢慢走进学校大门。她连忙站起来鞠个躬:“谢谢老师,我很喜欢这本画册,嗯……”
看见林霏白也悠悠站起来,她突然抬眸问:“老师,我真的是色彩感最好的学生么?”
她的眼神认真期待,林霏白心里一动,伸手捏捏她的腮,笑着点点头:“是,你是画得最好的,”又补了一句,“在非专业学生里面。”
那么重的画册,她紧紧搂在怀里,转身就跑开,像是生怕他反悔。
跑出几步又回头朝他喊:“老师,我要上你的专业班!”
林霏白朗声大笑,十分愉快:“欢迎你!来了不收你学费!”
他的笑声那么明亮灿烂,夏日雨天的阴霾,似乎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清新滋润的雨滴,在树叶上弹奏着青绿的乐章。
嫩绿的叶芽,在雨滴的亲吻下,悄然萌发。
林霏白一诺千金,果然不收她学费。
她开始心底还有一丝窃喜,他对她,是与众不同的吧?
她很快发现,他的专业班人数不多,都来自不同的学校,大部分是他从启蒙开始带起的专业学生,将来都是要考美院附中的。并且全都不收交学费。
她无端生出一些失望。原来那句“不收你学费”,不是片面最惠国待遇,而是普惠国待遇。
就像男人对女人说“你最漂亮”一样,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作不得数。
林霏白大概没有想到,这是他在绘画之外,对乔樾的情感教育进行的最初的启蒙。
公共画室就在他的工作室里,一溜儿排开的画架,师兄师姐画石膏像和模特,她却只能从最基础的“擦黑板”开始,把铅笔削得又长又尖,在纸上一根一根地排着线条,直到白纸变黑。
枯燥得不能再枯燥了。
完全上当。她还以为画画有多浪漫。
就是这样简单,她也做不好,线条要么不够直,要么一头粗一头细,不然就是几何石膏的轮廓不够肯定,看起来像棉花做的,再不然就是把鸡蛋画得有钢铁的质感,锃亮反光。
谢立刚总爱嘲笑她――作为回报,她私底下给他取了个外号,“苹果屁股”,简称pg――谁叫他擅长画苹果的底座呢?
林霏白极有耐心,三言两语就能逗得她开怀。
她笑,他也就笑。
然而要求也是极严格,画不好,集体活动休想去。他们的集体活动巧立名目,种类繁多,夏天游泳,冬天到他郊区画室的屋顶天台烧烤,春天外出写生,秋天坐火车去景区游玩。
话虽如此,每一次他都会悄悄帮她,或者开小灶,集体活动倒没有一次缺席的。他不单会画画,玩起来也非常在行,她崇拜得几乎五体投地。
她花了全副心思练习,只是没想到会进步那么快。林霏白夸她画的苹果:“画得太好了,看上去非常新鲜,害得我都想咬一口”。他似乎高兴极了,笑意温柔泛滥,面庞上似有一层耀眼的光芒,令她不敢逼视。
她唰一下脸就红了,低下头抿着唇笑。头顶上一只手亲切地撸撸她的头发,带着她暌违已久的温暖,她贪恋不已,竟不愿抬头。心里有什么东西“哗”地一下绽放了,像初开的茉莉,灿烂不可方物。
画画果然是这世上最浪漫的事啊。
“《新·腓2-14》:凡所行的,都不要发怨言、起争论,使你们无可指摘,诚实无伪,在这弯曲悖谬的世代,作神无瑕疵的儿女。你们显在这时代中,好像明光照耀……”
那个时候,林霏白就是她的明光,她懵懂中迎来的青春萌芽的曙光和温暖。
每周两次的绘画课,是她心爱的唯一的娱乐节目。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他,获得更多的温暖和光明。
他和所有学生都很亲热友爱。但若有若无之间,对她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与众不同。连她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会骑车到路口来接她。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可以搂着他的腰。风把他的衬衫鼓起,轻贴在她的面颊。风里都是他隐隐的清新气息。他是走入她生命的第一个异性。下坡的时候他会捏捏她的胳膊,提醒她注意,声音朗朗:“小樾,抓紧了?下坡喽!”
他几乎十几年没怎么变过,那时候跟现在差不多清癯。下雨的时候,他的大雨衣可以供他们两个人用。柠檬黄的塑料雨衣,把她整个都罩在里面。
狭小的空间,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得见他懒洋洋踏着单车的长腿,和细瘦的腰。然而她觉得安全,且温暖。
明明在下雨,雨衣里却有阳光的清香和色调。
比画稿的时候,无论是色彩还是素描,她总画不到最好,自有画艺高超的师兄师姐胜她几许。林霏白给大家的评价都不错,构图合理,色彩精确,但说到他最喜欢的画作,他总是笑着说,“我还是偏向乔樾的那张。总体感觉很舒服。你们以后就知道了,感觉最重要。”
有一次中途休息,他出去买了一堆零食回来。大家哄地围上去,一抢而光。
她落在最后,不争不抢,大家都散开了才走近。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了。其实她早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
纵是去争去抢,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是她的。不怀希望,才不会失望。
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明白。
林霏白最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李记”千层饼。
他将饼一为二,亲昵地拉着她坐下,递给她一半:“只买到一个。咱俩一起吃?”
她从小喜欢城西李家老字号的饼,每次考试得了满分,奶奶就会带她去买。有一次玩闹的时候她无意中提起过,却不知道他从此就记下,巴巴地给她买回来。
她慢慢伸手,接过那半个饼,抬眸却看见他朝她闪了闪眼,透着一股俏皮可爱的亲热,不由得脸上微热,低下头去咬一口饼,连眼眶都热起来。人却是悄悄笑了。
那饼的味道正好,椒盐鲜香,烘得微焦的皮有点微烫,似乎是他的体温。
连希望也不曾有的时候,他给她生命中这样温暖的礼物。
她从此就知道,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就是半个千层饼。真的。
他为她单独辅导的时候,她习惯坐在小凳子上,他就坐在后面,腿挨着腿,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用笔。他的手是那样温暖。一仰头,就能看见他的下颌骨,喉结轻轻地滑动,声音体贴温柔。
他的衬衫都是那种宽松棉质,沾着洗不掉的点点油彩,却有奇幻的美感。阳光青草的气息透过来,包围着她,暖暖地熨帖着她的脊背。
那样的亲昵,像是父亲,像是兄长,又像是情人,亲密无间,疼惜爱怜。令她渐渐忘记世上还有烦恼这回事。
整个人,整颗心,就这样融化掉。
沉迷沉醉,从此再也爬不出来。
只知道一想起那间画室,那双眼睛,心里就像开满了玫瑰的花园,宁静的甜蜜在空气中流淌。
彷佛只要有他在,一切便很美,很好。
<body oncontextmenu="=false" onselectstart="=false" ondragstart="=false" onsource="=fal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