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在欧洲的作品,画风迥异。
《静物之二》是刚到巴黎时画的。桌上一条泛着银光的鱼,张着嘴,旁边一盆水。
《脱水的威尼斯》空洞黑暗,近乎抑郁。
《思念》是风暴下怒吼的英吉利海峡,巨浪滔天,惊涛拍岸。
还有《雪夜》、《伦敦雾》……
其实不论是写实的技巧还是抽象的意境,较之以前都更具有艺术感染力,然而无一例外全是冷色调,弥漫着浓烈而压抑的情绪。
乔樾看得喘不过气来。
只有一幅画,是唯一的亮色。
毫不吝惜的大面积的暖调子,带几缕黛色,用的是抽象的画法。像是一抹暖橘色的朦胧天鹅绒,在光线映照下,显出不同的色相,只为了烘托画面的主角。
主角是一位少女,大概十来岁年纪,形体还未发育完全。面部是整幅画的高光部分,刻画得尤为仔细。头发黛黑,泛出青蓝的光,额头饱满光洁,鼻尖一点晶莹,嘴唇是玫瑰花瓣中间那段的颜色。颈项很长,缀着一朵茉莉,隔着油彩似乎能闻见一缕清芬。
那少女神态娴静,在幻化的光影涤荡下,只觉得人彷佛一泓清溪般恬淡。
画家技艺十分高超。明明采用了厚涂和画刀的技法,却偏偏令人觉得那少女的肌肤玲珑剔透。
乔樾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打动,不禁驻足。所有的压抑郁结都烟消云散,内心一片平和喜乐。
一个穿着白纱裙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来到这幅画面前:“妈妈妈妈,这幅画里画的是不是我们中国人啊?”
“嘘,”年轻的妈妈含笑抱起女孩,瞥见乔樾,诧异地看看画又看看她。
“喜欢吗?是不是很熟悉?”不知何时,林霏白端着酒杯站在她身后微笑,眼含着期待,晶晶发亮。
“是有点,”她点点头,转回头问:“叫什么名字?”
他指了指画旁边的说明标签,没有说话。
标签上写着:《中国茉莉》。旁边一个水晶挂牌:“非卖品”。
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夏日清晨,阳光画室,带露的茉莉……她猛然转头去看那幅画,喜悦在胸中膨胀,指着那画中的少女迟疑道:“这幅画……难道……”
林霏白注视着她的眼睛,轻轻颔首,陶然一笑:“是,就是你。”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画框,似乎沉浸其中:“从构思到完成,这幅画,可以说一夜而成,也可以说画了很多年。”
她定定与他对望。
他亦不避讳,一双眼睛温柔澎湃,像荡漾的湖水。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馆长,馆长?”有人不识相地打断:“这位先生对这幅画很感兴趣,一定要来见您。”
来人四五十岁年纪,衣着考究,举止得体,握手时面带微笑,不卑不亢:“林先生,久仰。”
“你喜欢这幅画?我也是。”林霏白欣喜地握住对方的手大力摇着:“先生贵姓?”
“不敢当,小姓井,”那人笑道,面容和蔼,“林先生的画,每幅都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不过前两天开展的时候,我单单对这幅画情有独钟,回去之后牵肠挂肚,所以今天特地赶过来,恳请林先生无论如何都要割爱,成人之美啊!”
林霏白笑起来,指了指那个白色的小牌,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来者不为所动,不屈不挠:“我知道这幅画对于林先生来说,意义非凡。不过,凡事总有例外,能否通融一下?”
林霏白朗然一笑:“蒙您厚爱,这实在是我的荣幸。但是这幅画对我来说,意义非常特殊,暂时还找不到衡量价格的标准。抱歉让您失望。如果喜欢,请尽管欣赏,甚至欢迎您常到我家来小坐,我保证热忱款待!”
“林先生误会了,”井先生徐徐说:“我并不会为这幅画支付一分钱。但是,如果能得到这幅画,我愿意向您主持的‘缤纷基金’捐赠一笔款项,数额是,”他说了两个字,又补充说:“或者,也可以用这位年轻女士的名义,投给‘合家欢’基金会。”
“合家欢”是华南地区的慈善组织,为家庭残破的青少年儿童提供心理帮助。
林霏白错愕地看着他:“冒昧问一句,您到底是……?”
井先生微笑:“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恶意,而且是诚心诚意想买下这幅作品。”
乔樾被那个数字震呆,过了片刻,拉住林霏白说:“霏白……”
“不用说了,放心,我不会转让的,”林霏白很快地回答。
“霏白?要不我们……”乔樾眼含期待,满是兴奋,“他肯捐钱给你的“缤纷基金”呢!我们可以帮助更多的孩子了!再说,画其实还在的,只是让给别人了,对吗?而且,这是你为我画的,我就觉得好像自己也为他们奉献了爱心。霏白,就当是为我?你不是最喜欢做慈善的吗?”她拉着他的手轻轻摇着,声音小小:“霏白,霏白……”
林霏白任由她拉着他的手,却并不回应。似乎陷入沉思。明显是在挣扎。
其实他刚到法国的时候,用凄风苦雨来形容也不为过。
那时候是太年轻气盛了,总以为第二天就会名噪四方,花钱大手大脚。他不会算账,从来不知道,钱用起来会这样的快。
陷入窘迫似乎是迟早的事。他又不屑于画行画。常常是山穷水尽,被人追着还订金,不知道明天的晚餐在哪里。
有一天终于来了个做皮草生意的东欧商人,看中了《中国茉莉》,要送给女儿做生日礼物,并且坚持只要这幅――也是,其他作品都是他情绪的宣泄,送人不合适。
出价不算很高,却足可以解决好长时间的生存问题。
刚好是他最穷的时候,住最便宜的郊区仓库,又冷又空旷,令人无端生出厌世的情绪。最心爱的大衣被老鼠咬了个洞,他也就穿着去罗浮宫临摹作品。
他是自由自在惯了的人,当年却如此的仓惶被动。以至于很多年以后,loft变成城中名流效仿的时尚,他连看都不愿看一眼。
那样的走投无路,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卖掉它。
他常常为它吹吹灰尘,擦擦画框,对着画框中的人说话微笑,像个十足的疯子。
皮草商人很不理解,连连追问,甚至说:“我不明白。你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非常不好”,摊摊手,“为什么不肯卖?”
对方并也没有夸张。那时候他靠着面包配白开水度日,面色苍白得泛绿。
然而他耸耸肩:“这幅画对您来说,只是礼物。对我来说,它可是爱人。”
皮草商人听到却红了眼眶,彷佛勾起思绪万千。
最后那人并没有如愿买到《中国茉莉》,却悄悄在画箱上留了一小叠现金。
他发现以后追出去,只来得及看到宾利车的扬长而去的尾气。
而他靠着那叠纸币,捱过了最艰难最绝望的时间。
几天之后,画廊老板告诉他,卖出了他的第一幅画,高价。渐渐地也开始有回头客,还有人专门收藏他这样的画家作品。
办个展、开画廊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报纸上评论家的言辞也对他越来越客气,甚至是赞美。
他在巴黎一共搬了好几次家,住所和画室,到最后已经完全不用考虑价钱,只要喜欢。
但是《中国茉莉》一直都在身边,从未离开。他甚至习惯亲手保养。
就连丛骞都毫无办法。她看着他画,看着他挂,目睹了整个过程。
“我会娶你。但是请答应我唯一的请求。”
最后它终于被挂在卧室墙上,中间偏左的黄金分割点。
“好,你说了算。只要你开心。”林霏白最后转过身来,微笑着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我现在已经有你了。”
办完手续离去之前,井先生特地来再次致谢。
林霏白的目光流连《中国茉莉》,又看看乔樾,最后朝井先生伸出手:“请善待它!”
井先生用力握住林霏白的手,诚恳地说:“请放心!我保证它一定会得到最好的优待!”
林霏白走到露台,胳膊支在栏杆上,看他们把画放进车里,井先生坐进驾驶位,起步,转弯,慢慢驶出去融入车流。
他站立良久,微风吹得他长发翩飞。
隔天报纸登出新闻:《豪客惊人手笔,购得林霏白私藏珍品》。
与之相对的另一版面,是《商界峰会 宁肇安代表行业在人民大会堂发表行业纲领》。
两条新闻都配半身照,林霏白与宁肇安隔着报纸中缝遥相呼应,蔚为壮观。这两人其实风度气质截然不同,然而都十分惹眼。她一直奇怪,他们是怎么成为哥们的?
她把报纸扔到后座,按下车窗:“这风真舒服!”
童贝洁白她一眼,踩一脚油门,刚好追了一个绿灯:“谈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啊!瞧瞧这春风满面的得瑟劲儿!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乔樾作势要扑到她身上欢呼:“小洁我最爱的就是你这张乌鸦嘴!”
童贝洁气得啐她一口:“去去去,我在开车!”
乔樾坐回去,笑盈盈叹口气,“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好像是做梦。”
“春梦?”
她突然想起来:“你还别说,我前几天看见子愚了,要说春风满面,那才叫货真价实。这小子拿了一件女装在买单,那可是青春女装!又不是送给我的,肯定是谈恋爱了!还想隐瞒军情。”
童贝洁不知在想什么,答非所问:“我在想,砚君干吗今天突然叫我们过去啊?今天是星期一啊!”
乔樾也百思不得其解,白天还在想,要不要先吃碗桂林米粉再过去?徐砚君像个男人,从不进厨房,以前也是何永晋做饭她洗碗。去她家吃饭,大概真的只有饭吃。
徐砚君下楼来接她们,进了门,只看见吴家暄系着围裙,端着菜出来,热情地招呼她们。
难怪。
吴家暄的手艺不错,而且十分有职业道德,并没有在餐桌上聊人体器官与结构之类的话题,气氛甚是融洽。酒菜正酣,徐砚君突然拿勺子敲敲酒杯,正色道:“各位,gentleman and 三八们,我有重大事情宣布!”
乔樾挟着一片酸菜鱼,低头专心挑鱼刺:“啥事啊?快说。”
童贝洁却立即坐直了身体:“死三八!早就觉得你今晚鬼鬼祟祟的!快讲!”
吴家暄在一旁,看着三个女人直乐。
徐砚君也大笑起来,拉起他手说:“各位,我今天和吴大夫拉埋天窗了。来来来,别愣了,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