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秋蟹肥,正是到了吃蟹的时节。
丁家船行的一帮船工也盘算着打打牙祭。这天晚上,几个船工将好几个放了饵料的篾笼沉到澄塘湖里,第二天一早出工经过的时候捞起,几乎每个里头都有几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加起来正好满满三鱼篓。
到了傍晚收工时,众人指派阿兔先将螃蟹送去湖边的小酒馆,其余人则连同她的卯兔舟一起将船泊回船行,再直接去酒馆。
虽然没有有事弟子服其劳的自觉,但他也没有欺负弱小的习惯,戚秀色看看曙光那个小身板,便一声不吭提起两篓螃蟹,跟在她身后踏上岸。
澄塘城的陆路都较狭窄,两人安静地走在石板路上,沿路次第升起一盏盏灯笼,在路人身后拖下长长的影子。曙光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几次欲言又止,却终是没有开口。
小酒馆其实就在澄塘湖附近,但民宅巷陌阻隔,两人反而绕了些远路才到达。一到酒馆,曙光便将两篓螃蟹交给店家料理,剩下一篓则抵作酒钱。
见没什么事了,戚秀色转身准备出门。
“等等――”曙光叫住他。
那张带面具的脸半侧过来等她下文,曙光犹豫了下,硬着头皮道:“既然来了,就留下一起吃吧。”
“不用了。”他没打算参加船工们的聚餐。
“嗯……大家说阿蛇几天后就走了,今天权当提前庆祝你加入十二舟。”
“不必了。”
不出意料,嘴拙的她支撑不到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曙光低下头,心里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她有想办法留他哦,只不过能力不足而已。就说她和他并没有比较熟,这家伙连一声师傅都没叫过,面对那张冷冰冰硬邦邦的面具她心里偶尔还会发怵。
目送那道略显清瘦的背影走到门口,忽然停住,旋即传来熟悉的声音――
“咦,怎么要走了?”
原来是船工们到了,大伙把戚秀色拦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让他走,连拉带拽硬将他又拖回了店里。
眼看走不成,戚秀色干脆放弃了挣扎,沉默地坐到桌边,视线似是不经意扫过角落,某个心虚的人顿时心跳快了一拍。
耳边传来满金的低啐:“连个人也拦不住,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今天准没戏。”
她假装没听见,低头往角落里再缩了缩,打定主意接下来的事绝不参与。
船工们围着桌子谈天说地等上菜,几个性子急的干脆直接跑去灶房查看,不一会儿,香喷喷的螃蟹终于上桌了,众人纷纷举筷。
看戚秀色一动不动,阿牛殷勤地招呼道:“老弟,吃啊,这螃蟹膏满黄肥,极其鲜美,也就这时节吃的到。”
戚秀色摇头,拒绝在外人面前进食的态度一如既往的坚决。
这时有人敲着碗喊:“佐料呢?小二!小二!”
正是晚膳时分,食客满堂,小小的酒馆内热闹嘈杂,店小二忙得团团转,招呼客人都来不及,一时也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我去。”阿牛起身,一头钻进灶房,不一会儿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摆了几盏佐料。
刚端到桌边,船工们便性急来抢,一时间数双手臂都伸得长长的,你推我攘。
“小心小心,别洒了。”阿牛喊。
仿佛回应他这句话,不知是谁不小心撞了一下,整个托盘一翻,上面的小盏立时飞了出去,抛物线的终点正是某人戴着面具的脸。
戚秀色反射性脑袋一偏,闪过瓷盏,却没闪过盏里的东西,顿时面具上洒满了粘糊糊湿答答的佐料。
大家一时安静下来,曙光吞吞口水,她知道那里头有什么,醋、酱油、辣椒、姜、蒜……总之是辛辣无比,满金说是因为螃蟹性寒才要这些相佐,但她严重怀疑是这帮家伙为了达到目的而特别调制的。
他现在一定是刺鼻又刺眼吧……曙光在心里表示同情。
几个船工反应过来,七嘴八舌道:“赶紧擦擦。”
“谁这么不小心?啊?”
“到底是哪个冒失鬼?”
阿牛一脸歉疚,“对不住了老弟,这味道不好受吧,连头发衣裳都沾上了。要不去洗洗?后院就有口井。”
戚秀色环视过众人,果真站起身往后院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布帘后,众船工相视发出无声的奸笑,也都站起身,分头往预备的地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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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的后院,只有井边挂了一盏昏暗的灯笼,一道朦胧的身影,加上哗哗的水声,一切都正照着他们的计划在进行。
几道黑影悄悄靠近,靠近,突然发难――
“兄弟,我给你送巾子,哎唷!”
“我给你送衣裳,哎唷!”
“哎唷!我是送鞋袜的……”
就看见三个身影接连扑上来,原先站在那里的人影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跌作一团。
“怎么了怎么了?”
本该在酒馆大堂吃螃蟹的众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赶到,手上还提了几盏大灯笼,把个小小的后院照得有如白昼。
第一眼就看到井边如预期地落着一张素面,干得好!时间拿捏得真准!众人不约而同将窃喜的目光投向同一个目标――被那三个人压制在地的某人,随后发出大大的抽气声。
曙光站在众人后头,当视线触及那张摘掉面具的脸时,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面具下的那张脸……居然缠满了布条,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这个人,不但是面具男,还是绷带男!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直到他慢吞吞站起身,有人才勉强挤出声音:“你……你的脸怎么……”
绷带男拍了拍衣裳,淡淡地道:“我说过我的脸受了伤。”
到底是多严重的伤啊?众人在心里想,但谁也没那个胆子继续探究下去。
接下去这顿饭大家都吃得没精打采,回去的路上,满金摸着下巴低声自语:“原来如此,这两天他在脑后裹了块布巾,才没人发现他脸上缠布条,我还以为是最新流行的打扮呢。”
曙光翻翻白眼,不过脑海里也思绪纷飞。
这个戚秀色,他的脸究竟怎么了?总觉得他像是在守住一个天大的秘密,但让他这样拼死守住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可是第二天两人独处的时候,戚秀色突然开口道:“我并没有揭穿你是女人。”
曙光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知道了!他知道昨天的事她也有份!
虽然他的语调平平,但她的良心受到莫大苛责,在现代接受了二十多年文明教育,居然被一个古人提醒――我没有干涉你的**,也请你尊重我的。
由于过分羞愧,她说了声对不起就逃得无影无踪,可两人既是师徒又是同屋,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次见到那张戴着面具看不到表情的脸,她都觉得抬不起头,良心时不时受到小鞭子的抽打。
几天后,阿蛇离开船行回乡成亲,戚秀色正式执掌巳蛇舟。
在他出师的那一天,曙光拿出一个葫芦瓜串成的救生圈,递给他,吞吞吐吐地说:“祝贺你成为掌船人,嗯……也是赔礼。”
他没有马上收下,她忐忑地盯着那张只有五官起伏却没有表情的素面,半晌,面具后传来低沉的声音:“这是什么?”
曙光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就跟一般的大葫芦瓜用处一样,泅水时不会沉下去。不过这是我自己做的,我专挑小的串在一起,个数多所以浮力更大,也不用系,套在腋下就行了。你不是水性不太好?咱们掌船的成天在水上打交道,有备无患。”她说的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溺水的事。
戚秀色盯着这个葫芦瓜救生圈好一会儿,才慢动作似地缓缓接过。
见他终于收下,曙光很高兴。
她安慰地想,这样,他们友谊的裂痕算是修补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