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来了个戴面具的新船工的消息传遍船行上下,连载货舟的船工们都特意跑来看个稀奇。
这个沉默寡言,举止又透着富家公子气质的年轻船工,终日戴着一张没做过任何修饰的空白素面,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连吃饭都背着众人,从不在人前摘下面具。问他来历,只说是外乡人,夜间赶路不甚落水失了盘缠,所以留在澄塘城挣点路费――这点也和大家不一样呢,绝大多数船工都是家境清贫的未婚男子,看中船工这份差事一来能存个请喜娘的钱,二则来来去去的人见得多了,或许有机会遇个好妻主嫁了。
怀抱这种目的的船工,一旦成亲就会辞去这份差事,就算生活所迫需要继续干活补贴家用,也是找些能守在妻主身边的活――开玩笑,好不容易找到的妻主,怎能随便放在群狼环伺的环境里,保不齐哪天一个不留神被人抢去传嗣机会,哭都来不及――这也是船工一般做不长久,更替频繁的主要原因。
人人都对这个与众不同的新船工好奇不已,尤其是那张面具下的脸,船工们私下里甚至已经开了赌局,看谁第一个看到新船工的真面目。
于是这几天,身为入门师傅又兼室友的曙光,偶尔就会看到几个不安分的家伙鬼头鬼脑地出现在戚秀色身边,约他吃饭,窥他沐浴,甚至跟踪他如厕。
――难道以为他会因为茅厕太臭而摘下面具吗?曙光无力地想。
不知是大家方法太次,还是戚秀色防备太严密,总之迄今为止尚未有人成功,那笔赌金仍好好地呆在庄家的口袋里。
几天偷偷观察下来,曙光也渐渐放下心来,戚秀色并没有做出什么奇怪的举止,除了神秘了点,其他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甚至比普通人更有忍耐力,面对来自客人和船工的好奇和骚扰时,并没有恼羞成怒或恶言相向,最多只是挺直脊背,一言不发地冷冷走开。
这天下了工,众人相约去酒楼为即将回乡成亲的巳蛇舟掌船人送行,戚秀色照旧拒绝参加,而曙光却推脱不成,被一众船工拉出了门。
自己为什么总是做不到像别人那样坚定不移地说“不”呢?曙光垂头丧气走在大街上,她一个女生跟一堆大男人出来喝酒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待在厢房里看小说。
再者,最近她又开始烦恼新的问题――戚秀色知道她是女人!这个事实就像颗□□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来,毁了她目前平静的生活。虽然被揭穿真实性别不是什么攸关生死的大事,但那意味着她不得不告别这里的一切,重新找个地方隐姓埋名。
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真是讨厌,要不试着跟他商量请他不要揭穿她?或者,干脆也找出他的把柄威胁他?不,还是乞求他比较保险?
一路心不在焉,直到走进窄巷里一间楼面的时候,曙光才回过神,以为是吃饭的酒楼到了,正奇怪怎么大堂只有寥寥几张桌椅,也没人招呼大家,就见里面出来个老头,身后跟着两名中年女子,本次送别宴的主角阿蛇扭扭捏捏站在最前头,高满金一副很老到的样子上前跟对方说话。
“怎么没客人?是不是很贵啊?”她小声问。
身边的人也小声回答:“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看不出来……”
环顾四周,她发现大堂并不简陋,反倒有些雅致,墙面上还挂着一溜画,定睛一看……她飞快调开视线。
春宫图!
竟然全是春宫图!姿势各异,形态逼真,一男一女,颠鸾倒凤。
曙光脸皮发热,身边都是大男人的情况下她就是再好奇也不好意思把视线往墙上放,心中倒是升起疑惑,这里难道是妓院?一帮男人聚在一起果然没好事……等等,据她所知这个世界是女尊男卑,妓院里待客的只有男人没有女人……那大伙来这里干嘛?再者,这里如果说是色/情场所未免也太冷清了点……
“这里到底什么地方?”她忍不住问。
“教坊啊。”身旁某个船工回答。
“教坊?”
“已经是最便宜的教坊了,别家教坊的喜娘更贵。”那个船工发出穷人的叹息。
竭力保持着镇定,曙光环视诸人,发现一干年轻船工个个面带春/色,有的仔细研究墙上画卷,有的专心倾听双方谈话,但投向老头身后女子的眼神,都略带羞涩又充满热情。
曙光只觉得浑身好像有虫子在爬,她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溜出教坊。
逃命似地出了门,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弄里,她才大大松了口气。早知道是来找喜娘,打死她都不会来,简直不亚于跟一群男人一起看a.片,尴尬到爆。
虽然她本性保守,但作为现代女性,即使没有实际经验,起码也算“见多识广”,可婆琉国开放的民风,依旧让她大开眼界,彻底颠覆了她对古代的认识。
教坊在婆琉国的地位,就好比是现代的某专业学院,只不过它教授的课程是房中术,据说一开始是官办,如今则是官私皆有。婆琉国的国民将房中术当成婚前必修课,他们大大方方地谈论“尺寸”、“姿势”和“技巧”,比较教坊的“师资”、“课程”和“学费”。喜娘虽由家境清贫、不能再生育的女子担任,但其中技术高超者也会声名远播,受到人们尊敬,价格也水涨船高。
她曾经猜测过这种风俗的形成原因,婆琉国女子生育率很低,大多都是一、两个孩子,三个较少见,四个几乎没听说过,又是一个女人娶几个男人的家庭组合,因而男子为争夺那极少的传嗣机会,自然想尽一切办法讨妻主欢心,外表相貌是其一,房中术则是其二。婆琉国上下都是标准的外貌协会,可长相毕竟是父母所赐,无法改变,于是便在第二项上下功夫。在民间有这样的认识,男子成年后,只要家里还揭得开锅,就一定要凑钱请个喜娘,拿不到这张“毕业证书”的人就像文盲一样被人看不起。
曙光擦擦汗,对这种奇异的民风叹为观止。
正在感慨间,身后传来纷沓的脚步声。
“咦,阿兔怎么在这儿?”
她回过头,顾左右而言他地问:“请到了吗?”
高满金道:“没谈成,死老头不让步。”
“要不再换一家?”有人提议。
高满金回头看去,阿蛇挠挠头,腼腆地道:“算了,我还是回乡下请吧,城里的喜娘虽好,可实在太贵了。”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当中有人安慰他道:“还是阿蛇有本事,手脚比谁都快,才来没两个月呢。听说,未来的妻主还是个没有夫郎的?快说,是不是有什么法宝?”
“也没有什么法宝啦,不过就是知情知趣一点……”
“快说快说……”众人精神一振。
阿蛇略带得意地嘀嘀咕咕,人堆里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叹。
“是不是可以去酒楼了?”饥肠辘辘的曙光在一旁小声说。
她这种“消极”态度立刻被人当成现场反面教材――
“阿兔,你就是不懂情趣才不招女人喜欢,不会打扮又木讷得像块石头,怎么会找得到妻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年纪还小……什么?已经二十三了?真看不出来……呃,也别自暴自弃嘛,总之……”
“好了,你们别折腾薯瓜了。”高满金挥手打断,“先走吧,等会儿席上再说。”
他带头往巷口走去,一边犹自好心帮曙光解释:“薯瓜只是受了刺激,自打听说阿蛇要回乡嫁人的消息,他就一直是这副蔫巴巴的样子。”
“啊,阿兔你别着急,男人二十一朵花,二十三赛黄瓜,说不定明年就能找个好妻主。”
“是啊是啊,实在不行……我把《古今奇观合欢图》借你瞧两眼,那可是我们周家的传家宝,学会了包管比请一百个喜娘还厉害。”
“你小子居然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阿兔看完借我。”
众人纷纷安慰“饱受打击”的阿兔兄弟。
满金又开始造谣了,曙光叹口气,径自埋头往前走,完全没有反驳的意思。根据以往经验,满金造谣的时候,如果她开口反驳,这个谣只会变得更加匪夷所思,更加不可收拾。
走得太急,一不留神,她在巷口撞到一名女子,女子手中的团扇落地,还被她踩了一脚。
“啊,对不起对不起。”曙光连连道歉,赶忙捡起那把团扇,雪白的绢布扇面上印着半个灰脚印,她用力拍打,却还是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无法消去。
“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吗?”对方的随从不高兴地嚷道。
高满金保护性地挡在她面前,赔礼道:“对不住了,我这位兄弟年少无知,不小心冲撞了小姐,还望多多包涵。”
那名女子身着广袖长袍,服饰繁复华美,还带着随从,即使对这个时代的贫富外观不是那么了解,曙光也看出对方应该是个很有钱很有身份地位的人。
几名女子的随从围成一个半圆,将众人堵在巷口,见状船工们也围上来站在满金身后,双方气氛一触即发,曙光想起在现代看的古惑仔电影,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既然祸是她闯的,那就由她自己来解决,好好沟通应该可以和平解决吧……
她刚张嘴,那名女子开口了:“长得不错嘛,小哥贵姓?”
“鄙姓高,高满金。”
满金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失了平日的飞扬,曙光咬咬唇,忐忑地递出扇子,尽可能表达出自己最大的诚意:“对不起,拍不干净了,要不我赔小姐一把吧?”
女子接过扇子,却没看一眼,只是将视线扫过满金全身上下。
“不用赔了。”女子说道,突然倾身靠近满金,伸手勾了他的下巴一下,笑着道:“要不是急着赴约,真想跟小哥乐一乐。”
说完,女子留下一串轻笑,率随从绕过众人,扬长而去。
曙光觑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嗫嚅开口:“满金……”
“走吧。”高满金道。
其他船工也没说话,就这么一路沉默着来到酒楼。
气氛有些怪异,曙光心里惴惴不安。
刚才……那是调戏吧?
满金是不是觉得很屈辱?本来她闯的祸,满金却义气地挺身而出,偏偏遇到这样的事……满金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打击真的这么大吗?会不会留下阴影?比如从此再也无法喜欢女人之类的?
面前摆满香气四溢的菜肴,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坐在位子上胡思乱想了一阵,曙光终于抬起头,迟疑着开口道:“满金……刚才……其实……”
那个曾经神采飞扬的青年神情淡淡地打断她:“没什么。”
他甚至不愿意提起!
曙光更加不安,绞尽脑汁搜索安慰的话。
突然,碰地一声,一个船工重重放下手中的酒杯。
“阿虎兄弟我服你了!”他大声说。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沉默许久的众人突然爆发开来――
“刚才那气氛,你们看到没有?哇,激动得我都说不出话来。”
“她摸你!她跟你**!她看上你了!”
“不愧是咱们船行第一美男,是不是请过喜娘的男人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那位是哪家小姐?阿虎你要去找她吗?”
曙光沉默地看着这一幕,然后机械地把头转向高满金,看到那个“神情淡漠”的第一美男勉强控制着嘴角的弧度,谦逊地说:“哪里,人家小姐不过是戏言罢了,当不得真。”
“阿虎哥,去找她,非她不嫁!”
“莫要眼界太高,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妻主?”
“教教我,阿虎,怎么才能把衣裳穿得像你一样好看?”
嘈杂声中,她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这样不是很好吗?满金没有留下任何阴影,她也无需愧疚,只不过低估了这个国家民风的开放程度罢了,哈,哈,哈……她要再担心这种小事就是猪!听到没,人家说那叫“**”!虽然跟“调戏”只差一个字,可意义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幸好刚才没说出什么安慰的话,不然岂不是是笑掉在座众人的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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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曙光心中的闷气也消得差不多,众人的话题也从路有艳遇转到了船行的神秘新船工身上。
“阿虎,你们同住一屋,也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
“当然,他连睡觉也从不摘下面具,是吧薯瓜?”
曙光点头。
有人想起来,便转向曙光问:“他不是阿兔的徒弟么?你拿出师傅的架子,命令他摘下面具不就行了?”
“这个……”曙光苦笑,她哪有那个胆子,再说戚秀色怎么看也不像个好欺负的啊。
“别指望阿兔了。”阿牛在船行待的时间也算比较久,很了解是个人就能把她踩在脚下的事实。
“那他到底长什么样?神神秘秘的。”
“他说脸上有伤,是很丑的意思吧?”
“到底有多丑?”
众人议论了一阵,阿蛇忽然开口道:“其实,我有个法子。”
“什么法子?”
他压低声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众人连连点头:“不错,好办法,还是阿蛇点子多。”
“可是,怎么把他叫去那里?”有人提出疑问,那个新船工可是从来不参加群体活动啊。
阿牛拍拍身边人的肩膀,“这就要靠阿兔了。”
“啊?那个……不是说不能指望我吗?”她是一百个不愿意,宁愿丢脸地示弱,也不想去惹戚秀色。
“是叫你约他出去,又不是叫你直接掀他面具,不会连这点胆子都没有吧?”阿牛快语道。
“可是……”
曙光还想找借口推脱,高满金倾身低语几句,阿牛忽然不再坚持,转身一拍手招呼道:“兄弟们,回去了。”
“等等,还没结账。”曙光指指不远处虎视眈眈的店小二。
“咦,不是阿兔请客吗今天?”阿牛瞪大他的铜铃眼,“吃惊”地问。
“什么?”曙光一下子跳起来,转眼看向众人,大家纷纷避开她的眼光。
“可是,明明说好是……”看到高满金脸上的微笑,她明白过来,这是威胁!
他们是认真的吗?曙光紧张地捏着腰间的小荷包,因为出门时说是大家凑钱摆酒给阿蛇送行,所以她带的钱不多,肯定不够这一桌饭钱。
大庭广众之下赖账的下场会是如何?打、打一顿吗?最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做这个冤大头?
高满金笑看她哭丧的脸一会儿,才走过来搭上她的肩,嬉笑着道:“不过就是约徒弟出来嘛,你这个师傅也太没用了点,我会教你怎么做。走了走了,结账去,你们赶紧把钱掏出来,不然薯瓜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