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lla/dulterium 私情 39b.c.
一切动物都爱自己。
――西塞罗【注1】
罗马迎来了短暂的和平时期。城中依旧暗流汹涌,但至少明面上异常平静。
历史的进程就像一条河流。发源之初,水流细弱,似乎没有固定的路线。当溪流渐渐汇聚,水量增大,水流加快,无可阻挡。我们的视野变得开阔,但河的两岸也越来越高。终于有一天,我们再也看不到岸边,只能随着河流不断向前,看似畅通无阻,眼前唯有一片滔滔的茫然。生活就像这样,盲目地融入历史的河流。
当湿冷的冬季变成晴朗的春天,西赛丽娅告诉我,她怀孕了。那段时间,她时常陪伴在安东尼左右,孩子无疑是他的。这是她初次有孕,为了保险,我多安排了两名有经验的女奴专门照料她。她主动提出去郊外的别墅休养。安东尼准许了,我自然没有意见,不过是他的床伴又要换人罢了。
春天是孕育万物的季节。这句话在此时分外适用:同在这段时间,斯克瑞波尼娅怀孕的消息传来,这将是盖乌斯的第一个孩子。
平常出席贵妇的聚会和祭祀活动时,我免不了有时遇到斯克瑞波尼娅,维持着客气关系,至少表面上是友好的。所以,我选了几件足够贵重的礼品,以安东尼和我的名义,派人送给她。
没想到,斯克瑞波尼娅会亲自登门致谢。
刚刚怀孕的她,身量上尚未显出。新婚的幸福宛如金杯中最醇的美酒,让她看上去更加光彩照人。她身上的首饰每一样都看起来价值不菲,尤其是两颗晃在耳边的红宝石坠子,反射着光线,犹如即将凝固的血滴,竟有些刺目。
一见我,她未语先笑。那怡然神情,仿佛生活本无忧虑可言。
“自从结婚以来,你似乎有意避开我,”她觑着我,半开玩笑,“我还怀疑你是不是讨厌我。”
“朱诺作证,我怎么会讨厌你呢?”我的确不讨厌她,只是不喜欢她的丈夫。
“那就好。其实讨厌我的人很多,我不在意。不过,我可不想与你为敌。”
“噢,为什么?”我也笑问。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与你为敌就是与小凯撒为敌。便是神灵,也要掂量一下这是否值得。”
她不知道真相。既然盖乌斯瞒着她,我又何必拆穿。
“感谢你和安东尼送来的礼物。这次,我带来一份回礼。”说完,她拍了拍手,三名年轻的男奴应声走来,到我面前站定。
他们的整个上身赤/裸,抹油的雪白肌肤闪着光泽。三人头戴不同的花环:黑发少年戴着水仙花,金发少年戴着风信子,棕红色头发的戴着百里香。相同的是,他们看起来都既无辜又迷人,双眸犹如维纳斯的宝石,红唇微微张开,仿佛期待着一个吻。
她指着他们,逐一介绍:“他叫狄奥多罗斯,擅长吹奏笛子和舞蹈。你看这洁白的肌肤,就像黎巴嫩的葡萄一样鲜嫩,能让战神马尔斯丢掉他的武器。这个可爱的男孩来自科西嘉,那座岛屿最得神灵的恩宠,被迦太基人统治时就盛产如常青的橄榄枝的少年……”
我惊诧地打断她:“这是你的回礼?”
她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他们都是我亲自挑选的。你可喜欢?”
这样的男奴,显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劳动力,而是为了服务于床笫之间。罗马的贵妇中,不乏一些大胆者会专门豢养这样的奴隶。虽然已婚女人与男奴通奸有违法律,但实际上很少有人真正在意。丈夫即使发现妻子与奴隶通奸,也无权处罚妻子,最多只能与之离婚【注2】。何况很多婚姻本就单纯基于利益,丈夫对妻子私下的行为不甚在意。
但我没想到,斯克瑞波尼娅竟大胆到主动送来这样的回礼。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诧异,不以为意地微笑,用尾指摩挲了一下染着口红的嘴唇:“我记得,西蒙尼德有诗:‘若无**的享乐,凡人的生活还会愉悦吗?若无这种享受,就连受祝福的诸神的生活也不值得羡慕了吧?’【注3】女人也有享受的权利,为何要为难自己?而且,安东尼不会反对。以前福尔维娅也有过一些可爱的男奴。”
说着,她亲昵地靠近我。石榴色的项链,贴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红得惊心动魄,宛如血珠。
她凑近我耳畔低语:“若你不喜欢男人,我还有一些可人的少女,像月光下的百合花似的……”
我哭笑不得。未免她扯得更远,只好感谢了她的好意,收下这份礼物。
直到她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我才松了口气。感觉有些口渴,便招了招伺候在墙角的女奴。德思玛却反应更快,先一步斟了杯柠檬水递给我。这不是她分内的工作,她也不是喜欢讨好主人的类型。我猜到,她是有话想对我说。
果然,当我抿了口水、放下杯子,她开口:“夫人,该怎么处置他们?”
这是指那三名男奴。他们仍然温驯地站在一旁,安静得宛如家具陈设。
我想了想:“卡尔普尼娅最近要过生日了吧?把他们送过去,作为生日贺礼。”
卡尔普尼娅也喜欢美貌的少年,但那种兴趣并非出于色/情目的。她喜欢他们,就像喜欢笼子里的金丝雀,供人欣赏的装饰品。
德思玛点了点头,但没有立刻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还有什么事情吗?”我问。
她轻声道:“您为何怏怏不乐?”
我没预料到竟会是这样的问题:“我看起来不快乐?”
“恕我直言,我从未见您真正开心过。”
回想起来,我遇见她时,是曾经的世界完全倾覆之后。快乐渐渐成为一种陌生的感受。
“您已经拥有一切。”她看着我,直言不讳,“命运女神只青睐极少数人。大多数人,像我这样的奴隶或平民,都无法免于辛勤与劳苦。而您这样尊贵的女性,万中无一。若能与您交换位置,许多人情愿死去。”
是啊,在她看来,我不知饥寒为何物,无论走到哪里都有许多人伺候,稍有不适便有医师及时救治。如此美满的生活,应该满足。
我静静抬起头,视线越过柱廊,望着远处。罗马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虽然有人想要逃离,但也要无数人想进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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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见到安东尼时,他坐在软羊皮躺椅上,舒适地闭着双眼,吩咐奴隶为他刮脸。这个擅长剃须的奴隶是安东尼花了一大笔钱买下来的,据说手艺极佳【注4】。
只见奴隶接过盛着热水的铜盆,将亚麻织物浸湿。温热的织物敷在安东尼的脸上。奴隶取出熟铁制成的半月形小刀,在磨刀石上轻轻磨着刀刃。
“别站着,你坐。”安东尼随意道。
我在设有软垫的三足凳上坐下:“找我来,有什么事?”
“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已派遣我的部将,普布里乌斯?文提狄乌斯,去亚细亚代理指挥作战。他会先夺回西里西亚行省。”
我立刻反应过来:“你不打算亲自出征帕提亚?”
“我听从了你的建议。”
之前我毫无把握,他是否会在意我说的话。现在,我心中的石头落地。盖乌斯从来不会因为我的建议而改变在这种重大事件上的决定,但安东尼会。
负责刮脸的奴隶,把敷在安东尼脸上的软亚麻布取掉,为下半张脸涂上软膏。随后拈起小刀,用水沾湿后,锋利的刀刃轻轻刮过安东尼的肌肤,从侧脸到下颚,剃去新长出的胡碴。他的动作规律且轻柔,全神贯注于手头的工作。
四周很安静,只有铁刃刮过皮肤的声音。安东尼一动不动地倚靠在那里,仿佛睡着了。
待奴隶为安东尼洗净脸颊之后,便端着水盆离开了。我看了一眼安东尼,他的下巴平滑干净,没有留下丝毫刮伤。那奴隶的手艺果然不错。
挥了挥手,我屏退了其余在场的人。
“这次战争,你有多大的取胜把握?”我问。
安东尼扬了扬眉,看着我笑:“难道你觉得我会输?”
“当年的克拉苏意气风发,领兵出征帕提亚。他是整个罗马最富裕的人,兵力、粮草、装备都不缺乏,却兵败身亡。”
他轻嗤:“那是克拉苏太蠢。”
如此态度,让我觉得有必要让他不要轻敌:“据我所知,帕提亚轻骑兵是非常令人头疼的敌人。尤其是那些‘火炉骑兵’,不容小觑【注5】。而现在,帕提亚人还有那些流亡的罗马共和党人的帮助,更是势不可挡。特别是那个拉比努斯,自封为‘帕提亚征服者’,非常讽刺。明明是他协助帕提亚人打败罗马同胞、狐假虎威,却自封这样的头衔,仿佛是他击败了帕提亚人。若非帕提亚王储带着主力部队暂时回国休整,听到这样的消息恐怕也会不悦。”
他的声音柔软而低沉:“连你都看出来了,拉比努斯在获得几次胜利之后未免骄傲得过了头。如此轻率自大的人,不足为惧。我有把握,今年年末之前,就能将那些共和派的势力剪除干净。”
“你的信心也不逊色于他。”
他仿佛没有听出我语气里善意的嘲弄,慢悠悠地继续说着:“关键在于,明年帕提亚人会卷土重来。那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你派出的文提狄乌斯,你对他有信心?”我听说过,文提狄乌斯是安东尼麾下的得力干将,出身不高,但颇受士兵爱戴,战争经验也很丰富。
“我派出的人,自然是信得过的。”他却又话音一转,“不过,最近罗马传出流言,挑拨我与他的关系。一些传言在吹捧他,另一些说我嫉贤妒能。”
我皱眉:“这是谁炮制的谣言?”
“除了你的弟弟,还能有谁?”他轻松道,“这些我并不担心,也不会让他得逞。”
“那你担心什么?”
安东尼忽然颇为孩子气地露齿而笑:“他一向喜欢声东击西。看样子,你的弟弟还有什么别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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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弄清楚盖乌斯的真正意图之前,罗马迎来了一次真正的危机:饥荒。
意大利本土的气候,对于大规模种植粮食作物是事倍功半。因此,罗马的粮食绝大部分依赖于从埃及、北非等地进口。例如,埃及每年向罗马运输两千万莫迪乌斯【注6】的小麦,阿非利加的输送量是埃及的两倍。而河运的成本是海运的五倍,陆地运输的成本是海运的三十倍。故而,如此大规模的粮食运输,只能依靠海运。大量小麦在行政官员的严密监视下,以船运至奥斯提亚港。
被小庞培占据的西西里,本就是罗马最大的粮仓之一。而现在,由于《布林迪西协定》的签订,罗马与庞培处于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剑拔弩张。庞培不肯撤回西西里岛,还抢占了赛尔达尼亚岛,同时加强对意大利海岸的包围,完全切断了从非洲到罗马的海外运粮通道。
再加上之前安东尼派兵出征帕提亚,征收了大量粮草,现在罗马的粮食明显短缺。短短一个月内,粮食价格翻了几倍。元老院三令五申,责令商人不得囤积粮食、哄抬粮价,但唯利是图才是商人的本性。大部分商人只在表面上稍稍按平价卖出一些粮食,私底下仍然囤积居奇。元老院不得不下令处死了几个趁机哄抬物价的奸商,派士兵清查粮仓。但面对罗马城的百万人口,粮仓的存粮不过是杯水车薪。粮食价格依然居高不下。没有足够的供应,一切问题都无法解决。
虽然上层阶级还不至于挨饿,但城市里的大量贫民遭了殃,街上随处可见为饥饿所迫的乞讨者。治安迅速恶化,店铺打烊,集市撤销,连神庙都关闭了,人人自危。入夜后,城内再无游荡的醉鬼和拉客的妓/女,富人的宅邸中也不再传出飨宴的乐曲,到处都是拉帮结伙、四处劫掠的盗贼。那些饿死的尸体被抬走、集中烧掉,以防止瘟疫的发生。有钱人给奴隶分发武器,加以训练,以求自卫。
昔日繁华的罗马,街道空空如也,一片荒凉,宛如冥王普鲁托的国土。
鉴于这样的情况,我尽量减少出门次数。安东尼的宅邸有士兵守卫,目前还是罗马最安全的地方之一。我不必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但不得不担心罗马的未来。
意想不到的是,斯克瑞波尼娅前来找我商议。她提出一个方案:让盖乌斯和安东尼都捐出一批粮食,同时由我号召罗马的上层社会进行捐赠,使挨饿的穷人每天有一顿稀粥可喝。
我迟疑:“为什么只用我的名义,不用你的?”
“你也知道,我在外面的声誉并不怎么样。而且医生说我现在怀孕,胎像不稳,不能操劳。现在,除了维斯塔贞女,你在罗马的声望和地位没有其他女人比得上。用你的名义,更有号召力。”
据我对斯克瑞波尼娅的了解,她热衷于享乐,并不像那种会为民生疾苦操心的善人。她突然提出这个建议,出乎我的意料。
但我仔细考虑之后,确定此事对我有利无弊,便答应下来。救济民众,不仅是为了买个好名声,更是为了政权的稳定。毕竟,在饥荒蔓延时,民众的愤怒极易点燃。饥饿会把人性熬死,变成近于兽类的动物。如果发生大规模暴/乱,可能威胁到统治者。几十年前在灾荒时发生的奴隶暴动,就是前车之鉴。
安东尼配合我,同意捐赠粮食。看到安东尼和盖乌斯这两位当权者都率先捐粮,其他贵族和富人迫于压力,不得不进行捐赠。这些粮食在马尔斯广场附近的米努西亚柱廊上进行分配和发放。那里有四十五个拱廊,接待不同的人群。共有十几万贫民,每天领到一些稀粥和冷面饼。
在众多士兵的护送下,我亲自去过一次现场。黑压压一片饥民,像马蜂一样从四面八方嗡嗡涌来,聚集在拱廊前。他们面黄肌瘦,步履沉重,一旦获得食物,就急急忙忙地吞了下去,担心被其他人抢走。
当他们听说我就是渥大维娅时,纷纷对我表达感激之情。我的名字,现在是人尽皆知了。
在我准备离去时,一个老妇人忽然冲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闪开,让路!”侍卫冲她呼喊着,即将甩动鞭子。
我拦下侍卫,看向那老妇人。她饱受摧残的脸像被火烤过的乌龟壳一样皱,驼着背,弓着腰,右手拿着盛饭的破陶碗,左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看上去很虚弱,双脚泥泞,破烂的衣衫上溅满了泥浆。
“求求您收下我的孙子,让他做您的奴隶,为您效劳。”那老人跪在我面前,哭着乞求我,“我无法养活他了,唯一的办法是卖掉他,不是为了钱,只求他不要饿死。但人贩子也不敢收【注7】。求求您收下他!”
那男孩睁大眼睛望着我,肤色苍白如石英,双眸噙满了泪水,让我想起家中的孩子。
但我不得不拒绝:“罗马的公民不能成为奴隶。我也不能收下他。”
老人眼中的希望熄灭了,但并未强求。
我低声吩咐奴隶取出一些钱交给她。虽然面对太多饥民,我无能为力,但至少可以照顾一下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
“您太好了,诸神保佑您健康幸福!”她匍匐在我脚下,感激在她的眼中闪烁。
我叹了口气,只能说:“但愿神灵保佑你们,保佑这座城市。”
说完,我转身乘上肩舆,离开米努西亚柱廊。
拨开肩舆上的帷帘向外看去,此时正好经过这个街区的神龛。往常,人们会定期到神像前献祭,那些神像在长时间的烟火熏燎之下变得黑漆漆的。而现在,饥荒期间,神像前只剩下空荡荡的祭坛。衣衫褴褛的饥民在祭坛的阴影里乞讨哀嚎。
这一次,恐怕神灵不会眷顾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