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三个月,罗马的政局像水银一样,不断发生变化。
安东尼刚被击败时,罗马城中最欢欣鼓舞的,无疑是共和派。凯撒派的中坚力量遭遇重挫,令他们十分兴奋。此外,昔日的一些庞培党人,也从蛰伏中如雨后蘑菇般冒头,开始公开活动。出于暂时的共同利益,这些力量集结起来,迅速组织了十人委员团,名义上是审查安东尼在执政官任期内的行政措施,实际上,他们迅速取消了安东尼的很多所谓“非法”的政令,进而开始打压凯撒派。
权力的更替就像一场无声的风暴,惊涛骇浪也隐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由于两位执政官战死沙场,罗马的最高职位仍虚位以待。很多人瞄准了这两个诱人的果实,开始争夺:公开演说拉票,雇人在城市各处刷上竞选标语,提供免费饮食、盛食物的碗底刻着竞选广告【注1】……这些还只是公开的活动。私下里的各种宴会沙龙,以及错综复杂的政治联盟,阴影中的交易和贿赂,也在秘密进行。
盖乌斯申请参加执政官竞选,但毫无悬念地遭到阻碍:元老院以盖乌斯年龄不足为由,拒绝了这一申请。这时,他们露出了真面目,在利用完了盖乌斯之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只不过借了凯撒的名字。”有的保守派议员甚至这样直说,也不怕话传到当事人耳中。有人当面给盖乌斯难堪,但他似乎从不放在心上。若有人嘲笑他,他就讲一个更好笑的笑话,巧妙地自嘲,让对方哑口无言。
对此,西塞罗则颇为谨慎。据说他不止一次提醒同僚,不应藐视盖乌斯。他说,盖乌斯虽然年纪轻轻,却在民众和军队中有很高的威望,不容小觑。但那些眼高于顶的议员们,很少有人重视此说。他们认为,西塞罗不过是出于自己的利益而帮盖乌斯说话,毕竟他曾盛赞过盖乌斯。
势头对我们很不妙。我不免忧心,盖乌斯却很淡然。
“他们以为猛兽的牙已被拔掉,但其实猛兽才刚刚开始苏醒。”梅塞纳斯的隐喻颇具诗意,“罗马城中还美梦未醒,北方的山脉那边涌动着阴云。”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安东尼率领残余部队翻越阿尔卑斯山,与雷比达汇合,聚集了一支有十七个军团和一万骑兵的庞大军队,变得比之前更强大,对罗马虎视眈眈。这令元老院恐惧。历史上,几乎罗马遭到的每次严重入侵,都是从北方而来,例如曾让整个罗马笼罩在阴影中的汉尼拔。
十人委员团的命令墨迹未干,就被从公告栏上撕了下来。执政官的选举也往后延期了。庞培派和解放者们庆祝的盛宴尚未结束,他们就由荣耀的高峰跌入危机四伏的深谷。
惊惶的元老院试图让德西穆斯率军抵抗安东尼,但曾经是凯撒旧部的军团并不信任他,因为他是凯撒的谋杀者之一。元老院又担心盖乌斯与安东尼建立同盟,只能任命盖乌斯为军队的最高统帅,去进攻安东尼。
因此,盖乌斯和阿格里帕再次离开罗马,前往驻扎在意大利边境的军营,为再一次的战争做准备。罗马的政治风向依然狂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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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去城外送行。前夜下过雨,天幕就像一幅浅蓝的软绵布帛,霞光渲染其上。轻薄的雾气里,闪烁着晨曦。丁香花丛底下,落满湿漉漉的淡紫花瓣。松树树干朝东的那面,仿佛镀上一层金鳞。
肩舆停住,被放下。我撩开垂帘,准备下舆。却见本该落足之处,不巧有一滩积水。积水如镜,映射出柔和的光线。我正想吩咐奴隶把肩舆挪到别处,却见一件摊开的深色斗篷落下,覆在积水上。抬首,只见阿格里帕站在肩舆前,向我伸出手。这是他的斗篷。
我扶着他的手,踏在斗篷上,下了肩舆。
“谢谢你。”我道。
他没有轻易脸红,但微笑里仍有腼腆的痕迹。我眼见着这个单纯的孩子长成了单纯的年轻军官。他身着坚实的牛皮胸甲,戴着金护腕,抱着高卢型头盔,腰间挂着罗马短剑。身上有一种柔韧的力量,宛如无声的火。
“应该感谢您。”他轻声道,“您给我的护身符,我一直带在身边。它为我带来好运。”
“你受命运女神眷顾,不是因为护身符,而是因为你本人。”我很乐意给予他赞美和鼓励,他似乎缺乏这个,“听说你不仅是非常优秀的军事指挥官,还是受人称道的军团工程师【注2】。”
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笑了。看着他干净的笑容,只觉仿佛晨光也明朗了起来。
梅塞纳斯施施然走了过来。他扫了一眼地上的斗篷,拍了拍阿格里帕的肩,冲他愉快地眨眨眼:“你可真有本事。”
“别逗他了。”我笑道。
说着,我们来到了车队前,只见不远处,盖乌斯正与阿提诺多洛斯交谈。他还没有穿铠甲,晨风吹动他洁白的外衣,柔软的衣料被束在腰间。阿提诺多洛斯把一个卷轴递给他。
“那是什么?”我问。
梅塞纳斯回答:“那是阿提诺多洛斯写好的演讲稿,动员士兵的。”
“为了鼓舞士气,同仇敌忾,进攻安东尼?”
他笑笑:“这倒也不是。”他看了一眼盖乌斯,换了个语调:“不过,现在我还不宜多言。”
他们有什么瞒着我。我猜不透。
我们走近了,能听到盖乌斯与阿提诺多洛斯的交谈。
“您还未满二十岁,来日方长。可以从长计议,先竞选市政官或裁判官。”阿提诺多洛斯似乎试图劝说盖乌斯,让他不必急于成为执政官。
“这是您的好友西塞罗的意思?”盖乌斯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不动声色。
阿提诺多洛斯默认了。
盖乌斯微微侧首,目光在扫过我时略作停留,脸上仍没有一丝表情:“西塞罗对于他在法定的最低年龄成为执政官感到骄傲【注3】。但我并不认为年龄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执政官是我的目标,其他职位对我而言没有意义。”
我碰上他的目光,心跳漏了一拍。
梅塞纳斯走上前,援引历史道:“古时候,传奇的科尔乌斯【注4】六次当选执政官,第一次成为执政官时年仅二十二岁。后来,大西庇阿在三十一岁时成为执政官,小西庇阿在三十八岁。他们都没有达到法律规定的四十二岁,却都成为了罗马的英雄和伟人。更近的例子,比如庞培,也是在三十六岁就成为执政官,而且之前没有担任过任何晋升体系中的职位。”
阿提诺多洛斯仍很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被冒犯:“但这些人的成就,都是在战争的特殊时期。例如大西庇阿和他的孙子小西庇阿,人们修改法律让他们提前当上执政官,是为了在战争中对抗迦太基人。之后,对于执政官年龄限制的法律就又重新有效了。传奇的科尔乌斯之所以成为传奇,也是因为他的英勇鼓舞了士气,战胜了高卢人的军队。”
“现在罗马面临安东尼的威胁,难道不也是特殊时期吗?”梅塞纳斯微笑。
阿提诺多洛斯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谢谢您的建议。”盖乌斯道,“但很抱歉,我必须选择另一条路。”
我走到他面前,距他一步之遥。大道两边,白杨树枝叶繁茂,淡青色的枝干颇为秀丽。被雨水洗过之后,带着水珠的叶片呈现出一种发亮的薄绿色,投下碧色的光影。薄光落在他的脸上,五官显得格外柔和。
我担忧:“三个月前,我才好不容易把你从战场上盼回了罗马。而现在,又要送你去战场。”
“罗马就是在战争中建立起来的。我能照顾好自己。”他凝视着我,“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
他侧首看了一眼日晷。阳光投下的影子正在逐渐变短。
“该启程了。”他道。
卫兵把套上笼头和鞍子的马牵了过来。他上了马,没有回头。
我目送车队沿着大道离开,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只有白杨树叶交织在头顶,随风轻吟。此时,我才真正理解海洋女神忒提斯目送儿子前往特洛伊时的心情【注5】。
“我也该告辞了。”阿提诺多洛斯道。
我意外:“您要离开罗马?”
“在罗马待了一年,该离开了。”
“您是担心盖乌斯会输掉战争?”
“不,我并不认为他这次会输掉。但当他取得胜利,罗马将面临可怕的梦魇。”他看向远方,目光深而不明,“我不想亲眼见证那一天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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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乌斯离开后的第三日夜里,书房内,我在查看最近的开销账目。由于之前在菲利普斯的宅邸宴请宾客,仅仅是消耗的灯油和蜡烛,就比平常两个月用得还多。还有食材和酒水的费用等等。钱花得像流水一样,不免让我头疼。
高脚灯上,油脂嘶嘶地燃烧。水钟的滴答声提醒着我,已是深夜。
这时,克丽泰走进书房,屏退为我打扇的奴隶,交给我一只蜡封的小圆筒:“这是您的弟弟离开罗马之前交给我的。他特意嘱咐我,要在此时才能把它给您。”说完,她退出了房间。
我打开印着斯芬克斯图案的蜡封,展开莎草纸。那是一封信。看完之后,只觉脑中嗡然一声,如投石入水,涟漪震荡,随后才慢慢静下来。
盖乌斯在信中告诉我,他此去离开罗马,并不打算率领军队对抗安东尼,而是要率军进入罗马,迫使元老院选举他为执政官。为了我不被这座城市的厄运波及,他让我去维斯塔神庙暂避。而母亲病重,不宜转移,只能留在菲利普斯家,菲利普斯和马塞勒斯会保护好她。
这个消息对我而言,不啻晴天霹雳。盖乌斯要进攻罗马,这是最严重的叛国罪,足以被扔下塔尔皮亚悬崖【注6】。现在元老院应该尚不知晓此事,但当盖乌斯抵达了军团驻地,率军逼近罗马,元老院很快就能收到消息。到那时,盖乌斯就成了人民公敌。而我和母亲作为他的近亲,也可能被当作人质,安全无法保障。
一阵恐慌涌上心头。我将信纸移近油灯,看着它被点燃,化作袅袅烟雾和一团灰烬。油灯的火苗跳动着。灯芯即将燃尽,迸发出最后的明亮。
这时,克丽泰进来禀告:“卡尔普尼娅夫人来了。”
深夜来访,必是有要事【注7】。我连忙迎出去。前庭中,卡尔普尼娅穿着深色的斗篷,掩藏住了样貌和身形。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身向我,拉下兜帽,开门见山:“相信你应该知道目前的情况。这是你弟弟的安排,我来接你过去。”
我点点头,又问:“需要带行李吗?”
“不用。我们得赶快。”
“请稍等。”我想起一物,立刻吩咐克丽泰去我卧室里取一枚戒指。
这时,马塞勒斯沿着柱廊走了过来,诧异地望着此时来访的贵客,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他问我:“怎么了?”
我压低声音:“盖乌斯很快会成为罗马的敌人。为了安全,我得暂时离开。”
他一怔:“发生了什么?你要去哪儿?”
我想起盖乌斯在信中叮嘱:为了保密,不可泄露藏身之处,即使是对最亲近的人。
我柔声解释:“抱歉,还不能说。秘密是危险的,你不知情的话会更好。”
火光给他的五官投下阴影:“这是你弟弟的安排,对吗?”
我不能回答,只能抱住他的脖子,给他一个吻:“请照顾好我的母亲。”
这时,克丽泰取来了戒指。卡尔普尼娅提醒我不宜拖延。
“我得走了。再见。”我裹上披风,对马塞勒斯道。他没有回应,目光无法解读。
不能再等。我只好转身匆匆向外走去。
大门外,停着早已准备好的肩舆。卡尔普尼娅先上,我也裹紧披肩坐了进去。她拉下垂帘,示意出发。
深夜的罗马城一片寂静。夜风带来台伯河的水气和凉意,薄雾飘浮不定,就像我此刻晦暗而茫然的心境。
“盖乌斯怎么可能说服他手下的那么多士兵,跟随他一起叛国?”我很怀疑。
“不是不可能。如果让我猜,我想他会煽动军队对元老院的愤恨。谁都能看出来,最近元老院在打压凯撒派。而且,在参加穆提那战争的所有军团中,只有两个军团拿到了元老院的奖赏。这些都足以让那些军人不悦。小凯撒还会让他们明白,元老院派他们去攻打安东尼,是意图使他们这些凯撒旧部自相残杀。即使他们战胜了,元老院还会派他们去更荒远之地、参加更多的战斗,让他们遭受战争的折磨。每个人都处于危险之中。而小凯撒会发誓:只要他成为了执政官,他会保证所有士兵得到应得的奖赏和土地,并慷慨地厚待他们,就像曾经的凯撒一样。他一定会为凯撒报仇,使凶手们受到惩罚,并继承凯撒未竟之事业,为罗马带来和平。”
这样一分析,使我冷静下来,发现其中确有不少可以大做文章之处。如果我是一名普通士兵,可能也会选择跟随小凯撒。想来,临别时,阿提诺多洛斯交给盖乌斯的演讲稿,应该就是做这样的用途:不是鼓动士兵与安东尼为敌,而是说服他们叛国。
“在罗马,目前元老院只有三个军团。布鲁图斯的军队还尚未完全组织好。从非洲调兵,需要的时间也不够。”卡尔普尼娅继续分析,“那些元老院的老头子坐困愁城,只能投降,就和当年凯撒进攻罗马一样。时间就是一切。当时庞培的兵力虽强于凯撒,但来不及调兵回罗马,不得不撤离,把罗马拱手相让。”
我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忧心忡忡:“如果元老院封锁罗马城,组织军团和市民进行抵抗,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
“不,他们没有这样的胆量。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老家伙,比谁都贪生怕死,他们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共和政体而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她悠闲地缓缓转动手上的戒指,“只有在和平时期,政客们才会考虑站在正义的一边。而在战争时期,他们只能追随胜利者。”
我还想争辩,她的语气轻快:“政治和战争之中,从来没有‘一定取胜’这种事情。有七成把握就要动手,不然只会错失良机。坦白地说,我们的确不知道结果如何,但没有必要太过忧虑。”
理智上,我知道她所言有理。但我承受不起任何风险,不能失去盖乌斯。
我们都沉默了。肩舆上层叠的白纱帷幔,被夜风吹得飘拂不定。负责照明的奴隶必须小心地压低火把,以避免火焰波及这些轻薄的织物。
我看向帘外,只见街道两边的墙壁上,一幅幅涂鸦被火光照亮,向后闪过,又消失在黑暗里。这些遍布大街小巷的简单壁画,包括各种政治宣传、租赁广告、商品出售信息,还有八卦绯闻、对情人的示爱和对仇人的讥讽,以及毫无意义的涂鸦。
我茫然地盯着它们,并不在意其内容。一处的鲜红涂料宛如血迹,从我视野中掠过,令我惊心。
终于抵达罗马广场。我们下了肩舆。高大的方形台基上,是庄严圣洁的维斯塔神庙。象牙色的大理石浅浮雕,在夜色中仿佛散发着柔光。周围环绕着的科林斯式立柱,经历了三百年的时光,屹立在星空下。我很小的时候就带来过这里。此时,我已不是小孩,但仰望着这些高大的立柱,仍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无力。
我提着裙裾,跟随卡尔普尼娅绕到神庙后方的偏门。清淡似水的月光下,门虚掩着。
“你去吧,首席贞女在里面等你。”她轻声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
我理解。维斯塔神庙是整个罗马最神圣的地方。为了保护圣火以及贞女们的纯洁,任何男性不得入内。而除了特殊的节日,普通女性也严禁进入。就是基于这样的事实,它才能成为一个最好的藏身之所。
“非常感谢您。”我真诚地致谢,然后转身独自进门。
通向神圣之所的石阶年代久远,踩在薄底的凉鞋下平坦光滑。夜风掀起我的披风,轻薄的织物翻卷到手臂上。寂静中,腕上的手镯发出叮当声响。
首席贞女就在石阶的尽头。她举着烛台,依次点亮壁上的支架里的每盏油灯。沿着长廊流过的夜风中,烛光在她手上颤动。她用右手拢住烛台上的火焰,以免熄灭。火苗摇曳着,变得更明亮。微风拂动她洁白的长袍和帕拉,显出盘起的黑色长发。朴素的发式更衬出神圣之感。
“跟我走。”她没有多说什么,径自带着我进入中央内殿。
中央内殿,是维斯塔神庙中最重要的圣地。只有每年的六月七日,这里会对所有的女性开放。而在平时,它都关闭着,只有首席贞女有权入内。
“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出去。每天会有人给你送饭。”她指了指一张简单的卧榻和叠好的衣物,声音有种冰雪似的质地,“那是我的衣服,你可以换上。”
“谢谢您。”
“不用。我不是为了帮你,只是帮卡尔普尼娅。”
她离开了,掩上门。内殿中,只剩我一个人。壁炉中的火焰熊熊燃烧,象征罗马的昌隆国运。
我坐到榻上,上面铺着的毯子厚实柔软。供桌上镀着的金闪着暗光,桌上是木制的雅典娜神像,传说是由埃涅阿斯从特洛伊带来的,有数百年的历史。
我一直不明白,为何埃涅阿斯会从特洛伊千里迢迢带来雅典娜的神像。雅典娜是帮助希腊人打败特洛伊人的神o【注8】。但此时,我向任何愿意倾听的神灵虔诚祈祷,只要她能保佑我和我家人的平安。除了祈祷,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或许目前我是安全的,应该不会有人闯入维斯塔神庙进行搜查。但在内战之中,一切难以预料。凯撒就是在神圣不可侵犯的元老院内遇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