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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Chapter 2

    盖乌斯回到罗马的那天,春日天气晴朗。

    我在城门前等他。同样等待着的,还有许多兴奋的民众。他们挤满了城门前道路的两侧,从城外一里处,就用棕榈叶和鲜花覆盖了进城的路面。

    克丽泰为我撑着阳伞。这一天,我特意打扮了,选了一条优雅端庄却又不过于隆重的裙子,头纱竭力与我的发色相配。负责梳妆的女奴为我梳理了新的发型。加上珍珠项链,令我自觉几乎是美丽的。我是小凯撒的姐姐,它决定了我需要维持的形象:得体的罗马贵妇,端庄,优雅,对神虔诚。

    当然,或许这也是出于我小小的虚荣心。

    微风中,我抬手轻推编在头发里的玫瑰花蕾,使它们处于恰当的位置。虽然它们隐藏在头纱下面,是看不到的。

    “小凯撒来了!”有人高呼。惊起的一群鸽子扑棱棱展翅而飞。

    按照共和国的法律,军队不能进入意大利境内。所以盖乌斯的军团也驻扎在边界,他归来罗马,只带了一支未着铠甲的卫队,其成员都是最精干的士兵。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大道迤逦而来。步兵目不斜视地前行,脚步整齐,仿佛地面也为之颤动。骑兵策马而行,马蹄踏响,扬起路上细碎的花瓣。整支队伍秩序井然,除了步伐声与马蹄声,没有一声人语。

    民众把鲜花花瓣撒向半空,脸上充满了激动的喜悦与崇拜,欢呼声不绝于耳。

    策马行在队伍最前面的,是盖乌斯与阿格里帕。阿格里帕穿着朴素的托加袍。叠出有序褶皱的衣料搭在左肩,由一枚衿针扣住。他似乎又长高了,骑在马上的身姿异常高大。健康的小麦色肌肤,目光稳定,表情坚毅,似乎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完全成为一名军人。

    盖乌斯骑着一匹毛色纯白的波斯战马。阳光下,发丝泛着金色的光晕,整个人有种自然的肃穆感。他披着紫边托加,身后跟着六名经过严格挑选的扈从。他们年龄相似,相貌端正,身形健壮,披着红色短斗篷,肩扛黄铜制成的束棒和斧头,那是权力的象征。

    队伍到城门前时,民众们爆发出震动天幕的欢呼:“凯撒!凯撒!凯撒!”我听到许多赞叹,宛如冲刷着河岸的潮水涌动。人们惊叹着马背上的年轻天神的姿容。

    到处纷飞着被抛撒的花瓣,空气中浮动着**的甘甜香气。

    在罗马的圣域边界【注1】,盖乌斯勒住马,拍了拍它的脖子。像得到了无声的命令,整支队伍随着这匹领头之马停下。六名扈从卸下铜斧【注2】,动作整齐划一。他把缰绳交给侍从。奴隶恭顺地在马下俯身。他翻身下马,踏着奴隶的背,轻巧落地。

    我正在猜测他是否想在这里向民众做一个简单的演说,但他没有停下,而是径直前行。人群为他让路。

    他向我走来。时间仿佛放慢了。我能看清他的步伐,能看清他的衣料在风中扬起的弧度,能看清他的影子如何移动,并最终投落在我身上。我微微仰起头,迎着蓝得能滴出水的天,以及被光影勾勒过的他的脸。冰蓝的眼眸,蓝中之蓝。

    不是梦。他那么真实,像明亮而清新的早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姐姐,我回来了。”他轻声道。

    姐姐。姐姐。这个记忆里回响过无数次的声音,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柔和,似轻软的鸽子羽毛。

    无数的目光投在我身上。我从未这样引人注意,觉得自己像在发烧。

    “我很高兴,见到诸神与你同在,把你送回罗马。”我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用正式的称呼“凯撒”结尾,“……我的弟弟。”

    有风吹过,我的头纱微微飘动。流动的空气带走了所有尘嚣。在那一瞬间,或许是情绪欺骗了我的眼睛,令我几乎有种错觉:他的眼底有一丝笑意。

    ―――――――――――――――――――――――

    盖乌斯回到罗马的当天下午,母亲为他举行了一场宴会,在菲利普斯家。

    但因为母亲抱病,实际上的事务都由我来管理。我从未举办过这样盛大的宴会,它令我精疲力尽。经过精心筛选之后,客人的名单还是长得让我吃惊。来宾几乎都是达官显贵,因此宴会的规格很高,分毫不能出错,以免遗人话柄。毕竟,盖乌斯虽然继承了凯撒,但原本的出身不高,这成了一些贵族暗中嘲笑他的借口。

    宴会上,我们收到了太多礼物,其中,仅献给母亲和我的珠宝,就多得可以让我们每天戴一套首饰,一年之内不重样。当然,我很清楚,送礼的人要取悦的并非母亲和我,而是盖乌斯。

    美酒永远是宴会的主角。凯库班的白葡萄酒【注3】,陈酿后呈现类似火焰的色泽。司酒的奴隶,根据每位客人的需要,按不同的比例掺水调配,再加入香料和提炼植物汁,最后撒上花瓣【注4】。

    音乐停下,奴隶在一个银碗里盛了些食物,供奉到家庭守护神的雕像前。盖乌斯站起来,举起杯子。所有宾客都随之举杯。他象征性地洒了几滴酒在地板上:“愿诸神保佑我的家人,保佑罗马。”

    众人都饮尽杯中酒。宴会正式开始。我从梅塞纳斯那里借来了罗马最好的厨师,菜色一流:小火慢炖的黑海金枪鱼,肉质鲜嫩,裹着芸香叶,淋以葡萄汁。用牛奶养肥的蜗牛,煎以橄榄油,辅以埃及椰枣和奶酪,是近来流行的美味。食用橡果和栗子的睡鼠,皮烤得酥脆,内填香肠,洒上进口胡椒,色香味俱佳。香草嫩煮的安布拉奇亚小牛肉,蘸上蜂蜜和罂粟籽,柔滑可口……

    有客人恭维:“您的菜肴像加入了魔咒一样妙不可言。”

    但再好的佳肴也引不起盖乌斯的兴趣。他倚在作为主人席位的软榻上,穿着简单的束腰外衣,柔软的薄亚麻勾勒出他的体廓。他并不高大,但体格匀称,有种恰到好处的平衡,还留有少年的柔软。

    他一向严格控制饮食,就像精确控制着言辞。他周旋在各种各样的宾客之间,应对所有恭维和试探,滴水不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些政客,油滑如鳗鱼,贪婪如鬣狗,总能从食物聊到政治,灵敏的鼻子嗅来嗅去,不放过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

    我也几乎没吃什么,疲于应付各种虚伪的谄媚,还要装作能够自然地乐在其中。

    “夫人,您好。”阿格里帕的出现暂时解救了我。在这个充满了霉斑似的阴暗与虚伪的场合,他是罕见的洁净阳光。

    我真诚道:“很高兴见到你凯旋归来。我常常向神灵祈祷这一天的到来。”

    “谢谢,”他露出微微赧然的笑意,“我也每天都为您祈祷。”

    我疑惑:“祈祷什么?”

    他一怔:“祈祷您的愿望早日实现。”

    见我茫然的神色,他有些尴尬地垂下目光。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好脾气的少年,而不是一位高级军官。他轻声解释:“当时您问我神灵帮助过我什么……”

    记忆碎片回流,我这才模糊地回想起来:之前,他还在罗马时,一次我发现他特意嘱咐家奴去市场买肉类时,要把十分之一的肉送到神庙里献祭。我玩笑道:“你像希腊人【注5】。没有比你更虔诚信奉神灵的罗马人了。”

    他有点不好意思:“神帮过我,我只是完成我的承诺。”

    我不免好奇:“帮过你什么?”

    “小时候,我向命运女神许过一个愿,愿望实现了。”

    “什么愿望?”

    他有些赧然:“希望我和我的家人、朋友,都能平安快乐。”

    我笑了。世界上不会有比他更可爱的男孩子。他对一切都感到满足。

    他见我笑,更加不好意思。我强忍下笑意,故作认真道:“看来你许愿很灵,比把莎草纸扔进温泉里管用多了【注6】。要是你能为我祈祷,让我实现心愿,也许它就能成真。”

    他点点头:“好的。”

    但当时,我根本没把这番话放在心上。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记得,还真的每天帮我祈祷。

    我微笑:“谢谢你。有了你的祈祷,相信我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

    他的眼眸明亮起来。

    这时,克丽泰前来禀告我,母亲让盖乌斯和我过去。盖乌斯已经去了。

    “请代我向您的母亲问好。”阿格里帕很有礼貌。

    但我知道,母亲的病情已经非常不容乐观了。之前,我和菲利普斯已经为她遍请名医,用过许多药方,甚至找过神官和巫师,尝试过圣水、咒语和传说中由曙光女神播撒的种子长出的荨麻叶,但都没有效果。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母亲的卧室里,所有伺候的奴隶都被屏退了。盖乌斯站在床前,神情中只有礼貌和疏离。房间里残留着微带苦涩的药味。除了镜子和灯是亮的,其他都暗沉沉的。

    母亲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长发散落在消瘦的颈项周围,细薄的嘴唇缺乏血色。但即使在此时,她依然有种超脱身份的威严感。

    “你们都来了。”她伸出手,指了指墙角的一只箱子,“打开它,把里面的裙子拿出来。”

    我打开箱子。香橼木镶铜的大箱子空荡荡的,只放了一条裙子。我小心翼翼地取出它,放到母亲面前。衣料轻轻摩擦,发出沙沙的微声。红色丝绸流淌着暗光,宛如多年深埋于地下的鸽血宝石。柔滑的质感宛如亲吻,令人沉溺。看裙子的样式,应该已经有些年代了,但保存得很好,像崭新的。

    母亲坐起来,靠在软枕上,指尖流连在丝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微笑,喃喃陷入回忆:“这条裙子,是我未出嫁时,凯撒送给我的。我的所有表姐妹,都没有这么好的裙子……她们平日里瞧不起我,那时也暗暗羡慕我,对我指手画脚……人就是这样简单的动物,永远羡慕强者,鄙薄弱者……凯撒即强者,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击败他……”

    她的声音低下去。那一刻,她眸中的亮光化作一种梦幻的、忧郁的温柔。但沉默片刻之后,她恢复了那种高贵而冰冷的语调:“你们记住,我死之后,让这条裙子随我火葬。”

    我劝慰道:“别这么说,您的病一定能够……”

    她打断我:“我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在死神面前,时间所剩无几。”

    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靠近我。”她道。

    我坐到床沿,近得能嗅到她身上缭绕的淡淡香气。那种香也是冷的,为我从小所熟悉。

    她凝视着我:“我已经和菲利普斯商量好,我的嫁妆和财产,都留给你。虽然我不能立遗嘱【注7】,但菲利普斯的品性,你应该信得过……”

    我浑身一颤,怀疑听错:“您把财产都留给我?”

    她颔首。

    我不能置信,转头看向一旁的盖乌斯:“不留一些给他?”

    “别吃惊。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不爱你,只爱他。但你也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她伸出冰凉的手指,轻抚我的脸颊,表情像水中的海绵一样变得柔软,“渥大维娅,你是一个值得被爱的好孩子。”

    我低下头,只觉视野微微模糊。

    她又道:“在我死之前,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们。这个秘密,如今只有我知道,以后只有你们知道。”

    我抬手拭去眼角泪痕,承诺:“我们会保密。”

    她看向盖乌斯:“我的孩子,其实你的生父可能不是凯撒。我费尽心机设计了他,但也只和他同床过一次,因此怀孕的机会并不大。但我让他以为,你是他的孩子。因为我要你继承他。”

    盖乌斯无动于衷。我十分惊愕,连忙问:“盖乌斯的生父可能是谁?”

    “一个高卢奴隶。我怀孕之后,就命人把他杀掉了。所以世上再无旁人知道这个秘密。”

    金发碧眼的高卢人,这能解释盖乌斯特殊的外貌。

    “但无论你的生父是谁,都不重要。”她用热烈的目光注视着盖乌斯,就像一个工匠看着自己毕生精力所倾注而成的珍宝,“重要的是,你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血中之血,肉中之肉。”

    灯台上跳动的蜂蜜色的火焰,照亮寂静的房间。盖乌斯的平静近乎漠然。金色的发丝融在光线里,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出一种静静的暗光。无论他的生父是国王还是奴隶,对他来说,大概都没有意义。

    母亲握紧我的手,瞳孔里的光像濒临熄灭的火焰:“我只有一个遗愿,你答应过我。”

    我心中一惊,如被那火焰灼伤,移开目光。

    “你答应过我……”

    我咳了一声,试图阻止她说下去。在盖乌斯面前,这是最不适宜的话题。

    没想到,盖乌斯开口:“您放心,我们会实现您的遗愿。”

    尴尬就像一整杯洒在衣服上的果汁,让我有立刻离开的冲动。但我僵在那里:“你知道?”

    “知道我们将要有一个孩子?”他平静得几乎令我怀疑是自己不正常。

    “但,我是你的姐姐……”

    “如果我的生父是高卢奴隶,那按照罗马人的观念,我们不是姐弟关系,这也不是乱/伦。”

    我沉默。的确,如果他是奴隶之子,那么就不属于我的家人【注8】。但在我眼里,他一直是我的弟弟。

    母亲提醒我:“渥大维娅,你答应过我。”

    “您为何执意如此?”我不能理解,“以现在盖乌斯的副执政官身份,能娶到罗马最好的姑娘。他可以有很多孩子。”

    她的声音微微沙哑,像枯萎的树叶无声落下:“你读过柏拉图,应该知道他的那个说法:世界上的男人与女人,本是一体,不分性别。他们十分强大,几乎要爬上奥林匹斯山,推翻众神。朱庇特为了压制他们,就把他们全都一分为二,分成男人与女人,并赐予媾合生殖的功能。‘我们本来是个整体,这种成为整体的希冀和追求就是爱。全人类只有一条幸福之路,就是找到恰好和自己配合的爱人,还原到自己的本来面目。’【注9】

    “所以,无论男女,总是汲汲于在人生路途之中,寻找自己的另一半。而作为兄弟姐妹,必然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程。神创造他们的时候,他们是一体的,就像阿波罗与狄安娜【注10】。合起来,即完整。”

    我哑然,静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阿波罗也没有与狄安娜在一起。”

    “如果狄安娜不是处女神,阿波罗会与她结婚。他虽有许多情人,却没有妻子。当狄安娜爱上猎人奥利安,阿波罗出于嫉妒,设计让狄安娜亲手杀了奥利安。【注11】阿波罗苦苦追求达芙妮,是因为她酷肖狄安娜【注12】。他曾给一对相爱的姐弟以庇护,并拯救他们的女儿。【注13】”她抬起手,涂了蔻丹的指甲轻轻划过我的手臂,“你们是阿波罗与狄安娜,是朱庇特与赫拉,而我像一头母狼,作为两个罗马创立者的母亲【注14】。虽是野兽,但它的母性孕育了罗马。为了你和你的弟弟,我可以像狼一样咬死任何人,不惜一切代价。但可惜,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的想法竟然这样疯狂。我怀疑是病情导致了糊涂,但她的目光炙热而清醒。见我犹豫不决,她又对我道:“如果你还有所顾虑,我可以告诉你,你与你的弟弟并无血缘关系。你非我亲生,虽然我把你视如己出。”

    我彻底愣住:“那我的生母是谁?”

    “你真的想知道?”她平静地反问。

    我尚未出口的话语梗塞于喉中。是的,我害怕这个答案。就像我收养了索菲娅的女儿,这种儿女完全不知情的收养,通常都是因为母亲出身卑贱。那么,我的生母很可能是一名女奴,或者其他。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主动吐露的这个秘密,到底是真的,还是安抚我的谎言?我无法知晓。她把遗产给我,又有多少是出于真心,而非收买?

    离开母亲的卧室后,我问盖乌斯:“你真要实现她的愿望?”

    他透过长睫瞥我一眼:“你想食言?”

    我无言以对。

    已经入夜。柱廊外,一轮硕大的银月。云层被城市的灯火和月光照亮。他逆着月光侧过脸,睫毛在脸颊投下阴影:“你说过,等我从阿波罗尼亚学成归来,成为骑兵长官。现在,我已是副执政官。”

    副执政官,比骑兵长官的权力还大得多。我没有料到。

    别无他法,只能尽量拖延:“我希望你成为执政官。父亲当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成为执政官。”

    “那么,等我成为执政官?”

    我点头。按照目前的形势,元老院应该会尽量设法削弱盖乌斯的权力和影响力,不可能再让他成为执政官。而以他的年龄,也无法参加执政官的竞选。

    “好。”一如既往的,是他不带感情的清淡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