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翌日清晨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板车经过狭窄的小巷,木轮辚辚地在石子路上碾过。对面的楼房里有人走动,咚咚的脚步声落在楼梯上。从未有过的体验。
卡尔普尼娅已经起来了,正在往睫毛上擦牛至【注1】。我正想说早安,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你弟弟还在睡觉。”
果然,对面的榻上,盖乌斯还在沉睡。但他的作息一向规律,早起早睡。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起来了。或许是昨天太累?
克丽泰起得比我们更早。她已经出去一趟,打了桶水回来,供我们洗漱。早餐是海枣和涂着蜂蜜的面包,只能从简。准备早餐时,我发觉盖乌斯醒了。
“来用水吧。”我说。他却拥着毯子,不动,也不说话。但他不是赖床的人。
“怎么了?”我察觉了异常。他低下头,缩成一团。
昨夜有点冷,难道他着了凉?我走过去,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触及他的肌肤时,他瑟缩了一下。这让我有点意外。但他体温正常,除了脸上有点不正常的潮红。
“身体不舒服吗?”我担心。
“不,我很好。”他轻声嗫嚅,“我想换衣服。你们可不可以暂时出去一下?”
我一愣,随即失笑:“小时候,你可是连洗澡都要跟着我。”
他别过头,避开我的视线。但因为皮肤白皙,脸上的红晕特别明显。
卡尔普尼娅噗嗤笑了,拉过我道:“亲爱的,你还没弄明白,这种状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尿床了,要么他成为男人了。他这么大了,应该不会尿床吧?”
我犹自发怔,她又笑了:“我先出去透透气,就在门外走廊上……对了,你可以问问他昨晚梦到什么了。我很好奇。”
说完,她拉着克丽泰,走出门外,掩上了门。室内只留下我与盖乌斯。他避开我的视线,不肯看我。他一向镇定自若,很少有这样孩子气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好笑。
“这是正常现象。”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安抚他,“你长大了。”
“嗯。”他声音很轻,像只小猫似的,“我已经十四岁了。”
“你不用瞒着我。你是不是……”我斟酌着言辞,尽可能避免尴尬。
他打断我,用背书般的语气道:“亚里士多德说,一切有血的动物都能排精【注2】。当成熟的年龄壮大了身体,种子就在体内激动起来【注3】。”
“后一句好像不是亚里士多德的话。”我道。
“嗯,是卢克莱修的。”
“如果我没记错,他还提到了梦遗【注4】。”
“嗯。”
“你昨晚有梦到什么吗?”被卡尔普尼娅提醒之后,我难免好奇。
他沉默。我也不便再逼问。不过,他看了那么多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会如此害羞?这很奇怪。
“把内衣【注5】换了吧。”我柔声说着,站起来离开房间。
刚出门,卡尔普尼娅便问我:“是该庆祝成人了吧?”我点点头。
“感谢赫丘利。”她笑道。我疑惑:“为什么要感谢赫丘利?”
“难道要感谢普里阿波斯【注6】?不,他太丑了,谁也不愿和他睡觉。还是赫丘利好,年轻英俊,是有名的英雄,立了十三件大功。第十三件大功,是一夜之间让四十九个姑娘怀孕【注7】。”
我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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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斗室之中,我们住了十天。只有克丽泰偶尔外出,打水,采购食物,扔垃圾。作为奴隶,她在贫民中更具隐蔽性。我们虽不能出门,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捱。一开始,我们玩诗句接龙、画谜和谜语【注8】,后来索性抛弃了这些过于考验头脑的游戏,转而采用更轻松、通俗的方式。
为了打发时间,除了讲笑话之外,我们还轮流讲故事。
轮到我时,第一次,我讲了牧羊人夫妻抚养罗慕路斯与雷穆斯兄弟的故事,以及罗慕路斯的知恩图报【注9】。第二次,我讲了朱庇特报答养母阿玛耳忒亚的故事【注10】。第三次,是女神忒提斯出于对养母朱诺的感激,拒绝了朱庇特的求爱。第四次,我尚未开口,卡尔普尼娅笑道:“这次,你讲讲赫丘利和许拉斯【注11】的故事吧。”
这弦外之音,令我一僵。她掩口笑道:“别紧张,我开玩笑的。不过,你的意思,我明白。”
我有点懊悔,果然,过犹不及。
她缓缓道:“现在,由我来讲朱诺的故事吧。她是个糊涂的女人,因为自己没有为丈夫生下子女【注12】,就心生嫉妒,追杀他的情人和孩子。这是最愚蠢的做法。她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与密涅瓦、尼普顿合谋推翻朱庇特的统治【注13】,虽然最终功亏一篑。”
我心中一动。她这么说,不知有心还是无意。来不及细想,只听她续道:“对于朱诺,找一个养子,才是最有利的选择。”说着,她含笑看我。果然,她明白了我的暗示。
她又道:“其实,我也预先安排了一处藏身之所。但既然你们来找我,我想趁机与你们多相处,以确定盖乌斯是否值得我的投资。毕竟,日久见人心【注14】。”
既然开门见山了,我也不妨直说:“您还有其他人选吗?”
“安东尼找过我。”
原来,安东尼也志在成为凯撒的继承人。
“结果如何?”我努力表现得波澜不惊,心中却颇有些紧张。
她笑了:“你知道,我不喜欢老男人,喜欢男孩子。”
我一愣。抬眼看去,只见盖乌斯坐在一旁,神色平静,恍若不闻。
卡尔普尼娅凑近我,在我耳畔轻声道:“你别紧张。悄悄告诉你,其实我不喜欢男人。”
我愕然。
她笑了,离开我耳畔,对我眨眨眼,长睫毛上的金粉闪动:“这是我的秘密,可不能告诉别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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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伊代日的后五天【注15】,庞培和大部分元老封闭国库,撤离罗马。连执政官也匆匆离开,甚至没有按照习俗在离开前举行祭祀。
听到这个消息,是在凌晨。一时恍惚,又从未如此清醒。卡尔普尼娅和盖乌斯则很是镇定。
的确,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凯撒孤注一掷,军队已渡过卢孔比河,向罗马迫近。庞培的募兵准备尚未完成,在罗马还没有能与凯撒抗衡的军力。他只能暂时撤离,前往南方。毕竟他在西班牙等地还有重兵,实力雄厚。
从穴居的斗室,重新回到街道上,宛如再世为人。
曙光初透,铅云散去,天空泅出一片浓紫,酡红涌现,像荷马诗中“葡萄紫的大海”【注16】。黑夜做着最后的挣扎,光明在那一刻驱逐了夜之混沌。轻盈的琥珀色物质笼罩着一切。
这座永恒之城【注17】,被黎明点亮的街景,那么陌生。曾经繁华热闹的街区,如今空空荡荡,不见行人车马,商铺紧闭。被马蹄踏烂的植物汁液在沙子上宛如斑斑血迹。残灰飞扬。晨光愁惨。整座城市浸沉在死寂之中。
无人管理的罗马,没有了权力,也就没有了秩序。凯撒的军团不久之后就会抵达罗马。能够想象,人们都藏在家中,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避免惹上麻烦。
连神殿也关闭了。祭坛上,没有献祭,没有歌声,没有轻烟升上天空。那些宏伟坚实的圆柱和壁画上,神o在晨光中渐渐苏醒。他们带着含义不明的微笑,俯视一切。
不再是荷马史诗中诸神的时代,神的权力早已被人间的权力取代。在这个时代,有一个无限光荣的名字:元老院与罗马人民【注18】。人间权力的代表,是元老院。
不远处就是元老院会堂【注19】,罗马的心脏。往常,此时正是会议开始的时间【注20】,此时却是一片死寂。大部分元老,包括西塞罗,都跟随庞培离开了罗马。他们在凯撒兵临城下之前,仓皇逃离,把罗马城拱手相让。会堂门前的空地上,晨光照耀着共和国历史上英雄们的雕像。高大的大理石雕像,闪闪发光,宛如护城神像【注21】。而此时,它们成了昔日荣耀的墓碑。
一阵琴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廊柱的阴影下,一个老乞丐坐在石阶上,背对朝阳,弹着里拉琴。一群白鸽不知从何处飞来,掠过淡紫的天空,双翅漾着霞光,消失在远方。
朝阳从连绵的建筑物之后缓缓升起。整座城市如同得到神启,被光芒照耀。除了几处淡淡的阴影,完全笼罩在一片辉煌的金光之中。但这是战争的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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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刚回家,菲利普斯就告诉我:“你们刚走没多久,马塞勒斯就赶过来了。他不知道你去了哪儿,很担心你,询问你的去向。但我和你的母亲也不清楚你们到底去了哪儿。”
没想到,马塞勒斯会这么担心我。我感到愧疚,但与此同时,这个念头点燃了心底小小的喜悦,像一只扑扇着翅膀的乳鸽。
菲利普斯道:“他让我等你一回来,就通知他。我已经派人过去传话了。”
不一会儿后,马塞勒斯出现在前庭,风尘仆仆。目光越过其他人,落在我身上。迎上他的目光时,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关切。一种笃定的幸福感充满了我。
他走近我。咫尺相对,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失去了呼吸。就像诗里的句子:仿佛有很多话想说,又羞于启齿。【注22】他展臂拥我入怀。抱得那样紧,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然后,他放开我,让我可以细细端详他。
他看上去很憔悴,似乎长时间缺乏休息和睡眠。
“对不起。”我道。我应该提前让他了解更多,他有权知道。
“不要道歉。”他拨开我的额发,轻吻我的眉心,低声道,“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了。”
毫无心理准备,我一怔:“离开?”
“我留下来,是因为担心你。已经确定你平安无事,我必须走了。”
“去追随庞培?”
“对不起。”
不,我不要他的道歉。我只要他。庞培很可能会败给凯撒。如果马塞勒斯跟随庞培而去,会很危险。
我伸臂环住他的颈项,额头抵着他心跳的地方,语声轻柔,泫然欲泣:“为了我,留下来,好不好?”他明显地犹豫了。
我用了祈求的语气:“我爱你,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注23】”
他轻轻按住我的唇,移开目光:“对不起。”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啮咬着我的心,蒙住了我的眼睛。像有什么东西被人夺走了。
“对不起,我必须离开。”他轻抚我的发丝,嗓音有些喑哑。但我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犹豫。
我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知道你忠于庞培。但行兵打仗非你所长,即使你去投奔他,也帮不了他什么。而我需要你,为了我们当年的誓言: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如果你一定要走,我尊重你的意愿。我会跟随你,无论天涯海角。请不要试图阻止我,就像阻止海浪拍打海岸。”
他这样的人,不可能让我跟着他颠沛流离。
一阵沉默之后,果然,他低声道:“我留下来。”
我暗暗松了口气。
他又沉默了。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不用担心。凯撒是我的舅公。我会保护你,让他不会为难你。当然,你也不必赞成他,只要保持中立就好。”
我要让他知道,我的身份地位、我能做到的事,都是索菲娅不能比的。我要让他知道,现在,他只能依靠我。
他淡然道:“我并不担心自己。”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这个问题,终究没有问出口。伏在他怀中,我闭上眼,感受着甜蜜而冰凉的黑暗,与幻觉般的宁静。像溺水之人忽然获得空气,用力呼吸,以确定自身存在。天地如此寂静,不可惊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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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塞勒斯离开之后,母亲不悦道:“对我们来说,马塞勒斯已经没有用处。”
“会有的。”我想了想,试图寻找借口,“一个重要的庞培派成员,没有跟随庞培离开,而是留在罗马,迎接凯撒到来。即使他没有真的投靠凯撒,对外界也是重要的信号。凯撒会欢迎他的。”
但我知道,马塞勒斯能起的作用,其实已经微乎其微,不值得让我再与他在一起。
母亲似乎懒得揭穿我,只是冷笑:“你这个傻子。你现在想清楚,还来得及。”
我不假思索道:“我意已决,不会更改。”
静了静,她道:“好吧,我不阻拦你自讨苦吃。他为你放弃了他最重要的东西,你欠他太多。而你心底认为自己救了他。你们的婚姻站在悬崖边上。”
这不祥预言般的话语,如一滴冰凉的水落在心上,令我警醒。诚然,是我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