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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战争 49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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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由战争制造。

    ――科尔奈利乌斯?奈波斯【注1】

    无论后世看来多么重要的历史事件,真正身临其境的人,并不会感到惊天动地,只会感到因漫长的时间拖延而带来的琐屑庸常和不明所以。

    比如那一年,罗马纪元七百零五年。

    回头去看,那一年内,罗马的政局发生了两次极为关键的巨变。历史的十字路口总是潜伏着暗影与幽灵,必得用鲜血向赫加特献祭【注2】。无数的面孔和声音,搅作混沌的漩涡,最终随风而去。

    我相信,后人的史书上,不会遗漏这一年,作为标记。但史书不会记载生活的细枝末节。每个人都有一本历史。它们同样真实,却可能大相径庭。

    战争从不判定对错,只决定生死。对与错的规则,永远由胜利者制订。吟唱史诗的荷马,早在几百年前就瞎了。历史的庞大阴影中,隐藏着斯芬克斯神秘的微笑:人是什么?【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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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年初,一月诺奈日的后三天【注4】,夜空女神刚刚代替日落女神之时【注5】。每日此时,家中总有一段短暂的光线空缺。夕阳已经沉没,而负责管理照明的奴隶还未来得及把所有灯盏点燃。

    刚吃过晚餐,母亲、盖乌斯和我都还坐在餐厅里。母亲正在吩咐奴隶,准备后天的阿格纳利亚节【注6】。这时,克丽泰告诉我,马塞勒斯派了他最信任的秘书奴隶过来,要求见我。

    我见了那个奴隶。他郑重地交给我一轴信,告诉我这是马塞勒斯的亲笔信【注7】,十分重要,最好尽快阅读。

    拆开印有马塞勒斯的戒指印章图案的封蜡【注8】,我展开信轴。内容简明扼要,却不可谓不惊人:就在刚才,元老院通过了一项决议。明天一早,就会宣布凯撒成为人民公敌,剥夺他的一切权力。这等于直接向凯撒宣战。

    一旦凯撒失势,作为其亲戚,我们就成了被殃及的池鱼。凯撒虽手握重兵,但远水难救近火。共和国的历史,一半是战争史,另一半是政争史。后者的残酷程度不逊于前者。太多人在政治斗争中丧生。我已能想象到随之而来的清洗和暗杀。那些凯撒的仇敌会做出什么,难以预料。所以,马塞勒斯立刻派人来送信,希望我尽快到他家暂避风头。

    这时,菲利普斯也从元老院回来了,神色肃然。他也带来了同样的消息。而且,他还说,安东尼已离开罗马,连夜赶回高卢。

    “准备好了吗?”母亲问我。

    我看向克丽泰。她颔首:“都准备好了。”

    我们早已料到可能有这一天,提前让克丽泰准备了暂时的避难所。母亲作为菲利普斯的妻子,可以由他保护。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在庞培与凯撒之间保持中立。但盖乌斯并非菲利普斯之子,菲利普斯无法庇护他。他需要另寻地方避难。

    “你可以去马塞勒斯家。”盖乌斯对我道。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母亲已斩钉截铁道:“她必须陪着你,保护你的安全。”

    在她眼中,我远远不如盖乌斯重要。不过,盖乌斯才十四岁,尚未成年,的确需要有人照顾和保护。

    简单地收拾了一些必需品之后,盖乌斯和我开始更换着装。破旧的深色衣袍,布料粗劣,只有贫民才会穿着。也算一种独特的体验。在克丽泰的帮助下,我很快换上了这种长袍和软木底的希腊搭鞋。盖乌斯比我还先换好。

    镜中的我,没有佩戴任何首饰,穿着灰黑的旧袍,粗布头巾裹住头发,毫不起眼。盖乌斯虽换了装束,但一头金发太过显眼。现在染发也来不及了,只能如此。

    之后,我们和克丽泰一起乘上马车,匆匆赶到凯撒的宅邸,自称是渥大维娅的奴隶,带主人的信来,求见卡尔普尼娅。守门的奴隶从门上的小洞里打量了我们一下,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把我们带进去。

    室内的陈设装饰,显然并非凯撒的风格,而强烈地表现出女主人的爱好。从彩色玻璃罩中透出的灯光,宛如色泽各异的宝石。壁画上,女孩和神女的美丽面容,在浓密的花丛中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鲜花和烂熟水果的甜香。

    一路走入,远处飘来的音乐声越来越清晰,夹杂着低低的欢声笑语。带路的奴隶撩起一道门帘,终于进入保温餐厅。墙上挂着丝织帷幔,从天花板上垂到地面。天花板上不时洒下一阵玫瑰花瓣,地上已积了很多。高而细巧的青铜灯架上,加入香精的灯油,散发着甘松香的气息。

    两名女奴演奏着长笛和基萨拉琴。另有女奴呈上仙馔密酒【注9】般的各色美食。红葡萄酒中泛着玫瑰色泡沫。看来,在独处时,卡尔普尼娅并不理会“女人不能喝酒”那一套。

    但最引人注目的,还不是这些华丽的布置,而是两个男奴。他们看上去不过六七岁,唇红齿白,肢体比橄榄树枝更柔软,皮肤比桃子更娇嫩。铃兰、莳萝和番红花编成的花冠戴在头上,长发披散在肩【注10】,赤足站在柔茵上。而且,他们还穿着女孩子的裙子。若不细看,简直就是两个女孩。他们坐在地上,自顾自地玩着胡桃游戏【注11】,对我和盖乌斯的到来浑然不觉。

    之前,我听说她喜欢年轻的男奴,但没想到,她喜欢的是这么幼小的男孩。

    餐厅正中,一张铺着猞猁皮的象牙榻上,堆着靠垫。卡尔普尼娅倚靠在榻上,堆云卷浪似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披散在身后,淌了满榻。那姿态宛如翁法勒女王【注12】。

    在她的目光转向我时,我取下头巾,完全露出面孔。认出我时,她明显有点惊讶,但很快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音乐停止,奴隶们纷纷离去。

    “亲爱的渥大维娅,发生什么了?”她从榻上站起来,趿着西希昂的奢侈软鞋【注13】。

    我简要说明了目前的危急状况。她虽略显吃惊,但很快恢复了笑容,平静地环视餐厅:“最近这几年,我过得实在太好了点。天道恶盈,是该丢掉一个戒指了【注14】。”

    西塞罗曾说,今非昔比,会让人痛不欲生【注15】。她却如此看得开。

    我道:“您是凯撒之妻,也就是凯撒的仇敌们首当其冲的目标。这里已不安全。建议您去别处暂避。”

    她微笑:“谢谢你。不过,我还能去什么地方?”

    “维斯塔首席贞女是您的好友。您可以去‘贞女之家’避难。没人敢去那里闹事。”

    “正因为我是她的好友,所以我不能去。”

    我意外:“为什么?”

    “维斯塔贞女虽享有许多特权,但这是由于她们崇高的宗教威望。一旦丧失威望,就等于神灵走下神坛。虽然她们甚至可以赦免死刑犯,但也必须发誓,这不是出于私心【注16】。”

    “所以,您不想给她添麻烦?”

    她笑着反问我:“你和你的弟弟,已经准备好安全的藏身之所了吧?”

    “是的……”

    “我能不能加入你们?”

    我一愕,但立刻反应道:“当然可以,欢迎您和我们一起。”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但我们准备的地方,条件很差。”

    她笑道:“不会是在下水道【注17】里吧?”

    “当然不是。”

    “那就没问题。”

    她一把抱住我:“太感谢了。”她耳坠上的宝石晃动着,在我颈边发出悦耳的轻音【注18】。

    我微笑:“您的友谊,对我而言,最是珍贵。”

    真是出人意料的收获。我本就想要拉近与她的关系。没有什么比雪中送炭更好。

    “事不宜迟。请您收拾一点东西,换上奴隶的衣服,和我一起走吧。”

    她离开大厅,不一会儿之后就回来了。已然换了衣服,拎着一个便携包裹。

    出了凯撒家,我们乘坐马车,向目的地驶去。向外看去,起初我还能大致辨别自己在什么地方。但很快,马车驶入了我所陌生的区域。越来越荒凉的街景、越来越颠簸的道路,提醒着我们,这里是贫民区。夜雾笼罩着鳞次栉比的破旧房屋。在道路窄得不能行车的地方,马车停住。下了车,克丽泰低声道:“请跟紧我。”

    我们跟随着她,走在建筑物之间狭窄的小巷内。石板松动,踏上去偶有吱呀声响。最终,来到一栋老旧的公寓楼房【注19】前。墙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鲜红的颜料漆着克拉苏的名字,十分醒目。这栋危房曾是三巨头之一的克拉苏的财产,应该是他趁火打劫时买下的【注20】。他去世之后,这栋还没来得及翻新的楼房暂时无人管理。

    从下面仰望,上层的楼房宛如悬在半空中的鸟笼。不会有人想到,我们会藏身在这样的地方。

    进入楼中,门房逼仄,黑qq的,宛如狭小的船舱。楼梯摇摇晃晃,只能一步一蹑,脚下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克丽泰扶着我。我示意盖乌斯去扶卡尔普尼娅,他照做了。

    终于,我们走进六楼的一个房间。克丽泰点燃了引火物,然后把它凑近火把上团裹着松脂的亚麻丝。火把的亮光,驱散了肆意流淌的黑暗。房间不大,四壁石灰剥落,墙角结满蜘蛛网。家具少而残破,没有上过漆。没有椅子,也没有榻,我们只能坐在草席上。

    卡尔普尼娅问我:“这栋楼既然是无主之地,你确定不会有无家可归者进来借宿?”

    我解释道:“最近,这里盛传闹鬼。不会有人想要进来,除了制造这个谣言的人。”

    她噗嗤笑了:“你可真是鬼机灵,这些都提前备妥了。”

    其实这是克丽泰出的主意。

    这时,卡尔普尼娅打开带来的包裹,倒出其中容纳之物。实在没想到,在这种逃难的危急关头,她随身带来的行李,竟是这些:小圆镜、象牙梳、缎带、发网、束胸带、各种面霜……甚至还有装着风干的大马士革玫瑰花瓣的丝囊。

    她似能读出我的诧异,气定神闲:“生死有命。晚一点死,也不过就像独眼巨怪许诺:‘我最后吃乌提斯。’【注21】但只要活着,容貌就要精心呵护。”

    说着,她拿起一个深色的光滑物件。我好奇:“这是什么?”

    她笑了:“这东西比男人中用。”

    我一愣,看着那物件的形状,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挪开视线。她竟把女人用的自娱器【注22】也带来了。

    她又笑道:“亲爱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你一个。”

    我脸上发烫:“不用了。”

    我悄然瞥向盖乌斯。他垂眸坐在榻上,也不知道刚才看到没有。但他应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静了一会儿,卡尔普尼娅像闲聊似的问:“说起来,元老院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解释道:“菲利普斯说,有人在元老院提出了一项宣布凯撒为人民公敌的议案。大会投票表决。支持这项议案的人占了大多数,于是通过。”

    “这就是奇怪之处。安东尼是保民官,可以否决元老院通过的决议【注23】。既然他没有反对,那就说明,此时开战对凯撒有利。庞培的势力在元老院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如果现在开战对他不利,他怎么会让元老院通过这样的决议?”

    的确如此,庞培虽然掌握元老院,但如果没有军队支持,元老院不过一帮无用的政客。庞培最近正在各地招募军队,目的就在于此。他富甲天下,招募足够的军力不是问题,但这需要一定时间。

    而凯撒急需一个开战的借口。按照法律,罗马的军队不能渡过卢比孔河、来到罗马的神圣土地上,否则就是叛国。现在国内局势和平稳定,若凯撒贸然宣战,会失去民心和军心。但他再等下去,庞培就会顺利召集起足以与他抗衡的军队。

    对凯撒而言,最有利的境况,是元老院先向他宣战。他刚刚取得高卢之战的胜利,是民心所向的大英雄。如果元老院忽然宣布他是公敌,舆论上处于劣势。凯撒就有理由为捍卫自己的名誉,进军罗马。

    她自言自语着,又提出新的问题:“凯撒和安东尼又怎么会知道,庞培的募军情况?庞培募军,具体进展肯定会严格保密,让凯撒有所忌惮。”

    我微微一笑:“或许,庞培的阵营中有内奸,向凯撒出卖了情报。”

    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内奸就是布鲁图斯。他出卖庞培,一来是向庞培复仇,二来可以取得凯撒的信任,日后再借机向凯撒实行报复。

    “即使如此,庞培怎么会任由元老院通过这项决议?一两个内奸,也不足以影响投票结果。”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安东尼到底做了什么,让元老院投票通过宣布凯撒为公敌?

    忽然,我想起了安东尼前不久出版的匿名低俗小说。电光石火之间,我有了一个猜想。

    “您看过《他们的情妇》吗?”我问。

    她笑了:“看过啊,这书最近是无人不知了。很多想看笑话的人暗示我去看看。毕竟,里面的男主人公之一是我的丈夫。”

    “里面的女性人物,是否有现实原型?”

    “当然有啊,否则不会这么畅销。很多人怀疑,作者花钱收买了安东尼和凯撒家中的奴隶,才能得知这么多逼真的内/幕细节。”

    “那些作为原型的女人,是否都是元老院里倒向了庞培的保守贵族的妻子或者女儿?”

    她一怔,立刻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看来,我猜对了。之前我看这书,只是草草浏览,没有细看。但我也看了出来,书中作为凯撒和安东尼情妇的女人,大多都有现实原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场艳遇,女主角是庞培的前妻,穆西娅。

    当自己的妻子、女儿与人偷情的房事,变成街头巷尾的议题,有多少男人能容忍?

    当年,庞培与穆西娅离婚,是因为她与凯撒偷情【注24】。这事在贵族之中并非秘密。后来,凯撒为了示好,把茱莉娅嫁给庞培,暂时弥合了这不愉快的裂痕。而现在,茱莉娅已经去世,当年庞培妻子的丑闻又被翻出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庞培无疑是一大打击。

    我能想象今日元老院中的场景:投票时,安东尼及其同党出言不逊,不断言辞挑衅那些怀疑妻子不忠的元老。安东尼宣称自己拥有否决权,不在乎投票结果。庞培也是流言受害者之一,他放松了警惕,没有阻止、或者来不及阻止那些愤怒的元老投票确认凯撒为人民公敌。

    于是,议案通过。出人意料地,安东尼没有否决它,而是立刻离开。庞培这才发觉中计,后悔莫及。已经表决通过的决议,不可能再更改。

    安东尼的这一招,虽然低劣,却很奏效。之前不久,凯撒一掷千金、资助安东尼选上保民官时,人们的普遍看法是,凯撒为了防止元老院通过对他不利的决议。谁也不会想到,凯撒花大价钱买到的这个职位,不是为了行使否决权,而是为了在人们以为会行使否决权的时候,不行使它。

    在不知情的民众看来,肯定是元老院拒不接受安东尼的否决。所以,安东尼才愤然离开罗马,逃避迫害。不然,身为保民官,他怎么可能不否决这项议案?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却至关重要。

    “看来,那本书,应该也是安东尼的计划之一。这是他的行事风格。”卡尔普尼娅道。

    “估计是这样。”我附和。

    她笑了:“安东尼这人,太有趣了。”

    之后,室内陷入寂静。夜正在最深处,窗外一片漆黑,给人飘浮不定之感。像在苍茫的大海上,这唯一有光的空间是小小的船舱,外面的波涛汹涌难测。

    忽然,克丽泰看着窗外,睁大了眼睛:“起火了……”

    我走近窗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簇橘红的火光,浮在深海似的夜色中。火焰舞动,宛如盛大的狂欢。片刻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起火之处,正是凯撒家的大致位置。离得那么远,却仿佛能感受到灼热温度,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充满腥气的喘息一样扑在脸上。

    移近的香水气息让我觉出,卡尔普尼娅来到我身边。正迟疑着如何出言安慰,她却平静道:“我走之前,遣散了家中所有奴隶,并命人烧掉房子。”

    我愣住。

    “与其毁于他人之手,不如亲手毁掉。”她微笑着,拨了拨腕上的镯子,“很美,不是吗?毁灭总是很美。廊下的那些人【注25】宣称,世界诞生于火,也将毁灭于火。”

    我无言以对。

    “有时,得把累赘都弃于身后,就像希腊的跳远运动员那样【注26】。”她转身离开窗前,掩口打了个哈欠,“我们还是早点睡吧。”

    灭了灯,我们躺在草席上,盖上毯子,和衣而眠。窗外,一轮圆月在深蓝的天幕里大得出奇,长风空荡。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窗外,铺展到视线无法企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