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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 4

    这次离家出走事件之后,我与菲利普斯的关系有所缓和。至少,我不再当面顶撞他。

    我终于脱下了丧服。悲伤需要经历一些阶段。麻木,愤怒,这些都是必经的过程。时间终会让一切归于平静。

    而盖乌斯依然和以前一样,严格按照时间表作息,有条不紊,仿佛即使天塌下来也可以罔顾。我羡慕他的平静。虽然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的确与众不同。

    他是个早产儿。刚生下来时,虚弱得像只小猫。我趴在摇篮边看他。他是一个安静的小肉团,裹在柔软的亚麻襁褓里。新生儿总是很丑,浑身皱巴巴的。在洗身礼【注1】那天,连他的乳母【注2】都怀疑他活不下来。

    他活了下来,并且越来越漂亮,像毛毛虫变成蝴蝶。但这只蝴蝶呆头呆脑。很快,人们又开始怀疑他是个傻子。

    他回避与人对视,很少笑也很少哭,对一切漠不关心,冷漠得像个小怪物。直到两岁多,他都不曾开口说话,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哑巴。

    再加上他不是父亲亲生儿子的流言蜚语,他遭到孤立和排斥。其他小孩都不愿和他一起玩。

    最初,对此我并不遗憾。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分走父亲对我的宠爱。但在父母面前,我乐于充当一个好姐姐,让大人们觉得我乖巧懂事。所以,有时我不得不陪在他身边。对于我,他就像一个漂亮的人偶【注3】,任我摆弄。他不哭不闹,唯一的反抗就是啃得我满脸口水印。

    一次,我偶然听到有人议论,说我再聪明懂事也没用,以后家族还是要由儿子继承。

    这让我嫉妒盖乌斯。最让我难受的是,他根本就不能理解这一切,也不在乎。我得不到的,他却毫不在意。

    终于,我想到了一个既可以折磨他、又可以证明我自己的办法:既然他无视所有人,那我就要让他喜欢我、依赖我,然后,我再捉弄他、抛弃他。

    让他对我态度改变,颇费了一番工夫。起初,他对我不理不睬。我只能投其所好。和一般的儿童不同,他从来都对响盒、陀螺、滚环之类的玩具不感兴趣。既然他喜欢看日历和占星图,我就陪着他看。虽然对我来说,长时间盯着那些东西实在无聊之极。

    渐渐地,他开始接纳我,偶尔和我说几句话。有一次,盯着日历上的格子时,我忽然联想到了棋盘【注4】。或许他会对下棋有兴趣?我便试着教他下棋。他很快学会了各种玩法,乐此不疲。除了最初一个月我还能赢他,之后便总是他的手下败将。他还发明了一种更复杂的玩法。

    虽然这让我感到挫败,但我们渐渐亲近起来。我像棋盘和棋子一样,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开始依恋我。

    他的乳母常讲一些可怕的故事来吓唬他。例如吞噬小孩的女怪物拉米娅【注5】、死亡女神马涅娅【注6】。他听得多了,有时会做噩梦。当他半夜被噩梦吓醒,会跑到我的床上来,和我一起睡。

    这时,我觉得时机成熟,开始捉弄他。比如,把他打扮成女孩子,想要别人笑话他。没想到,人们对此更多觉得可爱,甚至叫他“小阿喀琉斯【注7】”。无论我怎么捉弄他,他浑然不觉。

    我很丧气,索性不再理他。但他总是跟着我,就像我的尾巴,令我烦不胜烦。

    一天,家中举行宴会。花园里,两个客人的孩子在欺负盖乌斯,把他推倒在墙角,骂他是傻子,“只被自然塑造了开始,未被完成”【注8】。而他一声不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冷眼旁观的我。

    他让我想起记忆中的小马驹。那时,父亲带着我和姐姐住在乡下庄园。马厩里,一匹母马正在生产。我好奇地观看。小马驹刚刚出生,被白色的胞衣包裹,闭着眼睛,蜷着身体。奴隶用海绵轻轻擦拭它的身体。它睁开了眼睛,出人意料的美丽。然后,它努力尝试着站起来。它的腿那么纤细,浑身颤抖,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跌倒。但它一直看着我。

    盖乌斯让我想起那只小马驹。母马难产而死。马驹太虚弱,缺乏照顾,只活了几天,就死掉了。回想起它凝视着我的眼睛,我觉得这是自己的错。或许我可以救它。

    我上前赶走了那两个欺负盖乌斯的小孩。只有我能欺负他,其他人谁都不能。

    那以后,我们和好如前,一起下棋,一起用餐。他好像全然忘记了之前我对他的恶劣态度,我也不会旧事重提。

    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缺席的母马,有必要教导他。

    父亲去世之前,我就发现了他在某些方面的天赋。当时,嬷嬷在教我读书写字。我拿着书卷阅读,盖乌斯便模仿我的样子拿书。他把书拿得颠倒的模样,惹人发笑。我一时兴起,就教他认拉丁字母表。由于只教了一遍,我根本没想到他能记住。几天之后,当他看着一只银杯上的铭文,把那些字母逐一读出时,我很惊讶。于是,我又教他拼读单词。他学得非常快。

    那段时间,他对文字产生了极大兴趣。烛台上的题字、托盘上的装饰文、雕像上的铭文……只要是能见到的,他都一一拼读出来,虽然有的并不知道含义。

    来到叙利亚之后,菲利普斯请了家庭教师,为盖乌斯辅导拉丁文和希腊文。这方面,盖乌斯的水平远远超过同龄人。有时候连我也比不过他。他过生日时,菲利普斯在送给他的蜡板上写了智者的话:取胜靠技巧,而非速度和力量。【注9】

    对于阅读,盖乌斯有明显的偏好。诗歌、戏剧、小说这类的文体,他鲜有兴趣。他更喜欢希腊的哲学书籍。但相较于柏拉图那种诗人式、神话式的论述方式,他更偏爱亚里士多德的研究性文章。

    这天,我发现他在看的书,竟是阿基米德的《论螺线》【注10】。

    “你看得懂?”我忍不住问。

    他点点头。

    我基本看不懂这种书。这方面,我还停留在《几何原本》的水平。而这就够了。罗马人注重实用。在小学【注11】里,学童从小学习算术和单位换算。例如,从五盎司中减去一盎司,还剩下三分之一磅【注12】。但对于“小希腊人”【注13】的那些深入研究,罗马人兴趣缺乏。在大多数人看来,知道如何计算螺线的面积,对法庭上的抗辩或元老院里的演说,毫无帮助。

    所以,在罗马,最热门的学习科目是雄辩术。它教人如何辩论和发表演说。这是律师与政客必备的技能。

    我拿起桌上的一卷《居鲁士的教育》【注14】,这是我之前让他看的书:“这个,看完了吗?”

    他点头。

    这才是适合他读的书,关于如何做一个优秀的统治者。

    居鲁士大帝把波斯从一个部落联盟的小国,成功变为强大的帝国。连亚历山大大帝也崇敬他,亲自祭扫他的陵墓。希腊的历史学家,对波斯统治者的评价几乎都是负面的,唯有居鲁士例外。他们赞美他的仁慈和宽容,把他塑造成理想的圣君、伟大的王者。

    但此书的关键不在这里。

    “从书中看,居鲁士夺取王国,靠的不是武力,而是欺骗。他欺骗所有人,包括他的至亲、好友。”我看着盖乌斯,让语气具有说服力,“理想的君主,就像居鲁士那样,必然是成功的伪装者。”

    他冰蓝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那模样就像小海鹰。书上说,鹰有六种,其中只有海鹰会迫使羽翼未丰的雏鹰,在正午凝视太阳。若雏鹰眨眼或流泪,就会被扔出巢穴。【注15】

    海鹰会严格地筛选后代,只有最强壮的后代能生存下来。如果我们是海鹰,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盖乌斯,一定会被扔出巢穴。我需要让他变得正常,适应这个世界。母亲说得对,我的未来,必须靠他。复仇亦然。

    “我们必须学会伪装和欺骗。”我从不怀疑这点,“这是必备的技能。”

    他沉默不语。但我知道他在听我说。

    “实际上,日常生活中,没有完全是真话的真话,也没有完全是假话的假话。真与假,往往并存。我们所选择的,只是最符合当时情境的措辞。”我尽量模仿大人的成熟口吻,像个老夫子,“就像普罗迪克斯【注16】的说法:对于任何事情,都可以说出两种截然相反的见解,并可以证明其中任何一种是正确的。”

    “是普罗泰戈拉【注17】。”

    “对,是他说的。”我尴尬,轻咳一声,把话题引回正轨,“你需要学习,如何准确衡量情境。首先,你得懂得情感。你太理性,无法与人产生共鸣,也就不会有情感。”

    “没有情感,会很糟糕?”

    “不。没有情感,并不糟糕,反而是一种优势。但如果不会利用情感,就很糟糕。”我耸耸肩,“简而言之,你不需要感觉到它,只需要观察它、记住它的模式,并加以利用。”

    他迟疑:“要怎样才能学会?”

    “我会帮你。”我握住他的手,“我会帮你走上荣耀之路。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执政官,完成父亲的事业。”

    那时,我最长远的目标,也不过是让他成为执政官,而我就有资本为父复仇。我岂会想到,多年之后,他不但成功了,并且远远超过我的预期。

    但那时,登上权力之巅的他,太过陌生。

    一切是如何悄然改变的,我并不知晓。就像古代的天文术士,忠实地见证并记录着每一夜的星象,却永远不知道斗转星移背后的真知,它们何以如此。

    时光之神的手触及之处,万物噤声,转手化为灰沙。那条漫长的荣耀之路,不过是缓缓滑向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