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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3

    父亲的丧期一过,母亲就再次披上嫁衣。

    在好几个追求者中,她挑选了最有政治前途的那个。他叫菲利普斯,其父曾任执政官,他又是家中独生子,仕途一帆风顺,有望在两三年内坐上执政官的交椅。

    目前,他在叙利亚做行省总督,前妻过世,故而再娶。于是,我和盖乌斯跟随母亲,来到遥远的叙利亚,这个奇异的东方世界。

    六年前,庞培动用军队兼并了叙利亚,让它成为罗马的行省。在众多行省之中,这里最为富饶繁华。推罗城的高楼大厦甚至比得过罗马【注1】。人们都说,叙利亚人擅于经商,最是奸诈。这点我没有什么体会,但我记得,他们穿着宽松的长袍,言行镇定而严肃,很少使用肢体语言。他们语速很快,带着齿音。希腊语说得很流畅,拉丁语却很糟。

    他们崇拜一个名叫阿塔伽的女神【注2】。母亲带着我和盖乌斯去过她的神庙。神像前的圣池里,养着一条很大的鱼,被称为圣鱼。除了女神的祭司,谁也不能触碰它。我站在池边,看着它游来游去,心想,如果我得变成一种动物,那么最好能变成幸运的圣鱼。

    但我不是圣鱼。自从来到这里,我就一点也不快乐。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这么快就再嫁的母亲,更讨厌我的继父菲利普斯。

    其实,他不是坏人,脾气很好,总是笑呵呵的,是个随遇而安的阿瑞斯提普斯【注3】。他对我也非常宽容,完全无视我的敌意。当我恶意地叫他“阿敏塔斯之子”【注4】,母亲严厉地训斥我,他却维护我:“没什么的,她还是个孩子。”

    这让我更讨厌他。他让我显得像个傻瓜。

    我周围的所有人,似乎都很快接纳了他。和我的母亲一样,他们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希望,新的快乐,轻而易举地背弃了过去,忘记了我的父亲。

    只有我仍在纪念父亲。他过世一年之后,我仍执意每天穿着深色的丧服,像个孤独的战士,守住最后的阵地。

    母亲让我换掉,我不肯。她愤怒于我竟敢当众违拗她,举起杯子,狠狠掷向我。赛达【注5】出产的昂贵玻璃杯,伴随着尖锐的碎裂声,在大理石地板上化作闪闪发光的碎片。杯中的葡萄汁溅了我满身。

    那一刻,我听到自己耳中血液轰鸣,脱口而出:“您这么迫切地想要以后的墓碑上刻满历任丈夫的名字吗?”【注6】

    不理智,总会付出代价。因为这一句话,我受到严厉的惩罚。母亲吩咐奴隶把我关在地下室。那里阴暗而潮湿。我蜷缩在墙角,又冷又饿,觉得自己就像被困在巨怪的山洞里的奥德修斯。

    尽管不愿承认,但我的确祈祷菲利普斯能早点回来。他会放我出去。

    但最终放我出来的人,是盖乌斯。没想到他会来看我。

    “你错过了午餐。”隔着门,他对我说。

    “我被关在这里了。”我急切地问,“菲利普斯还没回来吗?”

    “没回来。”

    我感到沮丧。如果父亲还在世,我不会被这样对待。

    “你想出来吗?”盖乌斯问。

    “当然想,”他愚蠢的问题,让我有点恼了,“但我出不去!”

    下一刻,门被打开了。太惊讶。原来门没有锁,他从外面打开了门闩。

    终于重见天日,我感到劫后余生般的喜悦。

    “你为什么被关起来?”他问。

    喜悦消失了,只剩下愤怒。我握紧了手:“她把我关进来。”

    “母亲?”

    当然是她。我恨她隐瞒父亲被害的真相,恨她迫不及待地再嫁,恨她偏爱盖乌斯,恨她把我生下来。

    越想越气。

    “我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我打定主意。

    他不语。

    “快回你的房间。不要告诉任何人,是你放我出来的。”我叮嘱他,竟生出一种诀别似的悲壮。

    当我蹑手蹑脚地从厨房后门逃出家宅时,不禁松了口气。终于来到了母亲的统治权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我自由了。

    但接下来,该去哪里?站在狭窄的巷子里,忽觉茫然。

    身后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角,吓我一跳。

    盖乌斯。这个小家伙,竟然不声不响地跟着我!这严重超出了我的计划,虽然我本就没什么计划。

    “快回去!”我低声催促他。

    他摇头,不肯离开。

    我只能恐吓:“你要是跟着我,我就把你卖到埃及当奴隶。那些埃及人会把你关在铁笼子里,让你永远长不大【注7】。”

    “我要跟着你。”他细弱的声音像只小鸟,却还是攥着我的衣角,不放手。

    我无可奈何,只得带上他,一起离家出走。

    街道上,熙熙攘攘,到处人声鼎沸。阳光灿烂得让我有点睁不开眼。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贩,站在面朝街道的商店门前,大声吆喝,推销货物。货摊上,堆放着色彩缤纷的玩意儿。喷泉边上,有卖艺人表演杂耍。风中飘扬着亚细亚竖琴和希腊双管竖笛的乐声。

    但我们个子太矮。见得最多的,是各种衣摆和鞋。穿凉鞋的脚踢扬起斗篷;金色脚镯叮当作响;亚细亚人穿着柔软的皮靴……

    我们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穿行。不知走了多久,越来越强烈的陌生感,令我不安,甚至懊悔。

    离家出走,这太鲁莽了,不是聪明人的做法。但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能紧紧握住盖乌斯的手,庆幸还有他在身边。

    由于没吃午餐,街边小摊上滋滋作响的烤香肠、面包房里刚出炉的面包【注8】,都让我愈发饥饿。食物的香气诱惑着我。但外面的东西需要用钱买,我没钱。

    我的目光,落在盖乌斯手中的银制蜡板【注9】上。这是菲利普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注10】。他喜欢用它写写画画,整天当作宝贝似的带在身边。

    “把它给我吧。我用它去换吃的,我们一起吃。”我建议。

    他摇头,把蜡板藏到身后。

    “不吃东西,我会饿死的。”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假装哭泣。这很容易。一想到父亲永远离开了我,导致了我们现在的悲惨处境,眼泪就簌簌往下落,擦也擦不完。

    他略作犹豫,依依不舍道:“我再用一会儿,就给你。”

    “好。”我擦干了眼泪。

    他用蜡板上拴着的象牙笔,开始涂鸦。通常我都看不懂他画了些什么,此时更没兴趣看,只盼着他快点用完。

    终于,他把蜡板递给我。

    由于担心他反悔,我赶紧拉着他走到面包房。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中年妇女,正在吩咐奴隶烘焙面包。我努力装得镇定自若,把蜡板递到她面前,用希腊语说:“我是罗马公民【注11】。我想用这个换面包。”

    她低下头,打量了我们一下,然后拿过蜡板看了看,一时没有说话。

    “可以吗?”我忐忑不安。

    她微笑了:“可以啊。”

    她吩咐奴隶,切了一大块大麦蛋糕,端到我们面前。还在对门的小摊买了一种腌制的小鱼给我们吃。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飘着蜂蜜香味。

    “好吃吗?”她问我,给我倒了杯牛奶。

    “真好吃啊。”我发出满足的赞叹。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又把一块蛋糕递向盖乌斯,但他没有接过。他有点洁癖,不吃外人拿过的东西。我拿起一块,递给他。他这才接过,咬了一小口。

    我一口气喝完了整杯牛奶。老板娘忽然问:“渥大维娅,还要喝牛奶吗?”

    “还要……”

    等等,不对。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还来不及问,只听她道:“有人来接你们了。”

    我抬起头,只见面包房外,一辆马车刚刚停下。菲利普斯下了车,向我们这边大步走来。我愣住。一些路人好奇地驻足围观,大概因为这里出现有刀斧手【注12】护卫的长官情况不太常见。

    之后,菲利普斯酬谢了老板娘。

    “您的两个孩子真是可爱极了。”她笑道,并把蜡板还给他。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定是这块蜡板。盖乌斯出卖了我。

    “你在蜡板上写了什么?”我质问盖乌斯。

    “我们的名字,还有他的名字。”他指指菲利普斯。

    难怪菲利普斯这么快就找到这里。

    见我沉默,盖乌斯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对不起。”

    真难得,他竟会道歉。我也没什么可埋怨的。毕竟,没有第二块蜡板供我们换食物了。菲利普斯找到我们,也是好事。

    “走吧。”菲利普斯对我们说。

    自知理亏,我乖乖地跟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启动了。车厢内,陷入沉默。我扭头看着车窗外的街景,做好了被教训的心理准备。

    “我认识你的父亲。”菲利普斯道。

    我不语,依然看着窗外,但注意力已不在那里。

    “他是个很出色的人,所有的成就都靠他自己取得。这很让人佩服,尤其是我这种受父辈恩荫的人。”他的语气很诚恳。

    我转头看向他。

    他又道:“不过,我现在觉得,他最令人羡慕的,倒不是他的才干,而是你们这双儿女。”

    “你真怎么觉得?”我有点怀疑。

    “当然。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你的弟弟很聪明。”他微笑。

    好话谁都爱听。尤其是关于父亲的,我最爱听。

    盖乌斯面无表情地依偎在我身边,恍若不闻。很少有人说他聪明,除了母亲。大多数人觉得他是个怪胎。

    “你的父亲很爱你。”菲利普斯又道,“他把你比作萨福诗中金色的玫瑰。【注13】”

    我不由得微笑了。随即低下头,视野有些模糊。

    “但我是女儿,永远比不上儿子。”我沮丧道。

    “不能这么说。”他温言安慰。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女儿甚至不能继承财产。”我忍不住心中酸涩,“所以盖乌斯得到了全部。”

    他怔了刹那,迟疑:“你难道不知,你和马塞勒斯的事?”

    “不知道。”

    不过,这个名字很熟。在父亲的遗嘱中提到过。父亲把一半的遗产,赠给了这个人。

    “阿提娅没有告诉你?”菲利普斯很意外。

    母亲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很少与我说话。

    “那么,由我来告诉你。”他的声音那样温和,甚至能在他的眼眸中看见我的影子,“你父亲生前,把你许婚给了马塞勒斯。分给他的那一半遗产,其实都是给你的,是你的嫁妆。他只是遗产信托人【注14】。”

    我愕然。静了一会儿,才嗫嚅道:“但我根本不认识他。”

    “你会认识他的。”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