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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醉妄言 08

    我愣了。

    好半晌,我听得自己问:“你说的宁小主,可是指宁思?”

    环翠点了一下头,似乎不解我为何震惊,应道:“回公主的话,奴婢从前伺候的是盛妍小主,宁小主与她关系甚好,这话是奴婢亲耳听宁小主说的。”

    我面上虽还努力保持着镇定,背后只觉冷汗涔涔而下。

    古来帝王,最忌不忠二字,这些秀女既入了后宫,只要一日没被逐出宫去,只要我大皇兄一日没将她们赐给旁的亲王,她们从身到心,便不可背叛当今圣上。

    如若背叛,此为重罪,当处以凌迟极刑。

    一念及此,我不由拂袖而起,袖口扫过桌面,带落碗碟,顷刻碎裂一地。

    环翠呆了,下一刻便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长公主,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不禁笑了,竟不知如何答她才好。

    凌迟极刑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为何恰好在选后的三日前,听得宁思爱慕我二皇兄的流言?

    我在深宫二十余年,明白这不可能是巧合。

    可倘若这是被算计好的,那告诉我这消息的环翠又是怎样一个人?而将环翠带进天华宫的小三登呢?

    环翠见我不语,已怕得落下泪来。

    其余众人听闻动静赶来,亦立时在我用膳的亭外跪下。

    我不曾怀疑过小三登,直至今日,直至此时此刻,我也没有。

    可环翠呢?环翠的用心,又是怎样的?

    我与小三登说,他收进天华宫的人,我便相信。可我从前同样相信凤姑,却落得那样的下场。

    正是日暮时分,兰嘉与小三登一齐回来了,见宫人跪得满地都是,又见环翠在我跟前啜泣,皆震惊地瞧着我。

    半日,小三登仍呆立在原地,兰嘉走来亭中,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于闲止。

    于闲止的声音淡淡的,“找个清静的地方。”

    天华宫西侧有个登临阁,是我父皇曾为我母后杨棠所建。

    我母后是江r人,自入宫中,十分思念故乡,我父皇后来为她建此阁楼,凭栏远眺,或可慰藉思乡之情。

    可惜江r不是我的故乡,这座深宫才是。

    母后凭栏望不见的故乡,我却触目可及。

    环翠跪在登临阁内,已泣不成声,斜阳落于西天,宫人游走于九乾城各处掌灯,点点灯火如星子,流光璨然。

    我却听得自己道:“你明日便走吧,我天华宫已容不下你了。”

    环翠抹着泪,道:“奴婢能到天华宫伺候长公主,本就是长公主赐给奴婢的福分,如今长公主要将福分收回,奴婢绝不奢求。可奴婢想知道,长公主为何只因奴婢说错一句话,便要奴婢走?”

    我没有应她。

    她径自又道:“后妃不忠,乃后宫大忌,可宁小主并非不忠,奴婢只是看长公主苦于为焕王爷寻一个王妃,想起宁小主有一回醉酒后的戏言,这才、这才随口与公主一提。”

    我道:“环翠,你一口一个宁小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在故意陷害她。”

    环翠猛然自泪眼朦胧中看向我。

    “可本公主知道,你确实是无心之失,并非刻意陷害。”

    其实要辨这桩事的真伪再简单不过,兰嘉去内务府调了宫人的名册,环翠原先是司制坊一名浣衣女,前一阵儿忽然被盛妍看中,要去芳辞宫伺候她。环翠一个小小奴婢,司制坊的人便由她去了,谁知她在芳辞宫中没伺候盛妍几日,便因偷了主事姑子的镯子被撵了出来。

    我道:“环翠,你当时忽然被盛妍要去,就没想过你何德何能?”

    “不瞒你说,皇后的人选,本公主心中早已有数,是为宁思与盛妍其中一人,到时若当今圣上无法做抉择,问起本公主的意见,那么本公主以为,盛妍确实更胜一筹。”

    “盛妍念你与小三登走得近,便将你要去在身边伺候,又借宁思醉酒,将她思慕我二皇兄一事透露给你,再借故将你撵出去。”

    “深宫之中,没有不透风的墙,宫中定有不少人晓得本公主意属让盛妍来做这个皇后,试问你被盛妍撵出去,除了我天华宫,还有谁赶收你?是故她将你送来我身边,不过是怕万一被宁思拨了头筹,不过是为自己的皇后之位,再落一个锁。”

    环翠听着,渐渐连泪亦流不出来,双目空洞且无神,半晌只喃喃道:“当日盛小主邀宁小主喝桂花酿,宁小主醉后,只是说她家在雁关,当年燕地之乱,焕王爷曾在雁关带兵退敌,她远远瞧了焕王爷一眼,只觉英姿飒爽如天神临世,皇上是焕王爷的长兄,想必亦是如此。可是盛小主听她这么说,便打趣说她何必做皇后,不如去给焕王爷当王妃。因宁小主没有反驳,奴婢才将这戏言当真。”

    我道:“你以为的戏言,落到旁人耳里,便会要人性命。你走吧,往后切记要谨言慎行,在宫中,说错一句话,做错一桩事,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也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诚如我当年,不过自以为是地同父皇诽言了离妃一句,便在一夜间失去了一切。

    环翠听罢,含泪趴于地上与我磕了三个响头,便离开了。

    夜风渐大,恍惚间又落起雪,登临阁中没有烧炭火,奇怪我却并不觉得冷,大约因为心里更冷。

    小三登不知何时进来了,立在我身后,轻轻唤了声:“公主。”

    我沉默许久,道:“她若不是你要庇护的人,我会处死她。”

    小三登轻声道:“谢公主。”

    我又道:“你去找司制坊的人,就说是本公主的吩咐,让她留在那边再做回浣衣女罢,总好过没有去处。”

    外头夜雪茫茫,小三登良久没有应声,我以为他已走了,却蓦地又听见他的声音:“公主,那日奴才想将翠环收进天华宫来,您可知奴才为何犹疑?”

    “不是因为她有一张会闯祸的嘴,而是奴才在等公主问奴才一句为什么。”

    “公主您其实误会了,奴才对翠环,并非是男女间的心思,奴才只是觉得,翠环有些时候,很像过去的公主。”

    “一样的说话直来直去,做事前从不细细想过,身处逆境却异常坚韧,只要有一点希望,便能苦中作乐地活下去。公主,直至您在冷宫中病得九死一生,直至奴才随背着您从兰萃宫走出来,您都没有变过。可是回到天华宫的这两年,您却变了。”

    “变得心细如尘,变得思虑周全,沉默寡言。”

    “当年奴才多希望公主能变成这样,说不定就能少受一些罪。可如今公主当真变成了这样,奴才却觉得难过,说不出的难过。并非因为这样不好,只觉得公主如今每往前一步,百转千回,所受得罪,竟比以往更多了。”

    我不知是茫茫雪夜令人太容易思怀,抑或是小三登的一番话太过动人肺腑,脸颊竟有滚烫的泪滑落下来。

    我没有回身,亦没有抬袖拭泪,我道:“你想太多了,这么多年,我不过是弄明白了一桩事,既心有所求,便不该恣意妄为。”

    默了一下,我又道:“于闲止还在吗,你帮我把他找来好吗?”

    小三登应了,刚要走,我又回身唤住他。

    我说:“小三登,也许我如今做事,说话,是有些不一样了,可我觉得,我心中所求,所愿,所想,还跟当初的一样,所以朱碧,还是当初的那个朱碧。”

    登临阁中没有掌灯,黑暗中,我看见小三登在原处愣了许久,然后他蓦地抬袖揩了一把双眼,哑声道:“嗯,奴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