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京都地牢的宋之徽――我不敢轻举妄动,打扰她的幸福……我只唯恐自己不小心伤害了她!
黑暗幽深的京都地牢。
灰扑扑肮脏的泥墙,斑斑驳驳。因为一连下了几日雨,越发显得阴凉。一间独立的简陋牢房内,一桌,一椅,一窗,却是干干净净。有一位青衣的男子,却贴着铁窗的缝隙而站,青衣的背影素淡无华,看上去很是落拓萧瑟,神色却从容坦然。
待他转过身来,消瘦的脸庞,分明却是这一年来,一直隐居在清河乡间的贾砚。
半个月前的一天,他正在谭家小院的厢房,聚精会神,垂首批阅几位学生的课业,正好看见谭小宝兴冲冲地从宋府回来。
谭小宝毕竟是一位年幼的稚童,喜怒全在显示脸上,神色间有恋恋不舍之意:“听顾小姐说,她就要进京了呢……”边说话,边递了手中的书籍和药材给他。
“喏……贾先生,这是顾小姐托我,带给先生您的药呢,看,还有一本《六朝名花》呢,也是她托我带过来的!”
两人正在说话间。
突然,有一群侍卫从谭家后院涌进来,二话不说地就抓住他,扔进马车,立即起程赶赴京都。
贾砚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虽然他隐姓埋名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被察觉。
李墨,李墨……
他叫那个名字的时候,还享受着皇室子孙的身份,不知人间忧欢,生平唯一的乐趣,不过是沉迷于游历名胜古迹。
李墨从铁窗的缝隙,往外面看,窗外是几丛松枝,透过稀疏萧瑟的树影,隐约可以看见天际有星光微动,星辉之畔是一轮冷月,孤零零的。
此情此景,分外冷清。
虽然生为宗室子孙,只是,李墨所在的这一脉,只是旁支,其实早已经衰败。不过在明面上,被人尊称一句皇孙,日子其实是过得很家常普通的。
他的母亲与顾长的母亲――博陵顾家的嫡夫人,本是一对从年少开始相交、情谊深厚的闺中密友。
李墨的母亲去世以后,他就被博陵顾家的嫡夫人,接到江南博陵而住,接受她亲身的抚养教导。
算起来,他在博陵生活的时日,要远远多于京都。
在他的心中,顾长、顾伞兄弟,在他心中的地位,并不亚于自己嫡亲的兄长。
顾姒,顾姒,顾姒,顾姒……
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她?
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不过是孩子气嬉闹着相处着,李墨与顾长、顾伞的关系都好,与顾姒姊妹三人也是情同兄妹。
初时,不过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相处着,李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一日自己的目光,都落在顾姒的脸上,大约是因为她总是怯怯的,怯怯地抓住她的衣角……
顾家兄妹都活泼开朗,喜好言笑。
只有顾姒,从来心事重重,一张秀气文弱的小脸上,成日里眉头微蹙,其实是板着脸的时候更多。
生母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婢女,既不是嫡出,也不得家族看重,个性淡漠,几乎是不讨人喜欢的。
他喜欢种花植草,她也喜欢。
年少时候,那朦朦胧胧的爱意,大约在她总是像跟屁虫一样地尾随在他的身后产生的。
他怜惜她,为她心痛,愿意与她呆在一起,感受她偶然间出现的笑容。
其实,此时断断续续地想起来的,不过只是一些零碎的记忆。
※※※※※※※※※※※※※※※※※※※※※※※※※※※※※※※※※
阴森森的走廊上,寂静无人。
“嘎吱”一声。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个年轻男子,却是宋之徽和欧阳写。
两人俱是脸色沉郁,慢慢地踱步,似是心事重重。
“这一年来,派出多少人马找他,真还是不曾想过,他竟然避居在清河!”宋之徽的眉头紧锁,薄唇轻抿,显出些微的刻薄冷意。
“若不是顾妩身边的侍卫机灵,想到去查询他的根基底细,还真是不能够抖出他的根底来!”
宋之徽的一手握成拳,指尖上青筋暴起,显在压抑心头的触动:“他以前是个皇孙,想不到也能够吃苦,这一年多来,化名成贾砚,隐姓埋名连面都不露!”
欧阳写微微沉默,深思熟虑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他的兄长是安顺王爷,当今陛下虽然承的是先帝一脉,到底是他嫡亲的叔父……宋大人,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说的却是化名成贾砚,隐居在清河乡间的李墨。
李墨被押解进京,虽比顾妩晚了一天,只是却是连夜进的京都。
那一日顾妩偶然间在集市上与“贾砚”相遇,同桌饮茶,虽然是堂而皇之地在众人面前,也不免让身边的几位侍卫心生警觉之心。
宋之徽安置在顾妩身边的一群侍卫,本就为人人谨慎,事事当心,况且此时宋之徽已离开清河,回京都,越发要战战兢兢,空出几个人手来,寻根摸底地去查贾砚,竟然发现此人,就是一直遍寻不获的前皇孙李墨,却是大功一件,快马加鞭送信入京禀报,而后直接押解着李墨进京。
宋之徽摇了摇头,指尖轻触额角:“怎么处置他……”心绪却也是迷茫。
宋之徽与欧阳写两人进了地牢,推开门就是李墨的房间,房间内只有一角有盏小灯闪闪烁烁,越发显得室内阴森森的。李墨正站立在铁窗墙畔,听见声响以后,方才慢悠悠地回身看着宋之徽与欧阳写两人。
在宋之徽的记忆里,李墨是无比闲散从容的,不过是寄情在山水园艺,只等着再过几年,以闲散宗室子孙的名义入朝,领一份清闲的闲职。
只是此时看他,李墨瘦得厉害,隐约只剩下一个俊秀的轮廓,衣袍松松的,意外生出几分谪仙一般的姿态来。
宋之徽迈了几步,虚虚站在李墨,其实依然隔得远,语气淡漠而疏离:“许久不见,皇孙!”稍微留神打量了一下四处的环境,“听说皇孙一直身子不好,今晚还请皇孙你将就一夜,明日一大早,我命人给你换一处宽敞干净的屋子……好好将养!”
宋之徽脸上带笑,和气笑谈,竟然好像过去种种,全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语气却挚诚体贴,几乎让人怀疑他推心置地地为李墨着想。
宋之徽自己也觉得好笑,其实他不是这样体贴的人,因而益发显出这一份客气,是疏离假装的,越是设身处地地为李墨着想,把自己放在越高尚的位置,就越发显得自己虚伪。
若是摄政大臣曾经嫉妒过谁。
那么这个人必定是李墨,从前的顾姒是沉默寡言的,只有在李墨的面前,才偶然叽叽喳喳的,会露出小儿女的情态。
李墨看着宋之徽,一双眼睛清冷,带着难以置信的猜疑:“之……宋大人,我自诩与你虽然不熟,却也不曾与你心生嫌隙,并不是你的仇敌,大人你为何要置我于死地?那时候追杀我,也正是宋大人你派来的人手吧?”
说到这里,他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是为了姒儿吗?”
江南地势崎岖,颇多丘陵,博陵近海,又临江。
那一天,正是潮汐之日,李墨独自一人驾着马车,行驶在丘陵之间的矮坡小道,行至半途的时候,突然有几人骑着马从林子里奔出,这几人都算是孔武有力,蜂拥着围到马车前袭击自己。也就因此,李墨在躲闪之际,马匹突然失控,难以掌握,竟然连车带人,齐齐滑落山崖。
江水湍急,水流涌动不止,他在水中挣扎着漂泊浮沉,被涌动的潮汐带离山崖边,因他擅水,到底挣扎着靠了岸,勉强保住性命,水入肺腑,寒气进肤,却也从此落了一身的病症。
刚开始的时候,李墨以为这仅仅只是一个意外。他浑身昏沉沉地爬上岸,在江畔的一个村落里,想寻了一户农家养两日伤。他还来不及赶回博陵顾家,突然听说有大事发生。
仿佛不过几日,山河已变了颜色。
――先帝驾崩。
不久以后,他就听到了顾姒病逝的消息。而后,博陵的家主顾长被剥夺了一切职务,只留下博陵州牧的位置,合族迁回故乡博陵。宋之徽扶持幼帝,独揽朝纲……
那时候,他也曾深深疑惑不解过,却只能够心存担心,疑心自己的出事,也不是事出偶然,此后不敢再轻举妄动,贸然流露出自己的身份。
种种过程,其实很是吃了一些苦头,因为穷,也因为病,不得不典当了当时唯一系在腰带之上的一块祖传玉佩。
李墨的神情有些恍惚。
宋之徽的声调冷冷,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听这一位年轻的摄政大臣轻笑一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也因我而死’……只是那一次,却不是我。在我看来,如果搭上‘谋人性命’的恶名也无妨的话,一杯毒酒要简单而有结果得多!”
宋之徽不想否认,他自己也曾对着李墨起过杀心。
宋之徽看着脸色变幻莫测、难以置信的李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在清河的时候,也已经跟顾姒打过照面,那时候,为什么不告诉她――”
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面前,告诉她――你不是世人所知道的顾妩,真的顾妩已经死了,你是我的未婚妻子顾姒!
宋之徽想起那时,自己听到密信来报,一颗心再难平静,只觉得步步惊心,俱是惶恐,让他心生冷意,只觉得他的“顾妩”就要永远地离开自己的身边了,此时想来,心中还有微微的惶恐。
李墨轻轻抬头,缓缓直视宋之徽,倏忽轻笑了一下,有一点点的甜蜜,又稍稍的遗憾:“只因,她看上去比以前更显得欢喜,比以前更肆意,比以前更活泼,更快乐,像是她梦想中的自己,连轻愁都带着优容……我不敢轻举妄动,打扰她的幸福……我只唯恐自己不小心伤害了她!”
摄政大臣宋之徽,的确把她照顾得很好。
他神色间的温柔,让宋之徽觉得触目惊心的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