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一野在内堂大殿苦等两个时辰,也不见苏小缺,他耐性极好,也不焦躁,只垂着头看自己的鞋尖。
如果这时窗外有偷窥的小姑娘,定会面色红润眼珠出火的觉得这个俊美的贵公子唐少侠一定是斯文含着温柔,温柔又带着点儿蔫儿――当然这点儿蔫儿绝对不是要上水的蔫萝卜的那种蔫儿,而是富家子弟天纵英才那种春日花开超凡脱俗的蔫儿,总之蔫儿得让人心痒蔫儿得让人心动还蔫儿的让人母性大发。
不过,此刻从外面踱进来的魏天一肯定不会觉得唐一野蔫儿,唐一野蔫儿的话,江湖正道年轻一辈中,只怕再没有厉害角色了。
唐一野的蔫儿,绝非伪装而出的表象,他的聪明并不是转机迅速思维敏捷的路子,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稳重踏实,他不怕别人说他木,甚至有人说他傻,他也只一笑而过。发蔫儿之后,便是雷厉风行,只要是他唐一野说出来的话,必定负责,做出来的事,必定妥当。
不轻浮、不急躁、不乐于显摆,看着不那么聪明,像一把未开刃的刀,却自有一种沉默而淡定,超乎年龄的沉着智慧。
别人也许会不知根底的小觑唐一野,这个魏天一却绝不会,白鹿山朝夕相对亦敌亦友的七年,赤尊峰与中原武林对峙抗衡的这两年,已足够让他明白唐一野的高明之处。
魏天一缓缓走进殿中,也不刻意压低声音,招呼道:“一野。”
听到这个异常熟悉,却绝不应该在此处此时出现的声音,唐一野猛然抬起头来,七分不可置信,却也有三分意料之中,看着魏天一:“谢天璧?当真是你?”
谢天璧点了点头:“瞒不下去了,沈墨钩是只老狐狸,小缺是只小狐狸,再说已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是死是活,就看今日。”
唐一野想了片刻,问道:“谁的死活?”
谢天璧剑眉一轩,道:“自然是苏小缺的。我的死活岂敢劳动唐师兄大驾?”
唐一野心中一惊,隐觉不安:“方才小缺急急的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难不成沈墨钩真气已然反噬?”
谢天璧蹙眉道:“当年我爹曾跟我说过廿八星经的隐患,子谦这些年也说,沈墨钩不是真气逆冲心脉而亡,便是破神庭百会疯狂而死。近年他弃了鼎炉人药,只怕死得快了,小缺若是不走,大祸就在眼前。”
唐一野摇摇头,颇有几分无奈:“他不肯跟我回家。”
谢天璧的左手已然搭上隐于袍底的长安刀:“那咱们必须联手,杀了沈墨钩。”
唐一野略一思忖:“我们俩……并无必杀的把握,赤尊峰还有高手在此吗?”
谢天璧道:“沈墨钩积年成精的老贼,不疑心则已,一旦起疑哪还会容我暗中引来赤尊峰的高手?”
看唐一野犹豫,声音里不免有了几分讥诮之意:“唐三少身负武林重任,不愿行险也是应当,直言便是。”
唐一野缓缓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件事做得大失赤尊峰教主的章法。本以为你在七星湖潜伏近两年,定是事事尽在掌控,不想……”
谢天璧眸中有些黯然,却又有些不悔的坚定:“我以前错得太狠,小缺一直怪我算计人心不择手段,这番来七星湖,我并不是什么魔教之主,只是想近一些的守护他,再不愿违逆他半分……”
谢天璧深知苏小缺的脾性,丐帮一事即便自己倾尽赤尊峰之力,也是不能让苏小缺尽释前嫌,但若只作为一个寻常男子,只用一己之身、手中长安刀,和真心的默默相守,倒还有一线希望,便是无望,只要他平安,也是值得。
一念至此,不觉咬了咬牙,生出一股久违的江湖血性汉子的冲动和直率:“他不愿跟你回唐家,那我便杀了沈墨钩,让他开开心心的呆在七星湖罢。”
唐一野原本只是随口一问,不想却逼出谢天璧这番话来,久悬于心的怀疑不禁渐渐清晰浮凸而出,谢天璧对苏小缺做到如此地步,便是自己这个大哥也难以比肩,再怎么强自安慰说他们只是同门之谊、幼时情分,甚或手足情深、缘分使然,都显得牵强附会无从置信。若是一男一女,自是毫无疑问的相恋爱慕,但他们同为男子,却不知何时生出这么一段惊世骇俗的不伦之情?
想到此节,心中不觉一凛,试探着问道:“你同我一样,倒是真心把小缺当兄弟看待。”
谢天璧似诧异又似好笑,即刻直言道:“我与他不是兄弟之情,而是倾心相爱。”
看唐一野一脸震惊抵制、愤怒鄙视,不觉笑了笑,知他无法接受,也就懒得多说,横下一条心,转身便要离开。
刚行出两步,突的听到脚步声响,却是叶小眠肿着前额跑了过来,一脸惊惶,秀而妩媚的眼眸生生哭成了胖乎乎的肿桃子。
谢天璧见她如此,心中咯噔一下,已知事态有变,果然听小眠说道:“唐……公子,爷让你去……”
唐一野一怔:“沈墨钩让我去?”
小眠点头,张了张嘴,却是把另一句话咽了回去,谢天璧一旁瞧她语焉不详,似有所隐瞒,当下厉声喝问道:“沈墨钩还说什么?”
叶小眠见这平日淡定得跟个鬼魂似的天一公子突然发火,吓得呃一声,一口喘气堵在喉咙口,打起了嗝儿,一个个嗝儿打得既频繁又饱满,忙里偷闲道:“爷呃……让我呃告诉呃唐呃公子呃……爷呃正……他的呃亲弟弟呃……呃……”
小眠到底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就着打嗝儿,把那个操字儿给略去了,只不过她不说,谢天璧却也猜了个准,一时脸色惨变,只隔着个面具看不出,唐一野纵是猜不到那个字,却也猜到了绝不是好事,脸色惨变倒是直落小眠眼底。
小眠见唐一野俊美稳重,一时免不得多了句话:“公子呃你呃快些个呃去救救呃少主呃……呃……他……他……”
不待她说完,谢天璧已飞身掠出大殿,一路奔去沈墨钩的住所,唐一野紧随其后,只觉心脏似大难临头般狂跳不休,既着急去救苏小缺,却又对自己这一去的所见所知隐隐有层说不出的恐惧,仿佛明知乌云翻卷海上涛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船只被风浪撕碎。
疾行间见谢天璧身法快得惊人,冷电惊虹一般,心中不由得暗惊,自己这两年来四处奔走,功夫已是在实战中大有长进,不想这魔头今日的身**力,竟比自己更胜了一筹。当下不敢怠慢,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跟随其后,屡屡在转弯抹角处,只见到青袍一角一闪而过,好在路程并不十分远,一路下来,也未跟丢。
待进了石屋,穿过花圃竹林,流水清泉,刚至月洞门,便听到花丛掩映曲廊回护的数间精舍内传来长安刀出鞘之声,随即便是金铁交击之音,想来谢天璧已不吭声不吭气的跟沈墨钩交上了手。
待抢进屋去,见这十数招之间,谢天璧已全然处于下风,手中长安刀也被逼得只能在方寸之间游走。
定睛一瞧,见苏小缺衣襟散开,脖子处指印宛然,青肿一片,怔怔坐倒在地上,凝视谢天璧的身影,却并无一丝相助之意。
唐一野抢上几步,扶起他问道:“有没有伤着?”
顺手将他衣襟掩好,却见凝脂结玉般的肌肤上红印累累,却又不似伤痕,分明是唇舌吮噬出的朵朵桃花,不觉一惊,仔细一看,胸口□□如同石榴籽一般晶莹透红,更透着异样的肿胀――唐一野早过了懵懂青涩之龄,又是出身世家,见识原就广博,自然明白这些应是情迹爱痕,登时如雪水淋头般,浑然忘了身处何地,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只轻声问道:“是……沈墨钩?”
苏小缺转过眼神,淡淡瞥他一眼,道:“是啊,有什么稀罕?”
唐一野心念电转,一时想到小眠传的那句话来,已然知晓沈墨钩绝非苏小缺的亲生父亲,一时又想到唐家骨肉竟被这妖人这般荼毒,一时再想到母亲与亲弟所受苦楚,父亲不知该当如何自责,再一想到苏小缺着实可恨,竟甘愿委身仇人而不愿跟自己回家,当真是倔强愚蠢,想来想去,面色如同砸翻了染料铺子一般,愤怒、悲伤、自愧、惶惑不一而足,苏小缺知他心中所想,却只冷笑着不言语,心中竟隐然有种奇怪的快意。
他二人对答间,谢天璧与沈墨钩又拆了十来招,谢天璧也出奇,屡屡被沈墨钩逼至绝境身陷死地,却又能间不容发的激出或高明绝妙或无赖古怪但都极其有效的招法,死里求活险中逃生。
唐一野一缕头发被刀气所断,醒觉过来,捡起地上伽罗刀塞到苏小缺手里,道:“咱们先联手杀了这妖人!以后……大哥绝不会再让你孤苦一人。”
苏小缺似笑非笑,却随手将伽罗刀运转于指缝掌中,道:“好!”
天狼刀甫一出鞘,谢天璧压力顿减,两刀一短一长,均是当世最精妙的刀术,两人同门七年,彼此自有一种相知默契,更兼此刻对沈墨钩都是怀了一股杀之而后快的厉烈恨意,同心一意,并肩攻防,满室刀气纵横淋漓,却无一人出声,只闷声狠斗。
唐一野刀法本走的是严谨大气的一路,每一招每一式都力求完美,每个细微精深之处都妙到巅毫的体现,用于实战更是威力无穷,自习武以来,第一次有如此蓬勃猛烈的杀意,刀法平添三分凌厉悍狠,却丝毫不见散乱急躁。
谢天璧本是大开大阖的不拘成法,更有实战中熬练出的绝佳应变,自唐一野苏小缺二人卷入,刀势一变,已从方才的诡异变幻转为见招拆招乘瑕抵隙,每一刀划出,许是乍看之下毫无威慑,却恰巧封死了沈墨钩出掌的线路,他深知与沈墨钩过招,已是天下最危险的事情,而与疯狂之下的沈墨钩过招,只怕比危险还要多了三分绝险,每一刻都是在阎王爷的眼皮子底下转悠。
但人生的一些硬仗,是必须要打不得不打,只能在生死不知中寻机求胜。
这两人若是联手闯少林登武当,只怕都能占尽便宜全身而退,但在入了魔的沈墨钩面前,却是无论如何极尽所能,他也只视若寻常好整以暇,游走其间如分花拂柳,斗到深处,一声大笑,双掌开阖,雄浑的真气涌满室内,将三人圈往身侧。
四人此时已是贴身近搏,招招致命。
此番恶战,比之三年前林中一战又不相同。
唐谢二人固非昔日吴下阿蒙,沈墨钩更是真气激荡,强横无匹。
苏小缺与沈墨钩相隔不盈尺,却有些心不在焉,伽罗刀刀身上似系有数根看不见的线,出手总带有几分迟疑不定。
沈墨钩一双美目血色浸染,方圆尺内,举手投足犹自绰绰有余的潇洒自如,一双手掌如玉如雪,或指或勾,只不离苏小缺的咽喉,对唐谢二人只是信手挥挡,独独对苏小缺,竟是一心要置之于死地。
人在疯狂状态下,做出的事往往是心底最深处的**体现,这一点苏小缺颇有感受,幼年时苏辞镜每每发疯,哪怕苏小缺身侧另有野猪野狗野兔野鸡,她也视若无睹的专心致志,只顾抽打亲生儿子,清醒后便是痛彻心扉的又哭又说,苏小缺从小就知道,娘要杀自己,不是心狠,而是舍不得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活在世上,所以今日对沈墨钩疯狂的杀意也不觉害怕,倒有几分熟悉的亲情陡生。
谢天璧倒是能感受几分沈墨钩必杀苏小缺的隐秘心意,唐一野却是不明这种爱到极致反而邪气恐怖的做法,也不愿去揣度沈墨钩的污浊心思,只觉得眼前这个妖物不光玷辱自己的亲人,更是欲夺性命的狠毒,一时愤怒到清澈的眼底都起了血丝,盛怒之下却刀法不乱,他的天狼刀略短,刀术已臻宗师之境,距离一近,只随之换了刀法,毫无涩滞,刀背磕挡,刀刃削抹,刀尖擦刺,攻守兼备。
谢天璧的长安刀光华璀璨,本是一柄长刀,近战原该缚手缚脚才是,哪知他刀法却又一转,膝肘腕肩,无处不灵活如蛇,反转如意,揉身搏掣,更无一招是守,刀锋缠而滑,手肘后缩,大砍大劈,近击竟有□□大矢之势,更无一式不是抢攻。
盏茶时分,沈墨钩一声厉啸,空中真气鼓荡,如实质般袭向唐谢二人,啸声中手掌骤然翻出,一掌击中唐一野刀身,只听当的一声金铁交鸣,唐一野虎口震裂,天狼刀脱手而出,沈墨钩另一掌兀自与长安刀纠缠,这边逼开唐一野,提掌转势,便往苏小缺颈中切去。
唐一野见他手掌边缘散发出淡淡的白金光辉,心知只要这一掌击落,便是十个苏小缺也死得透了,当下不及思索,飞身扑上,一掌拍出,也不顾自身功力与沈墨钩差之甚远,竟硬接沈墨钩这一杀招。
谢天璧眼神一狠,一咬牙,已下了决断,他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依旧冷静淬厉,分寸拿捏极准,移步换位,已抢得空隙,生生切入,竟以自身死死挡在苏小缺身前,视沈墨钩那一掌如无物,长安刀顺势横过,割向沈墨钩的颈子,全然是不要命的同归于尽的打法。
沈墨钩一掌与唐一野相触,嘭的一声,唐一野断线风筝似的被震飞,太一真气勉强护住经脉气府,后背重重撞到墙壁,重伤倒地,不住咳血。
这一掌一对,太一心经的纯阳劲力亦锥子般透体而入,沈墨钩体内廿八真气正冲突反噬,两股真气绞在一起,只觉体内劲气再无压抑,前所未有的澎湃汹涌,手臂血线蓦然直冲而上,过肩井、破膻中、裂任脉,头顶百会一行鲜血亦细细流下,鬼宿之气突涌而出,沈墨钩一声长笑,一手握住长安刀锋,另一手五指成钩,蓦的手臂暴长,从谢天璧颈边伸出,已扣住苏小缺的咽喉。
苏小缺如从梦中惊醒,掌中伽罗刀如有生命,霜雪闪烁,六把尽展,认穴奇准、下手极狠,却是奔着挡在身前的谢天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