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是大好晴天,和风送暖百花争艳,苏小缺先是见了九路水盟的领头人物,询问数年来水盟境况,告之赤尊峰势力虽去,却不可轻慢懈怠,恩威并施下,那些人只觉少主一至,赤尊船只立即退避,都不免有几分惊诧,再一看这少主言语尽显周全利落,行事更是毫无破绽深不可测,不由得喜慰中添了几分敬畏。
看已近中午,苏小缺吩咐黄吟冲款待众人,需知黄吟冲色是色了些,做事却稳妥细密千伶百俐,留他与众人细说种种事宜,必定无忧。自己却带了银两,同崇光下船登岸。
一进镇子的繁华街道,崇光就跟开了锁的猴子也似,他自十岁起便身处七星湖,从未离开半步,嘴上说着不稀罕这花花世界,心里已是开出了花儿来的热闹。
一路的酱园、当铺、成衣铺,医馆、酒馆、寿衣铺,都瞧得津津有味。又见到一个店铺前挂着一串猪尿泡,不禁大惊小怪:“这是什么?”
苏小缺拽狗一般拉着他不让乱跑,笑道:“可不就是猪尿泡铺?专卖生熟白油、猪下水。”
走到一个小小门面前,见挂着一红布幌子,上面字儿挺多,崇光揪着念道:“快马轻骑,张氏收洗”,问道:“这幌子稀奇得很,快马轻骑,难道是朝廷的密探不成?”
苏小缺忍着笑,又不由得有些心疼他这般纯如孩童的模样,温言道:“这铺子对朝廷的确极是重要,这张氏便是接生婆了,繁衍生息,可不是顶要紧的事儿?”
正说着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徐娘被一个汉子拽了出来,老徐娘一张冬瓜脸儿,衣襟有些散乱,露着一点葱绿抹胸,像是午睡初醒的样子,却一句句骂得硬是清爽:“我说你个李阿大,老娘只是接生罢了,怎知道你婆娘生男生女?一会儿瓜熟蒂落,娃娃落了地,带不带把儿你自己不会看?”
李阿大擦了擦汗,嗫嚅道:“她腿一撇,女娃儿,又一撇,还是女娃儿,都生了俩丫头啦,这次再生不出男娃儿,我可不要!打死这憨婆娘!”
老徐娘大怒:“扯你娘的蛋!生了出来难道还要老娘给你塞回去?不想要娃儿你就管好自个儿的**……有本事打老婆你肥油腻了心了你!”
崇光听他们吵得村俗有趣,津津有味的直听到两人绝尘而去方才撇下幌子,奔到街对面,看上了个卖面人的小摊子,那小摊子上插着鸡鸭虎兔诸般畜生固然粗粗憨憨,嫦娥貂蝉曹孟德关云长也是栩栩如生,崇光瞧得眼馋,掏出一锭银子给那手艺老儿,指了指苏小缺:“给我捏两个,一个我,一个他。”
那老儿见了银子吓了一跳,忙捧起道:“可用不着这许多银子!这位小公子莫要拿老头儿开心!”
苏小缺忙接过银子,两指一用力,掰下一小块来:“你给好好儿捏,这块儿碎的就给你老啦。”
那老儿老眼见了白银子,大喜过望,却又谨慎,抓起银子狠咬了一口,见是真的,便施展平生手艺,果然捏了两个漂漂亮亮的面人出来,一边还夸着:“两位公子端的是生得好看!小老儿捏了一辈子面人儿,别说真人,便是画儿上的人物,也没两位这么俊的!”
苏小缺全不在意自己容貌,听这老儿大拍马屁,也只一笑拉倒,崇光却很是欣喜,又掰下一块银子塞给老儿,以作答谢。
苏小缺牵着崇光,崇光举着两个面人,寻到一家酒楼一头扎了进去,有银子自是好办事,眨眼功夫,在最忙的饭点儿两人已坐到二楼一间雅座里了。
雅座一面临窗,与大堂用三面屏风隔开,倒是闹中取静。
点了几样精致菜肴,又点一壶酒,看这家酒楼招牌点心正是乌梅糕和蟹黄酥,苏小缺嘴馋,也就各点一份尝尝。
菜未至,小酒先到,苏小缺自斟自饮,崇光却不忙着喝酒,只顾把手里两个面人翻来覆去的折腾,已把两个面人捏做了一堆五颜六色的软面,揉了又揉,待完全融为一团,这才递给苏小缺,求道:“捏成一个人吧……”
苏小缺随手接过,看了看窗外,一只初生的乳燕正穿过柳梢,小小的翅膀虽略显稚嫩,身姿却是自在。
他一双手本是天下至宝,无所不会,方才看那老儿捏面人,早已记在心里,哪消盏茶时间,手中已出现一只鸟雀,红翎黑眸,黄足蓝翅,身形小巧,一双羽翼却是丰满修长,作振翅之形。
崇光默默将鸟雀放于掌心,仔细端详良久,展颜笑了,却道:“好饿!”
此时菜肴已上了大半,两人边吃边喝,苏小缺有说有笑,崇光乐不可支,离了七星湖,两人似乎与寻常少年一般无二的简单快活。
待上了一盘醋鱼,崇光知苏小缺专爱吃些活肉,便把鱼鳍鱼尾鱼眼睛先这么一划,拨出来给他,自己把两片鱼肚子吃了个干净。
酒菜用得差不离,堂倌儿也就上了乌梅糕和蟹黄酥,并一壶茉莉香茶。
苏小缺拈起一块儿糕,只听屏风外传来一个异常熟悉的声音,这声音清脆如掰开一只蜜瓜,正是自己年少绮梦里曾出现过的:“师哥,我不累。”
一男子声音道:“不累也得乖乖坐着,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都快当娘啦,好歹小心着些。”
筷子上的乌梅糕无声无息的掉落盘里,苏小缺回过脸去,透过屏风的缝隙,见到了厉四海。
虽只是一个背影,苏小缺已然有恍若隔世之感。
厉四海不似少女时候,只爱粉黄烟紫银红等娇俏颜色,而是穿了一身宝石蓝的衣裙,亮丽中平添几分稳重雅致,从后看去,腰肢稍粗,显是怀有身孕。
苏小缺怔怔的看着,只听罗如山一句句皆是悉心关爱,厉四海一句句都是幸福满足,一时只呆住了,竟浑然忘了身处何地,心中五味陈杂,酸甜苦辣,最后却只剩了若有所憾的一声叹息与凝在脸上的一个微笑。
崇光见他出神,顺着视线一瞧,见一个白脸汉子,也不见得有多英俊,又一个更是大肚婆娘,心中奇怪,推了推苏小缺,轻声问道:“就这俩?能把你的魂儿都勾了去啦?”
苏小缺转过头,道:“这女子是我师姐,如今嫁得如意郎君,我心里替她高兴,还记得她年纪小的时候,一时有些感慨罢了。”
崇光得知那俩不是什么男狐狸女狐狸,也就释然一笑,苏小缺见他那副醋样既小气又有趣,不禁故意道:“我以前很喜欢这个小师姐来着。”
崇光登时不爽,脸扭向窗口不做声。
那边厉四海却说道:“怎么没有乌梅糕啦?上次来我吃着挺香,这回怎么就没了?”
堂倌儿打招呼道:“实在对不住,今儿中午人多,这糕点也卖完了,蟹黄酥倒还有,夫人要不要尝尝?”
厉四海很是失望,道:“算了,那个油腻腻的不爱吃,再上壶酽茶。”
苏小缺听了,吩咐崇光:“你去把他们请过来,就说白鹿山故人相邀。”
崇光眼珠子转了转,起身去了,走到厉四海身边,清了清嗓子,欠身道:“这位夫人,我夫君请二位进去一叙。”
厉四海、罗如山见他分明是个艳丽少年,却又口口声声“我夫君”,对视一眼,已明白这人定是男扮女装,当下罗如山问道:“敢问姑娘夫君是何人?为何这般盛情?”
崇光不耐烦道:“我夫君就是我夫君了,他说和这位夫人是白鹿山故交,我劝你们最好还是跟我去,否则惹得我生气,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苏小缺在里面只听得苦笑不迭,罗如山却是涵养甚好,不与这年轻“姑娘”计较,厉四海也是好奇,两人当真跟着崇光绕进了屏风。
苏小缺笑嘻嘻的冲厉四海举了举杯,厉四海杏眼圆睁,啊的一声惊呼,罗如山却沉下脸来。
苏小缺热情万分:“小师姐坐!罗大侠你也坐,千万别拘着,兄弟如今有钱了,这顿饭自是我来做东。”
罗如山尚有几分踌躇,厉四海已落座急问道:“小缺!你怎么在这里?去年听说你死了,我……”说到此处,眼圈儿红了。
崇光见罗如山兀自站着,冷哼一声:“你生得像个男人,气度还不及这位兔子牙的小师姐,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必巴巴的请你来坐下喝茶?”
罗如山生性敦厚,本不擅与邪魔外道打交道,闻言愣了一愣,也就依言坐下。
苏小缺道:“我可没死,倒害小师姐担心了。”
听他一声正正经经的小师姐,厉四海终是放了心,含泪笑道:“你如今好不好?可不在赤尊峰了吧?看你好端端的活着,我心里欢喜……”
苏小缺岔开话题:“我如今好得很,你就别管啦。”看了一眼厉四海的肚子,问道:“五个月了?”
厉四海脸儿一红,点了点头。
苏小缺看向罗如山,道:“恭喜你了,我帮小师姐诊诊脉,可不可以?”
罗如山在那年武林大会上被苏小缺一顿羞辱差点轻生,此刻仇人相见,本该眼红着拔出刀来砍他娘的,但一则事过境迁,苏小缺被逐出丐帮,自己也已退隐江湖,二来他本人也不甚记仇,正如厉四海所说,原是个人品端方的厚道人,三是如今自己与厉四海已然结成鸳盟,他既是厉四海的小师弟,说不得也只能另眼相待,当下只略点了点头。
厉四海将手放上桌子,轻轻提了提衣袖,露出一段雪白丰满的腕子,苏小缺伸出两指,搭在腕脉上悉心诊看。
罗如山一旁见他悬在厉四海腕上的两根手指莹润剔透,毫无瑕疵,似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竟把厉四海白嫩的肌肤衬得有了几分驳杂粗糙、黯淡无光,莫名的心头一寒,只觉苏小缺两年不见,比之当年回龙山比武时,更美得多了几分诡异邪气。
片刻苏小缺收回手指,笑道:“胎像很是稳妥……小师姐和罗大侠喜欢男娃娃还是女娃娃?”
厉四海奇道:“你还有能断男女的本事?”
苏小缺夹了块乌梅糕,递给厉四海,却看着罗如山的神色笑而不答,罗如山只顾脉脉凝视着妻子,更无一丝紧张,道:“都好,都是我和四海的骨肉。”
苏小缺笑着点头:“小师姐,如今我可真服了你的眼光,罗大侠武功不怎么样,人也不见得聪明……”
罗如山听了只无奈的笑,苏小缺话锋一转:“但你嫁给他,却是最好不过,他是真心待你,你这一世,更不必担心他会骗你负你。”
说罢叹道:“小师姐,我真替你高兴。”
厉四海嚼着乌梅糕,听他这一叹,一口乌梅糕堵在心口下不去,一颗心酸酸涩涩。
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温柔怜悯的神色,苏小缺却嘻嘻一笑:“一胎双生,一龙一凤,儿女双全了。”
罗如山一怔,随即大喜,握着厉四海的手,急急道:“当真吗?”
苏小缺不悦道:“我的医术,全江湖也就只比程家人略逊一筹,看个男女,雕虫小技而已。”
见他夫妻二人执手相望,欢悦无限,突然之间,只觉自己与常人的幸福喜乐格格不入,一旁崇光悄悄挨过来,拉着他的手,肌肤一触,苏小缺发现两人的手心都有同样的冷意,生平第一次,开始不再觉得这偌大天地有趣有味,内心深处竟异常渴望回到七星湖去。
当下也不迟疑,起身留下一锭银子,道:“小师姐,就此别过。”
崇光与他心意互通之余,更是觉得这夫妻恩爱生儿育女的家常幸福极其刺眼,忙抢先出了雅座。
厉四海不想两年不见,苏小缺竟说走就走,不禁愕然,正待相留,苏小缺已走到屏风处,却回头笑着叮嘱道:“有孕之人切忌酽茶,对血行不利,小师姐以后莫要再饮为好。”
和崇光走出酒楼,苏小缺忍不住回头仰望,见厉四海一张俏脸果然探出窗外,映着明亮灿烂的日光,熠熠生辉的温暖。
厉四海眨了眨杏核眼,少了娇俏,多了温柔和煦,冲苏小缺轻轻挥了挥手。
苏小缺默默凝望着她,心知这次分别,只怕是永不再见了,年少时的亲密无间,却同途而殊归,自己从此江湖浪急,只望厉四海能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