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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二章

    一时无言,良久李沧羽方道:“墨钩,你昨天是不是早已知道我在假山里?”

    沈墨钩笑道:“那条小狐狸配的假死药,哪能那么容易识破?我初时并不知晓,但你恢复心跳时,已明白了一切。”

    李沧羽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连喝下三杯酒,用酒杯遮着眼神里的一丝紧张期待,问道:“墨钩,你后悔吗?如果一开始便知道是苏小缺设的套,你还会不会要他?如果你不要他,我也就不会自创气府……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以后还会帮你练那廿八星经。”

    沈墨钩沉吟片刻,轻轻一笑道:“自然不后悔。我沈墨钩行事,一向爱做什么便做什么,随性而至,这些年来受制于廿八星经已是活得十分无趣。好容易有了个苏小缺正合心意,为他少活个十年八年又有什么关系?”

    看向湖上烟波,悠然道:“取尽你们的纯阴之气,就算能够不被廿八星经反噬,武功从此天下无敌,心里却还是荒芜孤单。小缺倒是帮我做了个决断,现在便是我二十多年来最开心的时候。武功也好,性命也罢,又哪里及得上跟所爱之人共渡一天?”

    李沧羽听到一个爱字,手指再无力气,夜光常满杯骨碌碌滚落桌面,在地上碎了个碧血如珠。

    突的冷笑道:“墨钩,苏小缺不惜自甘堕落,不是为了区区李沧羽的一条性命,想必你已落入彀中而不自知。”

    沈墨钩微微笑着点头道:“自然知的。苏小缺让你获知真相,将你激走,要的本是我的性命。”

    李沧羽一怔,喃喃道:“你疯了……为什么?”

    沈墨钩嘴角的笑纹带着几分冰霜般的倦意:“遏止廿八星经的反噬绝非易事,得不停的寻找新的合用鼎炉,我早已厌倦啦……余生也绝不愿这般渡过,随心所欲多好,是不是?小缺既然要我的性命偿还给辞镜,只要这几年我和他一起过得高兴,这条性命送在他手里也没什么打紧。”

    李沧羽听了,眼睛里蓦的涌出泪来,只念道:“墨钩……墨钩……”

    沈墨钩叹道:“哭什么?我廿八星经的功力已深,至少还能活个两三年……”

    做个手势示意李沧羽悄声,侧耳听了听花树中画眉鸟的甜脆鸣叫,方道:“苏小缺本是至情至性,可惜经了谢天璧这等枭雄的手,便以为我和他一样无情,改了直接利落的性子使些圈套诡计,却不想想我与谢天璧怎会是同一类人?”

    谢天璧枭雄手腕,行事不择手段,不涉私情,向来只重结果,正是杜鹃不啼,吾使之啼的冷静权谋,而沈墨钩却是多情显了无情,无意于江湖霸业,只一个随性随心,却是杜鹃不啼,吾便杀之的任性率真。

    李沧羽一念至此,倒有几分替沈墨钩欢喜,只觉得他这一生未免太过凄苦,若当真喜欢苏小缺,真是难得的幸事,情之所至,日子长短的确算不得什么,便是自己,不也拿这三天当一世么?

    当下抬起眼眸,道:“苏小缺可知你对他这般心意吗?”

    沈墨钩沉吟片刻:“小缺对情一事,原本迟钝非常,现下却是警惕之极,我坦言相告,他未必就信,何况他本意要杀我报仇,我既真心待他,又何必让他知晓我的心意?反倒叫他徒增烦恼。”

    李沧羽心中暗叹,已知不经意间,沈墨钩竟沉溺如此之深,当下与沈墨钩相视而笑,一对痴人,言尽于此,自不必再多说,沈墨钩肯再给一个毫无价值的李沧羽三天光阴,已是过望的喜悦,携手游湖观景,相对饮酒听琴,把这三天满满浸透,一点一滴都收拢珍藏在心里,自是比什么都好。

    苏小缺醒来时,浑身不再一时滚热一时冰冷,想是伤势渐愈,眯着眼一瞧,日光已西斜,窗台上放着自己从待满林霜轩带回的那只碗。崇光好歹没有再嚎哭,而是静静趴在床边睡着了。

    苏小缺见他沉睡中兀自紧紧揪着自己的一截衣角,鼻头通红,眼皮更是厚厚一叠堪比年糕,把长而密的睫毛都遮去了一多半,心里不由得有些感动,迟疑了一会,轻轻把他推醒。

    崇光揉揉眼,整张小脸不似妖精倒似兔子,大喜道:“你可算醒啦!我看看还烧不烧了……”说着便往苏小缺脑门摸去。一摸之下,更是高兴,一高兴,鼻子抽了两抽,呜呜咽咽的便想来个喜极而泣。

    苏小缺不耐烦的推开他的手,道:“你就省着点儿眼泪吧,都快跟尿壶一样了。我晕了几天啦?”

    崇光眨了眨眼,又摸了一把苏小缺的额头,道:“两天啦,可把我急坏了。”

    苏小缺想了想,道:“你过来点儿。”

    崇光听了两眼放光,高高兴兴的爬到床上蹭到苏小缺身边,刚准备说话,却愤怒的睁大了眼,又极不甘心的阖上眼,砰的倒在床上睡着了。

    苏小缺收回手指,甩了甩手腕,心里颇有些泄气,身虚体乏之下点个睡穴倒把手指头给震得差点脱了臼,看来习武之人的确得忌讳□□,难怪少林寺千百年来屹立不倒一柱擎天,果然有些天地间的玄妙道理。

    又一想也未必,和尚头光光,夜里心慌慌,没有女人,现成的大堆师兄弟,大被一盖,荤素不忌,也是龙阳佳话。

    胡思乱想着扯过被子把崇光盖好,笑道:“好好睡一觉吧,瞧你困的……若你醒着,定不准我出门。”

    说着穿上衣服翻身下地,双足一落地只觉腰胯有如灌了山西醋,屁股更是塞了朝天椒,眼前金星银星群星荟萃,想是沈墨钩当日下鸟忒狠伤口未痊愈的缘故,当下扶着床柱慢慢走了两步,待好了些,便直走到窗台取了那只甜白釉印花碗,见里面莲心已然晒干,清浮的碧色稍显沉稳,一粒粒饱满整洁,一时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怔怔看了半晌,方捧起碗出门一路向西,往魏天一的竹舍而去。

    他那处伤势甚重,施展不开轻功,勉强捺下性子一步步缓缓走着,满路花香媚色也不放在眼里,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竹舍前,疲累之余,已感觉臀 缝腿侧粘糊糊的有些湿意,伸手一摸,果然满手指的血,想到那天与沈墨钩一起的种种行状,不由得立住了脚扶着一株修竹,良久自嘲一笑,把沾了血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推开竹门进了小院。

    只见院子里竹影离离,鸡鸣嘈嘈,屋门锁着,魏天一却是不在。

    苏小缺抱着碗走到屋门前,把碗轻轻放在门口青石阶上,谁料那一群鸡一天没吃饭了,饿得急了眼,再加上鸡眼哪有什么眼力见?看到一只怪漂亮的碗,也不管它甜白、釉印、六瓣、葵口,只当是个鸡食盆,只嫌小了些,纷纷鸡腿狂撇,乳燕投林扑将过来。

    那只碗薄胎精巧冰清玉洁,那禁得住如此狂蜂浪蝶式的爪扑喙啄?一时就萌了死志,乒乒乓乓的就碎了。

    那群鸡不知死活,也不看看苏小缺的脸色,直奔着散了一石阶的莲心就去。

    苏小缺一腔愤恨郁闷羞耻痛楚正无从发泄,见这群鸡如此暴虐悍恶,忍不住勃然大怒,一怒之下,浑然忘了屁股正疼,指掌翻舞处,一时鸡毛乱飞,鸡声惨烈,鸡血盈阶,鸡尸满地矣。

    魏天一养这一院子的鸡也是给苏小缺慢慢吃的,不想这些鸡死是死了,却是死而不得其所,所谓出圈未捷身先死,长使鸡血落满襟,这世上的事端的是无法预测不可妄言。

    苏小缺胸口起伏眼带血丝,看着碎裂的碗,沾了鸡血的莲心,自己满身的鸡毛,悲苦从中来,不觉大笑,不可抑止。

    待魏天一回来,已是上灯时分,苏小缺早已离去,只剩屋门石阶上莲心碎碗,满院死鸡而已。

    魏天一打开门取出一只陶瓮,就着月光把碎片一点点拈起在清水里洗净,拭干后小心翼翼的放入瓮中,又把零落的莲心一粒粒捡起泡入水中,漂去浮上来的血腥,如此几次,待莲心干净清洁,放到一只瓷盘里晾着。

    他做这些事花了足足半个时辰,一举一动都特殊的慢而仔细,偶尔仰起头来,银质面具映着月光有些闪烁,仿佛落了满脸的泪。

    待第三天傍晚时分,沈墨钩来找苏小缺,见他静静趴在床上,脸色白得跟鬼没什么分别,掀开被子一看,裤子上仍沾着些血迹,不禁蹙眉道:“怎么还不见好?”

    苏小缺淡淡道:“再过两天就好了,爷要是着急,将就着先用也没关系。”

    沈墨钩见他死了大半的模样,倒不忍逼他,只随口问道:“崇光呢?”

    苏小缺道:“去医舍给我拿药。”

    沈墨钩踱开两步,道:“一会儿就跟我走,住我那里,我也好常加指点。”

    苏小缺点头应了,一骨碌爬起来,晃了晃又站稳,道:“这就去吧,崇光那张哭包脸我也瞧得腻了,快想吐了。”

    沈墨钩见他步履不稳,想起抱着他时那种叫人忍不住动心的触感,一颗心登时融化般柔软欢喜,上前一步一把抱起,笑道:“我抱着你去可好?”

    说着已飘出门外,一路分花拂柳而行。

    苏小缺被他这么抱着却无力挣脱,心里暗骂了两句死淫材老色鬼,强自忍住,岔开话题道:“爷,你把完整的廿八星经传给崇光可好?”

    沈墨钩一笑,似苏小缺这么一说正在意料之中:“为什么挑中崇光?”

    苏小缺道:“等爷一死,七星湖就是我的对不对?你有魏天一,我也得有个庄崇光。崇光的心肝肚肠我都了如指掌,我对他放心,他对我也忠心。”

    沈墨钩点点头,甚是嘉许,道:“崇光资质很好,正是练这门功夫的苗子,好好指点一番,不出三年定有小成。”

    说话间到了沈墨钩所住的居所,初来七星湖时苏小缺曾在里面住过一宿,不过当时困倦不堪,也就未曾细看,此刻仔细一瞧,见前三间均是依山壁而建,结构精妙,远远看去完全隐于佳木花障中,石门一开却又是别有洞天精丽奢华。

    山壁掏空,自有花圃竹林、流水清泉,碧绿燕草地上又有鹅卵石铺就的羊肠甬道,穿过月洞门,走过长廊曲洞,弯弯曲曲通往其后三间精舍连着卷棚。

    卧室里床几椅案、诸般陈设,无不是罕见之物,偏又心思别致,不显招摇,只觉都雅华贵。

    苏小缺俯卧在床上,觉得柔软舒适如卧云端棉上,看着沈墨钩一盏盏剔亮银灯,灯光一映,屋里平添了几分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沈墨钩坐到他身边,把玩他散在背后的头发,一缕缕绕到手指上又滑落,突的问道:“打算怎么待宋鹤年?”

    苏小缺全身一僵,毫不避讳道:“宋夫人……我已在竹露轻响的瓶子上下了药,先毁她的手和脸,她是爷的人,等爷死了,我再取她的性命。”

    沈墨钩不想他竟敢这般实话实说,手指顿了顿,方才问道:“谁给你这么大胆子动我的下属?”

    苏小缺听他声音中不含怒意却有几分隐约的笑意,当下冷笑道:“自然是爷给我这么大胆子。”

    拗起上身抬头凝视沈墨钩的眼睛,缓缓说道:“普天之下,大概没有别人比爷更痛恨姝姬这妖妇,宋夫人一□□毒之术却是得自姝姬,她对我如此,定会让爷想到昔年自己所受种种屈辱,正是同出一辙,宋夫人越是忠心,淫药使得越是出神入化,爷曾身受其苦自然越是厌恶,只恨她没有过错,又怎会当真不让我加害于她?”

    沈墨钩从未被人如此直接透彻的戳破心思点破旧事,眼神中似揉进了锐利的钢针,好端端一双勾魂美目赫然成了新割开的旧年伤口,汩汩流出的不是血,是比血更浓稠的痛与恨。